十四

五月，順安城比以往熱的早一些。皇宮里的戒備越來越嚴(yán)格，自月初許凌風(fēng)又加封輔政大臣天帝開始閉不見人，一切事宜決策大權(quán)皆有太子決斷，一時之間靖安王府門庭熱鬧不少，即便是群臣請命，赫云錚還是沒有動作，僅是往軍營里走一遭便也就閑賦王府之中。落音不時從赫呈口中也聽得一些變故，思前想后也就明了赫云錚的用意，太子之心已是路人皆知，雖說都是皇子。

靖安王府倒是更顯得安寧下來，落音著手翻新花園，是個繁忙的工程，漸漸地王府里也跟著熱鬧起來。天色大好，曬干的枯草伸手一撥就是一大把，院子里人員貫穿，你來我往也輕松不少，眼見這些枯草花枝碾碎成泥重新翻土，落音心里又是一頓快意，汗熱之后背脊不一會就生了涼意，腰酸氣悶，碧落閣的門口赫呈還在守著，那人依舊沒有動靜，心里微微慍怒，落音甩手袖子滑了下來，風(fēng)風(fēng)火火往屋子里沖去。

里間珊瑚床上酣睡沉穩(wěn)的俊顏一臉滿足，赫云錚完全無知此刻的危機(jī)正在漸漸逼近，身上突襲的涼意驚醒了睡夢，迷蒙了眼睛，落音的腮幫氣鼓，“花園里別人的花憑什么要我去收拾！”

坐起身定睛定神，赫云錚總算是明白了這話中之意，揚手作勢要攬她入懷，卻被毫不客氣地拒絕，一時間屋子里酸意正濃，強硬地箍住面前憋紅了臉的女子，“都死了多久了，如今你想種什么就種什么，我親自為你種。”

那花園自去了瑤海便空置不管，任其肆意生存，已經(jīng)盡數(shù)枯落便是她的造化。赫云錚小心地瞧了瞧落音臉色的變化，仰倒身子，兩人齊齊倒入床榻里。他熟悉的朝著落音的耳畔吹了一陣曖昧，身下女子立即紅了臉頰，不住地推搡他的靠近，無奈卻是步步緊逼。落音頷首顫笑，耳鬢廝磨，隨即兩人便糾纏到了一起，互不相讓，你推我搡，歡笑間赫云錚突的用力禁錮住身下笑的花枝亂顫的身體，落音回過神定睛，雙手被強硬地拽過頭頂固定，瞬間臉色緋紅，“現(xiàn)在是白天！”

“無妨！”

赫云錚以勝利的姿態(tài)俯視著身下一片嬌羞，挑眉邪魅地傾身靠近，她的氣息像是罌粟一般引他上癮。

“爺！”

赫呈突然地一聲像是從天而降的一盆冷水澆滅了此刻赫云錚興致勃勃的所有，“太子妃來了！”

落音嬉笑著起身整了整身上的衣衫，憐惜地?fù)崃藫崦媲半[忍得青筋凸起的男子，取下屏前的外袍替赫云錚披上，行為之間竟像是在哄寵一個孩子，赫云錚眼見落音系腰封繞到了面前緊急圈住，趁著空擋里又偷香了一把，惹得面前女子臉色粉紅。

“我去去就回！”

落音點點頭，南宮婉月終究是沉不住氣了，對著銅鏡里整理一番衣容她才折返回花園里。

雍和殿里南宮婉月一身謹(jǐn)慎的清灰宮服，鬢發(fā)有些倉促的散亂，眉眼之中閃爍著驚慌，赫云錚此時一見她心中深感她的狼狽，徑直穿過她面前坐下。

“太子妃親自登門，稀客！”他輕啄了一口清茶，如今的庭院里已經(jīng)能清晰地聽到夏蟬的嘶叫了。

南宮婉月無暇與他招呼，一聲哂笑，“你應(yīng)該早就料到我會來找你。”

赫云錚邪魅一笑，挑眉吹開浮泡，他心里通明，此刻南宮婉月出現(xiàn)皇宮里便已經(jīng)被東宮一手遮天了，若是坐鎮(zhèn)天下，南宮婉月身居?xùn)|宮已是一國之母，“挾天子而令天下，看來你已經(jīng)勝卷在握了。”

“赫云錚，本宮來是想你出面！”

“本王能做什么？”赫云錚一臉輕蔑之色，“天下你都收在囊中了，還瞧得上我一個小王爺？”

南宮婉月冷笑，“你手上有一半的兵權(quán)，對辛致你有知遇之恩，這其中利害你應(yīng)該比我通明，”她眼角滿是輕蔑，“你早就察覺，如今你還以為自己置身事外就能孑然一身了，可笑！”

皇宮里天帝閉不見客，到底是年事已高還是人為所致其實是人盡皆知的謎題，南宮婉月轉(zhuǎn)身，眼底隱隱約約一層心傷，“你也不過如此，她何其有幸，勝過了天下。”

南宮婉月的宮轎已經(jīng)換成了四角彩鳳錦宮轎，那是中宮的殊榮。

錦紗后的美顏稀落一滴清淚，淚珠里映染著兩個稚嫩的少年，那女孩羊角小髻尚未及笄，仰著臉要少年許她相守之諾，一生一世一雙人......

東宮冷冷清清，赫云城已經(jīng)直接入主了天帝的御書閣，南宮婉月歸來一臉冷清，見赫云城的閣門緊閉，隨即撤散了守在外面的宮婢，自行推門而入。

“靖安王怕是不愿賞你這個面子了！”

揚手一揮，東宮明黃錦袍的寬袖讓出一邊空落的懷抱，南宮婉月徑直坐進(jìn)去，身體貼向熟悉地胸口，“他手上也不過一半兵符，狂妄什么？”

赫云城側(cè)身，兩人貼得更近，手指劃過她的下腭抬起，邪魅地沿著南宮婉月的輪廓上游移，若即若離，“傻瓜，得了他的兵符，那辛致手里另一半不就跟著來了？當(dāng)年可是他親自降服的那個老東西。”

“也罷，”赫云城合上面前的奏章丟置一旁，“本宮手上可不止這一道。”

南宮婉月驚訝，隨即耳邊就聽到了不可思議的悄言。

是夜，許凌風(fēng)接到了東宮太子的傳召，卻是在東宮府邸。

東宮的后園是一堆石林，這在幾次歡宴里見識過，許凌風(fēng)進(jìn)入石林便被守候的人蒙上了眼睛，“殿下之意，望夫子見諒。”

石林之內(nèi)陰涼舒爽，輾轉(zhuǎn)迂回，許凌風(fēng)手指觸到了幾處熟悉的凹凸，憑著記憶很快便反應(yīng)出了九章算術(shù)之陣。

再看已經(jīng)是另一處光景，這假山石之后還有一片荒蕪之地，廢棄破舊，赫云城提著燈籠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枯藤一角，燈光映得他嘴臉猥瑣，“夫子恕罪，本宮為不驚擾動作，才深夜造次了。”

“殿下多慮了，不知此地來是為何事？”

“夫子莫急！”

許凌風(fēng)心中忐忑，雖說天帝尚未薨逝，赫云城還需他來穩(wěn)定朝臣，只是也不能不避免此刻他想一不做二不休的極端之想。未及回神，只見赫云城從枯藤之后摸索出一條巨大的鐵索，拉扯朝后三步才放下，一時間巨響如雷，地上的狼藉從中裂開，漸漸擴(kuò)大，許凌風(fēng)驚愕地看著一只巨籠從地底下慢慢升上來直到定住在自己面前。

四邊火盆架起，赫云城遣散了下手，悠閑地沿著鐵籠走，臉上的笑卻像雪夜里結(jié)晶的冰凌，陰冷尖銳。

籠子里數(shù)不清的人，不，不像是人，像游魂，每個人都看不到身子，只有一個個披散頭發(fā)的頭在漂浮著，一動不動。

“如今是何年月了？”

靠著中間的鐵欄，老者開口，許凌風(fēng)看不清樣貌，“如今是天觀十六年，六月夏中，已是酉時了。”

“哦......”

轉(zhuǎn)眼，赫云城已經(jīng)走到了許凌風(fēng)身邊，笑得詭異，“夫子可知，那人是誰？”

“是尉遲千韌，出云族族長。”赫云城作稀罕神情，“活的，哈哈哈......”

出云族的占卜之術(shù)天下聞名，當(dāng)年就是因為預(yù)言出云紀(jì)王朝的覆滅才會被遺棄遁世入山隱居，百年承繼一朝覆滅。

“尉遲千韌，這一次你還是不愿嗎？”

籠子里依舊無動于衷，身后的入口里兩個壯漢手持兩只茂盛的桐油火把進(jìn)來，竟像是亮了半邊天，許凌風(fēng)壓抑心里的躁動平靜著臉色，再看拿火把一前一后進(jìn)了鐵籠里，一時間迅速地蔓延，毛發(fā)焦臭的味道充斥著他的鼻腔，方寸之地人命渺小，那些撕扯的撕心裂肺像是地獄里的呻吟，“活下去，活下去......”

燙紅的鐵欄似血光映得通紅，尉遲千韌緊緊地盯著許凌風(fēng)的方向，眼里含著絕望的淚光，他的手指緊捏成拳，心里知曉那一聲絕望里的希冀。

“走吧，夫子，去御書閣，本宮與你還有要事相商。”

漫天的炙烤，火勢洶涌掩蓋了一切嘶叫，小心翼翼地跟在赫云城身后，許凌風(fēng)突然對東宮的下一步意圖有了了然的猜測。

“武將定國，文臣安邦，本宮這話夫子應(yīng)該是明了的。”

赫云城親自從宮婢手里為許凌風(fēng)奉上茶水，“不蠻夫子，今日我已讓賤內(nèi)去靖安王府探了口風(fēng)，這兵權(quán)怕是不妥，本宮還是想看看夫子有何想法？”

他的眼里透著陰狠，許凌風(fēng)思緒尚在那一團(tuán)囂張的大伙之中，臉色蒼白，恭敬地起身跪接已經(jīng)懸在頭頂?shù)牟瑁暗钕沦Q(mào)然前去自然是空手而回。”

“哦！”

“若想靖安王歸附，就要投其所好。”

赫云城眼睛瞬間放光，“此話從何說起？”

“靖安王看重義駿王，兄弟情深。”

赫云城聽得出這一番意味深長，“本宮是不是該從這老十下手？”

“不，義駿王封王已久卻遲遲不肯納妻室，殿下可從他身邊的女婢探探虛實。”

赫云城瞬間清楚，“夫子世事洞明，謀士，大謀士！”

許凌風(fēng)不動聲色地走在九曲長廊之上，寬袖下藏著的手心里就已經(jīng)濕透，指尖打滑，出宮已經(jīng)是午夜過后，官道在黑暗里透得清白，瘆人的白色，周圍靜悄的只剩下馬蹄聲，快到家門，思前想后還是解下披風(fēng)提前掛到了車夫身上，“你直接從正門進(jìn)去，馬鞭給我！”

警惕地看著車夫進(jìn)了自家府門，許凌風(fēng)揚鞭一聲長喝。

天色暗沉依舊，壓低的帽檐只能看到腳下的石階，許凌風(fēng)熟人地對著門縫呼了兩聲門犬狗吠，赫呈開門掩護(hù)。

“今日怎得這樣突然？王爺跟夫人都睡了！”

“你還是去速速通報一聲，我有要事！”

萬福閣的燈被許凌風(fēng)親自燃上，不過一處暗黃之光，赫云錚出現(xiàn)一身寬袍過來，“出了何事？”

“出云族盡數(shù)焚燒成尸，東宮怕是要開始逼宮了！”

“如何逼，沒有我跟辛致手上的兵，他怎么也不能名正言順！”

許凌風(fēng)蹙眉來回踱步，心思緊張，“我不得已讓他打了義駿王的注意，義駿王看重出岫，這樣一來即便是逼宮，天帝和十皇子都是人質(zhì)，天下哪個能真的承認(rèn)這個天子？”

“胡鬧！”赫云錚一聲怒吼，驚得外邊的赫呈顫了一瞬，“你以為他真的想我這手上的幾萬支軍隊，這些年他貪污國庫的銀錢都是在養(yǎng)暗士，十幾年，你以為他為何突然就等不住了？”

因為時機(jī)已到，兵強馬壯。

許凌風(fēng)茅塞頓開，自己已經(jīng)被赫云城識破，“那如今便是只有一條路可以走了。”

赫云錚甩袖上座，眉宇嚴(yán)肅，喚了一聲赫呈，“抽幾個死士日夜守衛(wèi)學(xué)士府，切記隱蔽！”

赫呈領(lǐng)了命令迅速跑開，許凌風(fēng)端手而立，臉色清苦，“太子雖說已經(jīng)知曉我這意圖，尚且不知我這心向，近來你事事小心，怕是有好長一段時間我不能與八郎商討。”

“等我！”

許凌風(fēng)脫了竹氈，獨自行走在夜色的黑暗里，他知道，赫呈在暗地里尾隨著。

天觀十六年七月末，天帝殯天，昭告群臣，傳位東宮為新帝，義駿王未娶，出岫以妻之名隨太子妃，靖安王夫人一同于靈前守孝半年。

遺詔以許凌風(fēng)親口傳送，朝臣亦不敢太多非議。

義駿王府冷冷清清，眼觀四面，僅有出岫守在閣門外，赫云楓一臉笑得溫和從里間迎出來，一如既往的喚了赫云錚一聲八哥。赫云錚從面前依舊稚嫩的臉上還是看不出異樣的顏色，仿若面前還是個孩子，那個偷舔香酒的小子，畢竟已然為義駿王，赫云錚抱拳作禮。

出岫安靜地上了兩杯香茶，赫云錚似曾相識的味道，卻寡淡些許，微微吹開浮面的花跡小啄一口，隨即輕輕放下。

赫云楓起身見識到肩膀上寬厚的厚重，朝門外望了望，那美好的身影已經(jīng)失了年少單純的味道，“八哥，我有分寸。”

看著赫云錚遠(yuǎn)走，他喚來出岫，“看看府里還有什么舍不得的，以后可就進(jìn)不來了！”

眼光深邃，溫婉親切，卻又捉摸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