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夏天,鄧仁修和許英蓮結婚一年后,他們的女兒呱呱墜地了。為她接產的產婆對許英蓮說,有福氣的女人頭一胎都生女孩兒,怎么說閨女是媽媽貼身的小棉襖呢,閨女不僅能幫著媽媽做家務,她也最懂媽媽的心事。
鄧仁修看著剛剛來到人世的女兒,她真的很像媽媽,簡直就是從媽媽的那張大臉上揭下來的一張小臉。以后,他們家又會出一個小美女。
許英蓮看了一會兒,這是從她身上掉下來的肉,她看不出來孩子像誰。月子里的嬰兒,臉上還帶著水腫,孩子閉著眼睛,哭泣的聲音就像剛剛出生的小貓。王月娥走進了屋里,許英蓮叫了起來:“媽,這是我生的孩子嗎?我真的有孩子了嗎?媽呀,你看看孩子像誰呀?”
王月娥說:“傻閨女,怎么不是你生的孩子,你當媽了,我的閨女,有人叫你媽了。瞧她,小臉兒多么周正,這孩子臉盤像你的地方多。你們給孩子取名字了嗎?”
鄧仁修正在給自己的女兒取名字,到了他們這輩子,行“佩”字,就叫她鄧佩玉吧。玉不僅是一種名貴的石頭,它更是人格與品德的象征。
鄧佩玉出生的1950年,同1949年一樣,也是難得一見的豐收年,鄉村的場院上,農民家的院子和屋里的糧食囤子,都裝滿了糧食。人們想吃什么,想穿什么,市場上就有什么,物資豐厚,價錢便宜。
鄧仁修與許英蓮商量一件事:“咱們舉行婚禮的時候,喜宴讓一場大雨給澆了,來感咱們人情的親戚朋友誰也沒有吃好喝好。一年過去了,咱們有孩子了,等到孩子滿月時,咱們辦一個滿月宴,讓親戚朋友們再來喝酒,補上婚慶喜宴的那樁憾事。”
許英蓮也有這個心愿,可她不想在孩子滿月的時候請客,要請客,也要等到孩子過百日的時候,那時候,孩子三個多月了,能抱到大伙面前了,也許孩子還會笑了。再說,孩子滿月正是大夏天,等到百日時,上秋了,天氣也涼爽了,正是大家都有好心情之際。
就要為女兒辦百日宴了,許英蓮接到通知,讓她到縣委開緊急會議。她把孩子托付給了母親,幾乎是小跑來到縣委大院,走進會場,會議已經開始了。會議很重要,是傳達上級指示精神。國際形勢嚴峻,敵對勢力猖獗,讓這個新生的政權面臨著諸多的考驗。上級指示,還是要發動群眾,嚴密監視隱藏在暗地里的反革命分子,將那些在舊社會干過壞事的漢奸狗腿子,統統監視起來,有行動的要控制起來,必要的時候,要將他們逮捕起來,不能讓他們給社會造成危害。
許英蓮不能在家帶孩子了,她把孩子交給了王月娥。忙里偷閑,回到娘家給孩子喂口奶。鄧仁修和許英蓮沒請孩子的滿月酒,他們也不能請百日宴了。鎮反工作到了關鍵時刻,一場突如其來的戰爭在這年秋冬之際爆發了。美國鬼子和聯合國軍入侵了朝鮮,把戰火燃到了中國的家門口。剛剛誕生的新中國面臨著巨大的考驗。國內的形勢十分嚴峻,又面臨著美國鬼子發動的朝鮮戰爭。大連距離朝鮮很近,一旦戰火燒過了鴨綠江,他們剛剛得到的幸福生活就會付諸東流。于是,“抗美援朝、保家衛國”的口號喊起來了。雖然咱們不能上前線,可咱們有責任和義務,把保家衛國的工作做好。
許英蓮抱著女兒來到了娘家,她想讓孩子的姥姥照看一下孩子。
王月娥說:“當娘的能幫著你照看孩子,可孩子還要吃奶,你能給孩子斷了奶水嗎?”
許英蓮急得不行,孩子吃不到媽的奶水,那可怎么辦哪?
王月娥想出了一個主意,她拿出了一條背帶,這是日本婦人背孩子用的背帶,可以把孩子綁在媽媽的身上,可以綁到背后,也可以綁在胸前。這樣既不耽擱干活,也不耽誤孩子吃奶。娘兒倆用背帶把小佩玉綁到了背后,試了一試,孩子緊緊地貼在媽媽的身上,不哭也不鬧,餓了還有奶吃。
許英蓮高興壞了:“行,就這樣了,媽,我走了。”
1950年的冬天,許英蓮忙壞了,除了要發動群眾為抗美援朝保家衛國捐款捐物,還要監督和挖掘那些隱藏在暗處的反動分子,還要到各家各戶動員青年人參加志愿軍,跨過鴨綠江,去打美國鬼子。居民委一個叫金周的年輕人報名參軍了,他提出了一個要求,能不能讓婦女主任親自給他披紅戴花,給他牽馬,送他到火車站。有人告訴金周,許英蓮一邊工作,還要一邊奶孩子,她太操勞了,能不能換別人?金周不愿意換別人,因為,他一直暗戀著這個美麗的姑娘。雖然她已經成了別人的新娘,可他就是有一個心愿,能在莊嚴而神圣的時刻,近距離地接觸一下這個美麗的女人。聽說了這件事,許英蓮也很感動。她沒有猶豫,她來到了金周的面前,替他披紅戴花,扶他上馬,并且牽著馬韁繩,一直走到了火車站。金周感動得眼淚直流,火車就要開動的時候,他說:“許英蓮,你能這樣對我,我就是犧牲在異國他鄉的戰場上,我也會含笑九泉之下……”
許英蓮說:“我要你活著回來,有爹媽等著你孝敬,美好的生活也在等待著你。所以,我不要你說那些悲壯的話。我要你活著回來……”
有一天,許英蓮抽空正給孩子喂奶,喂著喂著,她靠在椅子上,合上了眼皮,竟然疲倦地睡著了。楊主任走了進來,看到這情景,他悄悄地退了出去。蘇大姐走過來,楊主任示意她不要進去,“讓英蓮同志多睡一會兒吧。”他還忍不住感嘆了一句,“英蓮真的是個好同志。”
蘇大姐說:“這么好的同志,我們還沒有讓她加入我們組織。楊主任,英蓮同志是經得住考驗的,我看可以發展她入黨。在這樣一個關鍵時刻,發展她入黨,更有意義。”
楊主任說:“我沒有意見,你這個支部書記是英蓮同志的入黨介紹人,找個時間,咱們召開支部大會。”
許英蓮頭一次參加發展黨員的支部大會。參加會議那天,許英蓮把背上的孩子解了下來,交給姐妹們,讓她們替她看管一會兒孩子。她還特地叮囑姐妹們:“孩子哭了,你們替我給她喂口奶吃,別打擾我開會。”
支部會上,蘇大姐特地向參會的黨員同志們介紹了許英蓮同志的家庭出身、她本人的情況。從她參加掃盲班,一直到參加街道工作,直到如今擔任婦女主任的經歷,她的所有表現,她的所有優點和缺點以及每個階段她的思想情況。一五一十都列舉出來,擺在了桌面上。
楊主任也讓許英蓮同志談談自己還有哪些不足,還有哪些需要改正的缺點和錯誤。
許英蓮也敞開了胸懷,她想了很久,一直揮之不去的一塊心病,就是新中國剛剛成立時的1949年,當巡捕王華生被政府正法時,她和父親還想著給王華生收尸,原因就是因為王華生替父親洗清了一個替八路軍秘密購買和運送藥品的罪名。因為她曾經在王華生的家里當過丫頭,王華生的老母親待她很好,她對這個老太太一直懷著感恩報恩的思想。因為這件事,她才產生了替這個巡捕收尸的念頭,來報答他對她家的好處。
很多黨員都不知道這件事,連楊清風和蘇大姐也不知道這件事。既然許英蓮本人說出來了,說明她對黨組織是毫無保留的,連思想深層的雜念也在支部大會上說出來。這說明許英蓮同志對組織的信任,對組織的誠實和坦蕩。那一年,許英蓮同志才十八歲,還是一個單純善良的姑娘。事情過去了這么多年,她能主動說出來,說明她對黨毫無保留。從她遞交入黨申請書的那一刻起,她把自己的一切完全交給了黨組織。
楊清風首先表態:“我同意英蓮同志加入中國共產黨。我真的是看著英蓮同志長大的,抗日戰爭時期,英蓮同志還是個小孩子,她幫助我們武工隊做掩護,讓我們完成了任務。這兩年,英蓮同志的表現,大家也是有目共睹。一個人不可能沒有毛病,也不可能不犯錯誤。我希望英蓮同志通過以后的工作和學習,端正思想,修正錯誤,成為一名真正的共產黨員。”
別的同志們也談了自己的想法。對于許英蓮的入黨,也提了自己意見和想法。許英蓮用自己的實際行動和表現,贏得了同志們的一致好評。但是,對于許英蓮自己說的那件事,有人還是有想法的。畢竟給王華生收尸不是一般的階級感情問題,而是敵我之間的原則問題,認為英蓮同志需要再考驗一段時間。
蘇大姐征求了大家的意見,大伙的意見也是再考驗英蓮同志一段時間,蘇大姐和楊清風也交換了一下意見,再考驗英蓮同志一段時間也好,她很年輕,多經歷一些事情,對她本人也是有好處的。支部大會結束以后,蘇大姐一直陪著許英蓮走了很遠,她怕英蓮思想上有解不開的疙瘩,想再開導一下許英蓮。
許英蓮說:“姐,你回去吧。”
蘇大姐說:“你不說王華生的事,支部大會也就通過了發展你黨員這件事……”
許英蓮說:“蘇大姐,我想了很久,這事還是說出來的好,我對組織不能有任何的隱瞞,既然要入黨,我也要當一名真正的共產黨員。”
蘇大姐說:“再努力一把,別泄勁。你要求入黨已經幾年了,再加一把勁。”
走在回家的路上,許英蓮偷偷地哭了,背上的女兒已經睡著了,她把女兒從后背移到了前胸,把女兒抱在懷里,大步流星往家趕。
鄧仁修已經下班回家了,他按照許英蓮的吩咐,將印刷時切下來的邊角廢紙切成了細條,帶回來了。家里冷冷清清的,鄧仁修知道妻子又在外面忙碌了,又顧不上做飯了。他先生火點著爐子,坐上鍋燒上水。一直等到水燒開了,許英蓮還沒回來。沒有辦法,他只好先和上面,搟面條。當伙計那時,因為長得瘦小,伙計們都欺負他,所有的活兒都讓他干。什么燒火做飯,什么收拾屋子,他什么活兒都會干。正搟面時,許英蓮回來了。她放下孩子,從丈夫手里奪過搟面杖,接著搟起面來。
鄧仁修看見了妻子臉上的淚痕,他也知道,天天在外奔忙,哪里來的那么多的順心事。于是,他想開個玩笑,想逗妻子笑一笑。于是,他說了一個謎語讓許英蓮猜。
許英蓮說:“我猜不出來,我也不想猜。”
鄧仁修說:“遇到什么事了,惹你這樣不高興。”
許英蓮說:“我沒不高興,只是心里有點不好受……”
鄧仁修追問著:“到底因為什么……”
許英蓮想告訴他,是因為支部大會沒有通過她入黨的事,但終究還是沒說出來。鄧仁修也沒有再問,他告訴許英蓮,他把她要的紙條帶回家來了。
許英蓮說,等吃過了飯,她把這些紙條送到各家各戶去,讓他們把紙條貼到窗戶上,美國鬼子的飛機已經飛過了鴨綠江,轟炸丹東,很多老百姓的房子都炸塌了,還炸死了不少群眾。遼東半島距離朝鮮很近,美國飛機飛到咱們這兒只需要十來分鐘。那時候有句順口溜,叫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飛機拉。許英蓮吃過了飯,她拿起紙條子就要出門。
她去給大伙兒分紙條,讓他們貼在窗戶的玻璃上,上級已經傳達了,只要把玻璃窗戶上貼了紙條,炸彈爆炸的時候,玻璃就不會給震得粉碎,也不會形成殺傷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