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枯木逢春
- 貓眼
- 姚育明
- 5163字
- 2019-01-21 10:51:26
據說,攝影圈有個不謀而合的愛好:養貓。在這之前,“路易的肖像”已有一只名為蛋蛋的小公貓,他們覺得一只貓太孤單,便在朋友介紹下去了一家貓舍,結果看到一只小貓像飛鏢一樣嗖嗖地來去,作為一只貓,它簡直稱得上瘦骨嶙峋,一看就是營養不良,女兒動了憐憫之心,從此它成了工作室中一員。
它和蛋蛋一樣,都是三月齡貓,體形卻比蛋蛋小了一倍。它瘦削靈巧,不像貓,倒像小鹿,故得鹿鹿一名。
第一次看到鹿鹿,它正在和蛋蛋玩耍,一看見我就想跑過來,可是蛋蛋阻止了它。它有些漫不經心地看著我,欲拒還迎的樣子。
蛋蛋也是只純種貓,它的扁臉那么搞笑,永遠苦巴巴的,但性子綿軟。你把它揉捏成什么樣就是什么樣,可在跳下你懷抱的剎那卻非常有力,稍不注意就會被它后腿蹬出一塊烏青。
我招呼鹿鹿,來呀,鹿鹿,給你玩小老鼠。
它湊近聞了聞布玩具,又跑開了。我以為沒戲了,它又出其不意地依偎過來,不停地蹭著我的腳跟,好親人的小貓!這是我第一次接觸純種貓。鹿鹿是只標準的美國短毛銀虎斑貓。
鹿鹿令人憐愛,不過它喜歡招惹蛋蛋,經常趁其不備,猛力推搡一下,然后轉身就逃,看到老實的蛋蛋被惹得發急,我們都會哈哈大笑。鹿鹿在工作室生活了六個月,初次見面后我再沒去過那里,只是從女兒手機上看到它越變越美。
它的體型很快追上了蛋蛋,氣質純凈甜美。它和蛋蛋的關系也越來越融洽了,經常抱著一起睡。
我還看到鹿鹿和美女們在一起的合影,生動、有趣,像油畫一樣唯美。我問女兒,蛋蛋呢?怎么不見它?女兒說,蛋蛋古怪,不主動和人打交道,鹿鹿親人,不怕陌生人。
我恍然大悟,哦,你給鹿鹿拍照,無意間把女孩拍進去啦!
女兒有些詫異,你怎么倒過來想?是拍人照時,貓無意中闖進了鏡頭。
我好笑起來,真是的,難怪當家的說我是貓癡呢。我又問女兒,貓進了鏡頭客戶沒意見嗎?
女兒說,大多數姑娘都喜歡貓,有的一到工作室就忙著逗貓。你看鹿鹿走進鏡頭的樣子,好自然。
我說人貓一家親啊,要我說,這女孩一世秀發就是為貓所生。
女兒啊了一聲,你這么喜歡???不能流出去哦,我要保護客戶的隱私。我嗯嗯著,悄悄收藏了幾百張,想著哪天學會軟件,用色塊屏障掉她們的臉,就可以發到網上了。
我承認在我心里,貓是主角,美女是配角。鹿鹿的輕柔嬌憨一派天生啊。
后來聽說,鹿鹿七個多月大時被絕育了,當然蛋蛋也做了公公。
某日,我心口莫名地抽痛,當家的正在外地,便發短信問他身體,回說很好。后來又是一陣異樣的痛,再發短信,他反而奇怪了,是不是你自己不舒服了?之后連著幾天,一陣一陣地抽搐,我開始心慌,問女兒是否平安,女兒怕我擔心,瞞住了鹿鹿病重的消息。
但異樣的感覺始終籠罩著我,女兒回家吃飯,我問起貓的情況,她這才說了一句,鹿鹿可能活不長了。我大吃一驚,這才知道絕育后它莫名抽搐,精神沉郁食欲不振,醫生說國內沒有專門為動物掃描腦部的機器,無法確診病因,轉了幾家有名氣的寵物醫院,都建議安樂死,目前只是靠西藥勉強度日。
這段日子,小姑子在上海治病,她得了舌癌,非常痛苦,治療的效果不太理想,她因為絕望開始拒食。我去看了她兩次,好容易她的臉上露出了過去的笑容。我和她約了個日子,下班后去接她出院吃飯,誰知前一天她給我發了個短信,說臨時決定去海南玩了。我就趁預先空出來的時間去看鹿鹿,一進工作室就看到了地上的貓,身下墊著一張報紙,渾身污穢,瞳孔放大,它哪是鹿鹿?!簡直是一截枯木、一坨屎尿、一把皮毛。一個小姑娘說,它已經不吃不喝地躺了三天了。我摸摸它、呼喚它,沒有任何反應,只有肚皮還在輕微地起動,表示還是個活物。捧起它,輕得沒有分量,心臟不由得一陣抽痛。這一痛我立即明白過來,原來幾天前我就接收到鹿鹿的信息了。
我不明白,放在地上讓它等死嗎?女兒說,每天用針筒給它灌藥水進去。我又問,為什么音樂開得山響,沒看到醫院走廊上都懸掛一個大大的“靜”字嗎?
深愛貓的女兒竟然回答道,客戶需要,你說客戶和貓,哪個重要?
我想也沒想地說道,生命重要!
女兒一愣,說不出話來。我知道,她的難受不亞于我,但她太疲勞了。房租一直飛漲,事業成本居高不下,競爭太厲害,想在經濟上獨立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我不再責怪她,只是用干凈的毛巾托抱起鹿鹿進了儲藏室,關上門可以減低音響的傷害。在這個兩平方米左右的小空間里,我都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鹿鹿毫無聲息地躺在我的膝上。
我開始給它按摩全身,并不停地輕念著六字大明咒。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大約過了一小時,它的眼皮突然動了一下,我的心也動了一下。不行,我必須馬上把它帶走,否則下一步來帶它走的就是死神。
女兒正在拍照,沒法也不想打斷她的工作,我和別的工作人員打了聲招呼,就抱著鹿鹿走了。回家的路上,我觀想菩薩通過我用慈眼看著它,通過我的手摸著它,通過虛空運送過來的慈水洗滌著它,通過遍布三千大千世界的慈光籠罩著它。司機關心地問了一聲,這只貓怎么啦?我說病了,請師傅盡量開得平穩。盡管鹿鹿仍一動不動,但我卻感受到它的微妙變化,它的呼吸不那么急促了,身上有一股熱能在輕輕地流動。
我推開院門,院貓們圍過來,它們驚訝地看著我懷里的鹿鹿。我對它們說,你們的妹妹來了,好好祝福它吧。我一會來喂你們。
進了家門,我說,鹿鹿,到家了。
它突然睜開了眼,并且抬起了頭。驚喜啊,沒想到它這么快地活轉過來。我輕輕放下它,它顫抖地站了幾秒鐘,又軟弱地趴下了。我掰了一小塊清蛋糕放到它的面前,它竟然很香地吃了起來。
我在空果籃中鋪上毛巾,將鹿鹿輕輕地捧進去,誰知它不領情,伸出前肢往外爬,果籃一下側翻,在它跌到地上的剎那,可怕的抽搐又來了。
有幾秒鐘我的腦海處于真空狀態。它的抽搐仿佛是一種假象,或者說太像演戲,突如其來,沒任何過度,迅速進入一種角色,拳打腳踢,狂暴劇烈,卻又無比冷靜。是什么不可知的東西在操縱著它,使一個弱小的身軀發出如此巨大的能量?
很快我回過神來,打電話請教女兒用什么辦法止住抽搐。女兒有些憤怒,你怎么什么也不拿就把貓抱走了?她說馬上打的送各種物品過來,并教我如何用針管給它灌藥。
確實,對癲癇癥我毫無經驗,此病發作沒有規律,一點點刺激就險象環生。在我之前,鹿鹿已經得到過月月、小韋、攸一、韋媽、韋爸的細心照顧。他們已經承受過種種辛苦和心痛,現在,輪到我了。
想來女兒也認為它馬上要離世了,只送來藥和針管,連貓糧和貓砂都沒拿一粒過來。鹿鹿發作后,又回到虛脫狀態,像在工作室一樣躺著,區別是有了知覺,我叫它時,尾巴稍會微微一動。我對女兒說今晚你別去工作室,睡家里,有什么事,我們好一起商量。
幸虧當家的還沒返滬,我得以按自己的想法來照顧鹿鹿。說起來也是簡單,就是完全把它當人看,當一個重危病人照顧。
空門之人香影是位修《金剛經》頗有成就的禪師,他出身于中藥世家,二十年前就對我說過,現在的人只講滋補,不知道若不先行泄方,補進去的就是毒藥。他的話我一直牢記在心,它關乎的不僅僅是身體的保健,還有更深層的含蘊。
既然寵物醫院沒有特效辦法,那我就另辟蹊徑了。我從網上搜索到金剛薩垛心咒,把鹿鹿抱到電腦桌旁,讓它整整聽了五個小時。
好比人體內有毒,最可靠的辦法是看專家門診。要誠實地向專家告知病情和不良習慣,遵囑服藥。在法界中,金剛薩垛心咒就是有經驗的專家,他的心咒就是去腐除毒的妙藥。
晚上十二點左右我睡下了,一挨床就睡得很死,也不知過了多久,就被樓上咚咚的聲響吵醒了。我沖上樓打開女兒房間,一股惡臭撲面而來,只見鹿鹿依然躺在地上,地板上一大攤污黑的大便,量之大仿佛一群貓拉了屎。
女兒一臉的困惑和束手無策,她說剛才鹿鹿又抽了。她想不明白,之前鹿鹿發病就是尿失禁,從來沒有屎失禁,何況從沒給它喂過黑色食物,又這么長時間不進食了,哪來這么大一攤?!
打開窗戶,收拾好臟物,我欲給鹿鹿洗個熱水澡。女兒說,醫生不讓沾水,任何刺激性的事都會引起它犯病。我說,醫生的話不能全聽,讓你身上沾著屎好受嗎?
雖如此說,最后還是用熱水毛巾給它擦拭了幾遍。鹿鹿腹下的毛大片的污黃,那是一次次尿失禁留下的印跡,現在污漬又擴大了范圍。我輕輕抱起鹿鹿,乖,有進步,我們排毒了。
這是念誦金剛薩垛心咒的外在驗相之一:大便黑如柏油。沒想到鹿鹿的感應和人一樣,不得不相信釋迦牟尼的教言:眾生皆有佛性。
貓雖然不會像人一樣念誦,但它先前的幾個小時,是被這不斷的誦唱聲包裹著的,如同空氣圍繞著萬物。我相信自己的心愿已被它感知,并起到作用。
鹿鹿排掉那些臟物后,更輕了,卻有一種微妙向好的感覺,讓人想到兩個字:清爽。我說鹿鹿你現在想不想吃貓糧?我拿水泡了給你吃。女兒下意識地阻止,別別別,不要給它吃亂七八糟的東西。她竟然把我喂院貓們的貓糧說成亂七八糟的東西。女兒解釋,鹿鹿有專用糧,第二天快遞過來。我明白了,她太愛它,舍不得給它吃一般的貓糧。
第二天鹿鹿又一次忽忽悠悠地站起了身,太陽突然穿破云層,家里一片明亮。鹿鹿在這片安靜的光明中軟弱而堅強地走著,過于的軟弱使它腳步不穩,像剛出生的小貓,蹣蹣跚跚的,走幾步就歪歪扭扭地側翻??粗刈邉?、慢慢地歪倒,我的心里充滿了欣喜和感動,生命是這樣容易產生奇跡!
幸虧鹿鹿是女兒的貓,否則當家的早吼了,不過他依然不展眉頭,你看它瘦成什么樣了?像個貓鬼!
過去他管尖頭小黑叫貓鬼,現在又說鹿鹿是貓鬼,沒想到愛貓的和不愛貓的,審美眼光竟然相同,都認為貓以楊貴妃之肥為美。
既然鹿鹿已從昏迷中醒來,一切就要步入正常。我預防性地在地上鋪了兩張報紙,很快地報紙上一小攤尿,地板也濡濕了。
仿佛天意,鄰居吳海燕突然給我送來一只小號貓砂盆和一把鏟子。她家散養的花花失蹤十幾天了,為了這只貓,她甚至把貓糧倒到我喂流浪貓的安置點了。她說花花只認這種牌子的貓糧,即便它情愿做流浪貓,也不至于餓死。但是,花花一直沒有出現,她認為它一定遭難了。
鹿鹿的貓砂盆就這樣及時地解決了,比女兒快遞過來都快。我把報紙剪得碎碎的放進去,鹿鹿毫不認生地接納了紙貓砂。這叫歪打正著,不久還真出了一款新型寵物用品,名為新聞紙貓砂。
為了照應鹿鹿,頭幾天我就睡在女兒床上,鹿鹿睡在床腳邊。我按時一天幾次地給鹿鹿喂食藥水。終于它聞了聞貓糧,我抓了幾粒,倒了點水,乖,吃點泡飯吧。它舔了舔,我捋捋它頭,又拍拍它背,吃吃吃,我們要做美女,我們要長肉肉。
這是哄吃藥膳的妙法,屢試不爽,無論是對鹿鹿還是外面的貓,它們多少會給你一點面子,就像老一輩人追在小孩后面喂飯,嘴里說盡好話,瞅準機會就是一勺。
說貓是小孩子一點也不假,病痛一消就人來瘋。鹿鹿腳步才穩了一天,就從床的一側跳了上來,它一高一低地走到枕邊,伸過頭來看我。??!多么美麗的眼睛,幽幽的煙灰色眼線,天然的憂傷,勾勒出精致美妙的眼眶,那凝視的眼神也是如此的蝕骨,愛意滲透到心里。我摸了摸它的腦袋,它一個轉身跳下床去。正愕然著,它又跳上床來,這回卻是蹦極,落腳點在我肚上,我哎喲喂一聲,它又跳下去了,然后重新兜過來,又是一下。別看它瘦弱,那蹦跳的分量還是踩得我生痛,我大叫停停停。它亢奮地叫著,好像在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終于蹦極踩空了,一腳滑下我的肚子,很不滿意的唔了一聲,又撅起屁股往我肩窩處拱,左邊拱拱,右邊拱拱,看樣子想鉆進我的被里,一個小臟貓,怎么擦拭還是有股淡淡的臊氣??梢酝膊豢赏?!
我把兩邊被子緊緊捂住,鹿鹿鉆得呼呼直喘,突然它累翻了似的仰天一倒,像發瘋一樣地在我腦袋兩側打滾,前滾翻,后滾翻,亂七八糟各種翻,我嚇一跳,又發病啦?!但看那情狀不像,這張臉笑得都不像貓了,身體里還傳出接連不斷的怪響,像燒開的沸水,咕嚕咕嚕,又像天邊雷響,轟隆轟隆,還像爆米花般地拉著風箱,呼哧呼哧,總之,這輩子就沒聽到過這種體內發出的巨大聲音。我一下想到了羅濕音,不由得激靈了一下,老天!抽筋剛好,又得肺炎了?!
迷迷糊糊睡著了,突然發現異樣,怎么回事?鹿鹿含著我的乳頭,它在吃我的奶?我掙扎著睜開眼睛,才發現怪夢一場。后來我和道臨法師談起這個細節,他說那是感應,它把你當母親了,就像有人夢見吃觀世音菩薩的奶一樣,都是絕境中的依靠。
四個月后,我才知道鹿鹿發出的那種聲音是什么意思了,這是貓的陶醉和滿足。鹿鹿已經幸福得不知道怎么辦才好了。是啊,死而復生,是多么大的幸福,就是一只小小的貓,也會欣喜若狂。之后,我也聽到過其他貓的呼嚕聲,卻沒有哪一只帶有如此強烈的情感,這種體內的聲響不是喉頭振動出來的,是生命的原動力在自由地律動。過后想到這曾經的激情聲色,心里是無比的溫柔,可當時我因不懂,沒能敞開胸懷來接納它深深的愛意,反而作了錯誤的理解。
此后鹿鹿面目一新,名正言順地走出了我女兒的房間,它巡視了這個新家的所有環境,最后選擇窗臺為基本哨位。院子里一派生機,連著幾場春雨,老杏樹變得清新潤澤,枝條上爆出了無數的花苞,它們也被陽光激發了原動力,在我眼前做著變色的游戲,從茜紅色到淺粉色,再到月白色,這些含情淺笑的花朵,像我們內心的愉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