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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犁城:1999年3月

怎么又回來了?李佳見面就這么問道,北京的事情黃了?

拖著呢,他說,這個月底才動作,我去了一趟杭州。

正好,我過幾天要出差。李佳說完就準備上班,出門時又說:今天你接手做飯吧,我不回來吃。

他點點頭,說:今天我請你吧,我在杭州領了一份獎金。

李佳頭也不回地說:你還是把錢攢起來重新討個老婆吧。

女人的背影好輕松。可以想象出這些日子她的心情一直很好。他想,女人或許又有了新的著落,否則臉色是不會這么鮮亮的。李佳真正想說的是希望他也有個安排,這樣他們彼此就不會再有牽掛,人生的第二步才算正式開始。他覺得這很奇怪也很有意思,好像總有某種默契存在于兩人之間。

這個早上男人的情緒忽然有了些好轉。杭州的疑慮與煩惱經過一夜的火車顛簸似乎消失殆盡。只是在洗澡時,他才意識到自己這具略顯臃腫的身體四十個小時前是被一個女人親近過的,他因此有些心亂,繼之又產生了恍然若夢之感。他沮喪地想,日子真是越來越乏味了,看來就是肉體也證明不了什么。

洗完澡,他著手檢查近期的信件。那都是一些寄贈的期刊雜志和讀者來信。還有幾筆匯款。他簡單地算了一下,這幾筆錢加上剛從杭州領到的這份獎金,正好可以給女兒買一臺配置時髦的電腦。女兒現在很迷這東西。她總是拿兩張學習軟件作幌子,其實是專心致志地玩游戲。但不管是學習還是游戲,給她買臺電腦都是必要的。她正處于學習的階段,也是玩的年齡。還有一層意思,也許是最重要的,就是他不愿意女兒把對他的依賴置換成對他的這臺電腦的依賴。上一次出門時女兒曾對他說:爸,你要是出差能把筆記本電腦留給我,我也許就不想你了。

這句玩笑話使他難受了好一會兒,盡管他覺得女兒能這樣的大大咧咧是值得欣慰的。女兒大了,她總得獨立出去,總得去闖,那個時候做父親的他就是想再幫女兒一把也插不上手了。人就是這么一步步過來的。但是這一天逼過來太快了。他的手機在這時候響了,來電顯示的是一個陌生的號碼,但聽到的是熟悉的聲音:我是肖航,你好嗎?

你在哪兒?

在寧波。我確實是出差了。

那你干嗎把手機關掉?

我怕聽見你的聲音會改變計劃。

你擔心我會追到寧波,當著你同事的面吻你?

別這么說,我是想……

你想得太多了。

我不能不想。我們的情況不一樣。

可你現在又把電話打過來了。

現在我覺得你該到家了。

我剛到家沒一會。

我說過,你是個好父親。見到你女兒,就說杭州有個肖阿姨問她好。

電池報警,他提醒肖航:你改撥我家的電話吧,手機的電池快沒了。

肖航說:先說到這吧,祝你一切順利。

他說:別經常關機,讓我好找到你。

肖航說:你多保重。到了北京和我說一聲。

他說:我會的。我很想念你。

肖航說:我也是,昨天離開你那里,我心里到現在還重著,可我不能再傷心了。

電池完了。肖航再也沒撥過來。他給她的手機撥過去,對方已經關機了。男人沮喪地坐到沙發上,他想,如此匆忙地離開杭州或許是個錯誤,可是繼續留下又能怎么樣呢?春宵一夜或者兩夜?那個肖航顯然是不想把事情復雜化,她心里最想的還是盡早飛往西雅圖和自己法定的男人團聚。這是個既傳統又現代的女人。不,這個說法還不準確,談不上什么心理矛盾,實際上這件事還是一次普通的艷遇。這種事在今天就像一滴水那么自然。

這個上午男人把他在杭州的經歷簡單地梳理了一遍,心情很不自在。他和那個叫肖航的女人本以為是遭遇了愛情,但更多的卻是被即將誕生的愛情嚇跑了。肖航說:我不能再傷心了。這說明她的心是被愛情傷過多次,幾乎已到了承受的極限,所以守住法定的先生是最為明智的選擇。男人自己何嘗不也是如此?然而眼下這個男人還不想對婚姻有所渴望,他從來就認為婚姻這種形式沒有什么道理。

最后,男人又想到了女人手腕上的那塊疤痕。

你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女兒放學回家見面也這樣問,和她媽一樣。不過女兒還是很喜悅,鞋一換就去玩我的電腦了。

我系著圍裙在忙著做飯。李佳中午不回來,她可能晚上回來拿自己的東西。這么快地走了又回,在我七年的自我放逐生涯中還是第一次,因此在感覺上我還認為自己并沒有離開這個家。上一次,是在春節前,我也是從北京回來,然后匆匆趕往石鎮去陪三位老人過年。他們的年齡分別是六十多、七十多、八十多。女兒沒有隨我回來,說假期要上鋼琴課。女兒已有三年的春節沒有回石鎮了。今年的春節過得異常地清冷,比平時的一頓飯還簡單。到了正月初三,水市的朋友來車接我,這樣我就去水市住了幾天。那幾天除了喝酒打麻將就是聊天,畢竟大家也是分別了多年。我給小丹去了電話,但沒有人接,大概去外地她丈夫家過年了。一天晚上,我獨自去了江邊,想去看看當初韋青住過的那個屋子,意外的是,那兒已變成了一道新防洪墻。我于是有了一種憑吊的感覺。那個遙遠的冬夜又一次從我記憶的深處泛起,仔細算起來,韋青已離開我十六年了。自我去南方以后,我就沒有再收到過韋青的圣誕卡,她是否還在洛杉磯我沒有把握。如果在,我會讓二妹去看望她的。除夕之夜,二妹照例要掛來電話,和以往不同的是,這次她提出要我每天抽一個小時來學習英語。她說:你就一個女兒,最后還是到這邊來養老吧。這句話說得我心里一沉,我覺得在二妹的眼中,我離“老”實際上已經只有一步之遙了。難道我真的很快就要老去?

此刻,我的女兒正在書房里專心致志地玩著電腦游戲。她給我的背影是熱情洋溢里透著沉著,我似乎這才意識到,她的要離開不是一句戲言。現在她喜歡的是歌星李玟,她說有許多同學都說她長得很像這個李玟。我喜歡李玟的歌,她說,但我更喜歡她的路。經她的介紹,我才知道這個李玟曾經在美國學醫,是拿過碩士學位的。這孩子的獨立性從小就反映出來,我為擁有這樣一個女兒驕傲。但她從不以有一個作家父親為驕傲,甚至還經常挖苦我幾句。有一回她說:爸,我不崇拜你你是不是很失望呀?我說不。我說:感到驕傲理應是上輩對下輩的心理,反過來就是可悲了。這是前年的事了,那時我的《北緯20度》正走紅,其他的書也接連不斷地在出,報紙上電視上搞得沸沸揚揚,我被記者們包圍,而十一歲的女兒卻無動于衷,這很好,真的很好,這孩子將來一定比她父親出息。

吃飯的時候我問女兒,將來想干什么?

她說她暫時不想這個問題,但出國是必須的。

那么,我問道,你打算什么時候走呢?

我希望初中畢業就走,但媽媽認為至少要念完高中。你認為呢?

你得在國內讀完本科。

那不行,那樣我就太老了。

你走了之后,我和你媽媽每年都會去看你的。

我想將來把你們都搞過去算了。

你還是先把你媽搞過去吧。

那你怎么辦?

我一個人就好對付了。

那不行。你病了怎么辦?

去醫院唄。

醫院不是什么都能辦好的。

這句話著實讓我心動了。我注視著孩子,突然對她產生了歉意,要是我和李佳不走到這一步,這孩子就不會有這樣的精神負擔。

后來我們又談到了她的發展方向,女兒一口氣說了很多,海闊天空。譬如說她們幾個要好的同學若干年后要辦一家收視率最高的電視臺,推出一流的歌手。我聽得津津有味。我插言道:你無論干什么我都不反對,唯一我不主張你干的是文學。

為什么?你不是搞文學的嗎?媽媽也愛好文學呀?

可文學把我們都害了。

嚴格地講起來,我和李佳的媒人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而最后離間我們的是我的作品。我不止一次地想過,倘若當初我安心走一條官道,過著機關——家庭兩點一線的日子,或許我們也會像這“紅門”里的人一樣地養尊處優了。可是這確實是一個幻想。差不多是李佳拋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時候,這個亡靈加倍地纏上了我,于是我的移情別戀便在所難免了。昨晚在火車上我還是像以前一樣失眠,我在車廂的連接處不斷地抽煙,眼前出現的1979年8月的那幅畫面一點也沒有發黃。我甚至還能記起當年李佳頭上發卡的樣式和顏色。那個時刻,杭州的一夜春宵業已拋擲腦后。我想,我也許是在衰老了。一個人的衰老首先是從記憶的變形開始的。具體地說,他對剛剛發生過的事記憶總是呈現出模糊狀態甚至是遺忘,而對一些年代久遠的事又越發地記得清楚。這就是衰老的最初信號。望著窗外快速掠過的夜色,我的心在慢慢地下沉。一個男人平生愛一樣東西并不容易,我鬼使神差地走上了這條路,掉頭是不可能的。幾年前在海口,一位記者曾向我提問:如果再讓你做一次選擇,你還搞文學嗎?我說:還搞。要是現在有人再提此類問題的話,我想我會加上一句:我不會再娶一個愛好文學的老婆了。

——1999年3月6日

和全中國一樣,犁城這一年的興奮點是忙著慶祝國慶五十周年。政府在市政建設上花錢像流水,總以為一夜間會改變城市的形象。在東面的一塊百畝空地上,兩年前就在動工興建一個廣場,投資上億。那一片是工廠區,報紙上說當初拍板這一計劃,主要是為了工人階級的休閑。這當然是很好的,但是這個城市的企業每況愈下,形勢越來越令人擔憂,下崗的工人每日俱增,據說他們每月只有一百二十八元的生活費,還據說其中一部分人的生活費難以兌現。讓他們餓著肚子休閑就有些勉強了。今天的報紙上還在說這件事,說廣場正在加班加點地施工,確保10月1日之前對外開放。在第一版上,還配有市長視察工地的大幅彩照,那個氣色很不錯的男人頭戴安全帽正在施工人員中看圖紙,右手指向前方。但是這幅照片有一個問題,就是市長手指的方向不對,因為從方位上看,他所指的前方應該屬于一條污水河,倒像是治污的意思。如果真是這個意思,那無疑是積了大德。

很巧,男人在菜市買菜時,碰見了拍攝這張照片的攝影師,于是就談到了這張照片。男人隨口把自己的想法說了:我總覺得市長的位置站得不對。

攝影師說:他一定要以廣場為背景,可要是拍他的側面又不合適,就挪了一下。

原來是新聞秀。就是說這是一張擺拍的新聞照。就是說市長在昨天友情客串地當了一回演員。他本來就是市長,何必還要演呢?男人困惑的是這個。

從菜市買菜回來,剛回到“紅門”里,他遇見了文聯的一位負責人,他們曾經在機關是同事,剛提拔到文聯任職不久。那人把他叫到一旁,對他說:你還是回來吧。

他感到很突兀,便想知道為什么叫他回來。

負責人說:我前些天翻檔案,才曉得當初你的掛職停薪手續并沒有辦,工資也一直還在表上。

他說:我是接到單位的證明的。

負責人說:那大概是臨時開的,沒有報經人事局和財政廳批準。現在上面已不許再搞了。

他說:就是說這是個騙局?

負責人笑道:你別這么想,回來就是了,反正你是專業作家,也不存在坐班的。從下個月起來單位領工資就是。

他說:下個月?我從1992年起就沒領過文聯的一分錢,這七年的錢怎么說?

負責人說:這是前任手里的事,我不過是先同你通個氣。

他感到很氣憤。他絕對沒有料到自己的單位會給他出示一紙偽證并且存檔。這是明目張膽地吃空額。要是他突然死了呢?難道這筆每月由財政撥款的薪金一直領下去?那是誰指使領的?這筆錢累計起來不過五萬吧,不是什么大事,問題是做法太惡劣!

當天下午,他去文聯找到了當家的書記,開門見山地說:那件事總得有個說法吧?

書記說:既然當初手續沒有辦,就回來吧。

他說:就這么簡單?

書記說:這是前任的事,就別追究了。你現在這么紅火,還在乎這筆錢嗎?

他說:我不在乎錢,但我在乎欺騙。你們利用我沒關系,但是不能又利用又欺騙。

說完這話他就離開了。書記送他出來,還是希望他息事寧人,免得使事情復雜化。

他說:是你們把事情搞復雜了。

書記說:回來上班不就解決了嘛!

他說:我要是不想回來呢?

書記說:要是能辦提前退休也行。

他說:我今年四十二,你覺得是退休的年齡嗎?

書記解釋說:我只是在想一個辦法。

他說:辦法很簡單,就是你們到你們的上級組織去檢討,我把這筆錢捐給山里的孩子。

書記哈哈一笑,說:這是前任手上的事。

前任?前任是個什么角色?他對那個人已經毫無印象,僅記得那人擁有一副永遠微笑的面孔。那個人大概就只會當面對人微笑。他是否也有背后哭泣的時候?也許沒有,但總有一天他會在夢里抱頭痛哭一場。

這是一個陽光極不明朗的日子。

從文聯院子出來我就不舒服。我已經很久沒有進這道門檻了。1990年我從機關下放時,當時的負責人一面對我深表同情一面把我牢牢懸掛著,兩年沒有任何安排,也沒有一個部門愿意接受我。那時我已經出了六本書,卻還不能成為專業作家,而這個人沒有一部著作卻能做文聯首長。直到我只身去海口,沒想到給我開出的還是張假證明。在那些人眼里,我只是一根自生自滅的野草。但即使是野草,也會一歲一枯榮的,所謂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而我的生,絕沒有憑借任何的春風。這是我今生最大的光榮。可是誰能知道,這自我放逐的七年是恐懼的陰影緊追不舍的七年。除了無端的冷漠和壓制,這七年我經歷了三亞的車禍、羊城的遭竊、朋友的背信、情人的反目和家庭的瓦解。1993年9月的一個夜間,我從上海飛海口,飛機在萬米高空遇上了強氣流而直落兩百米,小桌板上的咖啡飛到了我臉上,氧氣面罩在我眼前像秋千一樣晃動。我經歷了一場死亡的熱身賽。我在極度的恐懼中度過了一百五十分鐘。那也是我大腦出現的最長的空白時間。然而就是這樣,我也還是無怨無悔。我在大學時代就幻想著有一天能走進這座不起眼但對我極具誘惑力的院落。如今我卻更愿意對它敬而遠之。

我回來的消息不脛而走。今天上午我就接到了作協的通知,讓我下午去參加主席團會議。我回答說:我已經辭去了一切職務,怎么會再去參加這個會呢?再說按章程這一屆的作協早該換屆了,還有什么會好開?對方就讓主席來同我說話。我制止說:要是這樣,我就掛電話了。說著,我放下了話筒。我厭倦作協這個組織,我更對那位主席反感。那個人原本和我不認識,人緣極差,但以前也因政治問題受到了一些排擠。這個人原本是做夢也當不了主席的,是我們這些年輕人為他鳴不平,才一致把選票投給了他,希望他上臺后能為基層的會員做幾件實事。但是這個人當選后唯一急于要做的,是一早起來重新印制了一張標有主席頭銜的高級香水名片,然后就帶著老婆不知去向,一走就是幾個月,把作協工作撂到了一邊。他的無能和無恥都超出了我的想象,再和這種人共事便是我的恥辱。我平生厭惡什么都想要的人,我也瞧不起名片上印上一大堆職務頭銜的人。

那位書記的話雖然是脫口而出,但是在我的心里還是引起了波瀾。他居然想到了讓我退休。他本人為何不退呢?他至少比我大十五歲。我似乎明白了,他們是組織里的人,他們的進退升遷都由組織一手包辦的。而他們又來充當我的組織領導,因此可以對我提出提前退休的建議。其實十年前我就成了他們的一件包袱,所以那位微笑的前任把我一掛就是兩年也在情理之中。他們只須一張假證明就輕松地把我給打發了,對我唯一感興趣的是我每月那幾百元的工資,克扣下來多少有點作用。現在這筆錢累得大了,他們便擔心無法收場,萬一東窗事發,擺上桌面怎么看也還是個事。我想這大概就是他們急于要我上班的動機了。

事情一點也不復雜。

我和北京通了電話,我告訴那家公司,事情怎么拖沒關系,但必須先付我三分之一的訂金,否則我就不會再去了。對方說這事得向老板匯報。到了晚上,老板的電話來了,他答應了我的要求,并強調說項目很快就啟動。老板說這個月的18號是冠華酒店正式開業的典禮,屆時會有許多名流云集,希望我能趕回去參加。老板說:在你們文藝界,我是有很多的朋友的。

這話聽起來一點也不使我親切。我喜歡的是文藝,而不是文藝界。從來不是。

——1999年3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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