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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北京:1999年3月

在犁城的那幾天里,除了每天給女兒做飯,男人余暇的時間就是看盜版的VCD光盤。犁城有幾個音像市場,盜版的光盤比北京還要便宜。使他意外的是,在這里他居然找到了像伯格曼的《芬尼和亞歷山大》,基耶斯洛夫斯基的《藍》《白》《紅》,波蘭斯基的《鑰匙孔里的愛》,貝托盧奇的《我獨自跳舞》,安東尼奧尼的《云上的日子》這樣的優秀經典作品。這是他心目中的電影。他們表現的是人類社會共同關心的問題,如處境、恐懼、愛和宗教感。這在中國的電影里是根本無法看見的。中國的一些大牌導演不是裝腔作勢就是迷戀那些小情緒,或許正是這個原因,他覺得自己應該來做導演。這種自信心在他與幾位著名的電影人有過幾次交往之后顯得尤為強大,他似乎一眼就能看見那幾個人水準的高低,而他事先預備的幾分敬重頃刻消散。也正是這種理想的支配,他必須和一些影視投資人打交道,電影畢竟不是一個人能玩得起來的。這一點,遠沒有寫小說舒服,如果你是個天才,就是坐在馬桶上用香煙皮也照樣能寫出驚世之作。

那幾天李佳不怎么回來。李佳現在擔任了一點行政職務,外面的應酬自然就增多了。這當然是她的解釋。在他看來,女人大約是在戀愛。有一天,他接到一個男人的電話,是找李佳的,對方問:請問李佳在嗎?他說不在。對方又問:你是她……他說:我是她孩子的爹。對方說哦,謝謝。電話就此掛斷。他不由得笑了,謝謝?謝謝我是孩子的爹嗎?我是孩子的爹是天經地義的,不謝我也照樣還是。他想電話的那一端應該是個溫情而怯懦的男人,應該還有幾分靦腆,這都是好的,都很對李佳的脾氣。但是這種男人往往很虛偽,不知李佳可曾這么想過。女人不能和一個虛偽的男人搞到一起,他想,那可比被流氓強暴還倒霉的。這天晚上后來李佳回來了,說是參加一個什么開業典禮,得了幾件禮品,其中有一只時下比較流行的西服提袋。李佳說:這東西送給你。你常年南來北往地跑,用得上的。說著李佳就把這提袋打開,拿件西服示范了。他說:我知道怎么用了,謝謝。李佳說:謝什么,你這回從杭州回來不是還給我帶了化妝品嗎?

他想李佳還是那個李佳,有時候直率得讓人難受。為什么要把這兩件事拴到一起呢?難道我們之間現在只剩下了最原始的易貨貿易式的以禮還禮?女人心里或許就是這么想的,像這樣的女人真不能和一個虛偽的男人一起生活。于是,他說起了白天的那個電話。他說:那個人我不認識,但我能感覺到他脾氣很好。李佳對此顯得毫無興趣,不想就這個話題談下去,而是和他鄭重地談起了女兒。這孩子最近的考試很不理想,李佳說,你知道嗎?我對這個孩子的希望正在一點一滴地散失。你也不要以為你女兒天資過人,其實很一般,而且她還心比天高,總覺得自己了不起呢。其實她就是個普通的孩子,她的將來也必然很普通。他認真地聽著,但他不同意李佳的看法,他說:我覺得孩子各方面都很正常,一次考試說明不了什么,更何況目下這種應試教育本身就是問題。李佳說:你這是盲目樂觀,其實是不敢負責。我要是有一天真把孩子交給你,你讓我怎么放心?

那我就回來安心陪女兒,他沉著地說。

你帶我也照樣不放心。李佳說完,就收拾東西離開了。

他送李佳出門,李佳說:別送了,我讓單位的車來接我。你什么時候去北京?

回頭我和那邊聯系一下。他關上門,走到陽臺上,看著李佳的背影消失在黑暗中。那個時刻,他有了一陣的心酸。他想李佳這些年走的路也委實不容易,某種意義上,她更是孤立無援。

幾天后,北京的電話來了。他便預訂了車票。本該是昨天晚上出發,但是昨天下午女兒的學校安排了家長會。李佳說:你最好能去開這個會。她的一個老師很喜歡你的小說,你最好送上幾本書。他完全同意了,想李佳作為母親也是用心良苦。家長會開得很愉快,女兒在校的情況并不像李佳說的那樣糟糕,盡管這次考試的名次有所下降,但那是因為政治課分數影響的緣故。會后,他與幾位老師交換了意見,送上書,沒完沒了地致謝,好像是他欠了他們許多似的。

今天臨出發前他和女兒去了肯德基。他坐著臺子,女兒負責張羅,每人要了一份套餐。他告訴女兒,購置電腦的錢他已經交給了她媽媽,可以任意配置。女兒說:我們上網吧,再各自設一個E-mail怎么樣?他說:等我忙完了這陣子。女兒說:你哪有那么多忙的?我們沒事在網上聊聊天多好。他說:你先跟網友聊吧,但別耽誤了學習。

天不久便黑了,父女倆打上出租,女兒一路上都在唱一首酒井法子的日語歌。他先把女兒送進“紅門”,再直奔火車站。

他對女兒說:媽媽要是不高興的時候你就得乖點。

女兒說:我一直是很乖的呀!

他說:要是她生病了,你就及時給我打電話。

女兒說:這話你應該親自對她說才對。

冠華酒店的開業典禮十分隆重。

正如老板所言,他的朋友確實很多,除了文藝界,別的什么界一些有名頭的人物也不少。在這個儀式上,有時下當紅的歌星、影星,有京城活躍的記者,有前乒乓球世界冠軍,還有不少的司局長和某某人的親戚。但這個剛下火車的男人極不適應這種過于熱鬧的氣氛,于是在開宴的時候他溜號了,回到了那原先住過的304室。

這間屋子看上去并沒有怎么收拾,靠窗的地方,地毯上還隱隱約約地能看出他的腳印——那個晚上他在這個位置站了很久。那一天是2月26日,當時外面正下著大雨,他在等候一個叫王玨的女人。他原以為這將是一個故事的開始,可是這個故事還沒有開始就意外地結束了。現在,他眼前只剩下一片紅色,那是王玨的車。他努力想記起她的形象來,但怎么想都只是一個輪廓。而且在今夜的儀式上也沒有見到這位公關部經理。倒是另一個女人的面目越來越清晰了,那個穿紅風衣的女人。他想該給肖航打個電話了,如果女人方便,他很想邀請她來北京一趟。他似乎覺得這種心理很不健康,好像與自己交往過的女人,只有在有了一腿之后才能在他的記憶里扎下根來。這與從前的理想完全背道而馳。從前的時候他更多的是幻想一個女人的偶像,譬如林青霞,譬如外語系法語專業的那個女生。現在他對女人的關注好像除了肉體還是肉體。我真是墮落了,他想,可我又不知怎樣才能管住自己。就像現在,我盼望的是盡快和杭州的那個女人取得聯系,然后等待她飛過來共度良宵。

但是肖航的手機還是沒開。這使他慢慢變得心煩意亂,以至于在后來的幾小時里他就整個地泡在浴缸里。

望著自己這具日漸臃腫的身體他十分懊喪。這是個毫無生命氣息的軀殼,是個連擁有者都感到厭倦的皮囊。這身軀還將失去水分,慢慢干枯,最終形同木乃伊,直至被烈火燒成灰燼,于是一個生命就完全地結束了。生命就這么簡單。但這個過程又是如此漫長。其實計算一個男人的生命應該從他陽痿那一天算起,到了這一天,這個男人活在世上也就是混口飯吃了。男人應該知道,最能證明自己價值的是女人。所謂名譽、地位、金錢和權力,都無法來慰藉一個男人的生命,男人的一切光榮都建立在女人身上。歐內斯特·海明威是深知這一點的男人,所以,當他意識到自己對女人無所作為時就果斷地拿起了雙筒獵槍。這個舉動超過了他的一切文學成就。

他突然又看見了肖航手腕上的那塊月亮形狀的疤痕。據說割腕最好的地方就是在浴缸里,血浸在溫水里不會凝固,這樣會流到最后的一滴。很多天過去了,這塊疤痕還是成了他凝視死亡的一件標識,但他此刻還不知道真正的死亡信息已經到了他的門前。

有人敲門,他匆匆從浴缸爬起來,對外面說:就好。然后就急忙穿了衣服,打開門。是老板和公司的兩位部門經理,個個都是紅光滿面的。

老板說:你怎么跑回屋里了?有幾個朋友還想見見你呢!

他說:我不習慣這種杯來盞去的場面。

老板說:鬧得慌是嗎?在北京做事冷清了可不成。

說著,老板搓搓手,談了他關于影視項目的設想。他說準備先搞一個百集電視劇系列,二十集為一個段落,拿這個去占領中央臺的某個頻道,這樣一來是既做了產業又拉動了房地產。

他將信將疑地看著老板,說:一百集太長了吧?就是胡編也沒那么容易。

老板說:是呀,要是容易的話,我能把你請來嗎?

他說:我也是沒什么把握的。我也許只能給你開個頭,余下的你找別人吧。

老板說:這不行,我還就相中了你。你的訂金我給你帶來了,先付你二十萬。等第一部的二十集做完了,我就再付你二十萬。你就安心在這待著吧。這個酒店可是按三星的標準建的,生活上還有什么不如意的嗎?

他說:生活上倒是沒問題,主要是得先干起來。

老板說:別急,你忙的日子在后頭,有你忙的。不過這幾天你讓我緩口氣,安心在家看看資料,想出去玩就說話。

說完,老板就告辭了,讓司機留下來與他辦交款手續。司機拿出一張支票,請他寫收條,他說:你還是直接幫我存進銀行吧,免得我跑來跑去。

司機說自己明天一早要去天津。

他說:那就讓王玨來辦吧。我怎么今天沒見到王玨呀?

司機看了他一眼: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

王玨死了,就在你去杭州之前出了車禍。

這應該就是2月26日事故的發生地。很多天過去了,我仍然無法承認這是個事實。我總覺得這是多年前我目擊的那幕慘劇的延續。時間使它化為一個幽雅而恐懼的夢魘,走進了我的意識。在那個以紅色為背景的夢魘中,青春的鮮血像梅花一樣散落在街上,被雨水沖走。那個時候,我站在這個夢魘的邊緣地帶,麻木的表情如同一個十足的傻瓜。誰也不會知道我已是欲哭無淚,誰也不會知道我在記憶中把朋友的尸體一片片地縫合起來。這個夢魘壓迫了我幾十年,但永遠不能使我忘卻。即使有朝一日我突然死去,我也會把它帶入地獄之門。眼前的事實無疑使這個難以磨滅的夢魘顏色更加鮮艷奪目,我這才知道,我到北京的第一天,我們曾經乘坐的那輛漂亮的紅色汽車實際上是死神發出的一次暗示。從我見到王玨的第一眼起,我們就雙雙被死神盯住了。但死神首先選擇了她。為什么?!是因為她比我年輕還是因為她是個女性——難道死神也是好色之徒?抑或是因為我會下棋——伯格曼的《第七封印》里的那個騎士就是通過這種方式來擺脫死神的糾纏的。

我已經有很多次與死神失之交臂了。1993年秋天的一日,我從犁城飛往廣州,另一架飛機從廣州飛至桂林,我們幾乎同一時間在萬米高空遙遙相望,結果,死神的手撫摸了他們。關于那次空難,官方至今沒有令人信服的解釋,而恐懼的陰影像風一樣在南方游蕩。或許因為這個,我決意離開了南方,離開了那座傷心的島嶼。我成了一個逃亡者,但沒有人會相信,在他們看來,我活得十分滋潤,以至讓某些人寢食不安。沒有人知道,我是在逃避恐懼與死亡的追剿。突然的敲門、深夜的水滴以及大街上一個陌生的注視,都會讓我心悸。在這幾千個日日夜夜里,沒有一天我不感覺到這種氣息……

2月26日那天晚上,被稱作王玨的姑娘大概剛剛結束一宗愉快的生意談判,便接到一個作家的電話。她從對方低沉的語氣中就能感覺到,這個男人很寂寞。因此她臨時取消了晚上的活動安排,決定與這個男人共進晚餐。她或許想以此了結這個男人對自己的非分之想,這種人她見得多了。于是她掉過車頭,向西邊駛去。那時正是城市的雨下得異常猛烈的時候,雨在沿路的霓虹燈的映照下變幻成紅色,這是她所喜歡的,她或許覺得自己正處在幽雅的夢幻之中。她打開車內的音樂,那是肖斯塔科維奇的《第七交響樂》,她從這位偉大的作曲家的口敘傳記中得知,這首著名的樂曲并非對希特勒入侵蘇聯的憤怒,而是另一種的控訴。或者說,這是對人性的最后的呻吟和吶喊。她喜歡這首曲子,為此她跑遍了整個京城的音像商店。

當樂曲進入一段行板時,她開始右拐,突然迎面遇上了一輛警車,她熟練地躲避過去,可是她沒想到警車后面還拖著一輛違章停靠的面包車。剎車已完全來不及了,她的那輛紅色小車便像響箭一樣射進了警車與面包車之間,于是頃刻之間這輛車從里到外都紅了……

此刻,我還站在這里。剛才的那個血腥的場面我不認為是幻想。如果我的推斷沒有錯,對王玨的死,我是負有責任的。如果不是我那個不合時宜的電話,女人或許不會冒雨趕過來接我。她會走向東面而不是西方,那是另一條路,是生的路。上帝就這樣無端地捉弄著我,竟讓我無意之中扮演了一名劊子手!

人的生命竟是如此地脆弱。我又一次想起我的那位死于非命的姑娘。很多年前,在那個夏季行將結束的時候,她死在這條寬敞的路上。誰也不會相信在這樣的路段上會發生一起慘劇,她被一輛大車迎面撞死,她死得是那樣的不明不白。關于這起車禍的原因,后來的解釋一直是閃爍其詞。現在,這張難以褪色的圖畫又再次被加深。但是人的記性是越來越差越來越健忘了。在剛剛結束的那個盛大的儀式上,沒有人對我談起這個剛剛死去的姑娘,好像她的死不過是無意中碰碎的一只玻璃器皿!是中國人的記性本來就差,還是覺得在這樣熱鬧的場合去談論一個微不足道的死者不合時宜大煞風景?

今夜,整個北京城都浸在雨中。我冒雨回到酒店,但是我絲毫沒有被淋濕。我為什么不能走回來?抑或是這些年我被雨淋怕了,而從前我是不習慣打傘的。

雨越來越大。雨點灑在我窗口的涼棚上發出隆隆的聲響,像笨重的機械履帶,這聲響在半夜發出竟是那樣的栗然……

——1999年3月18日

男人在那個雨夜又一次進入到紅色的夢魘中。與以往不同的是,這回他沒有成為夢境的主角,而是一個袖手旁觀者。他看見這片潮濕的紅色像風中的一面大旗在飄舞著,在這個背景下,有很多肢體在舞蹈。那是一種具有原始意味且又接近瘋狂的舞,散發出無與倫比的野性和靈性。男人看不見所有舞者的面目,他甚至都感覺不到這些舞者是否有頭發,但他認定舞者都是些女性,因為身體劃出的線條呈現出驚人的流暢與美麗。可她們的頭發哪里去了?也許是這點遺憾,男人后來對這個恢宏的場面慢慢起了厭倦。他想離開,但他的腿似乎一點力量都沒有,他無法支配自己的意志與行動。最后,他咬緊牙關——他都能聽見自己的牙齒劇烈摩擦發出的森森聲響,終于邁開了步子。男人記得自己穿過了一條很長的走廊,這是一條用報紙糊成的走廊,地上散落著大量的書籍和眼鏡的碎片。男人小心翼翼地走著,但還是一不留神地摔了一跤,他踩到了一件滑膩膩的東西。男人拾起這件東西不禁大吃一驚——

這是一顆還在顫動的心臟。

男人便是在這樣的恐懼中醒來。他意識到這是一個夢,但并沒有因此而感到釋然。他不想再睡下去了,現在時間大約是臨近黃昏了,男人已睡了很久。從中午起他就躺在床上,他是有意這么做的。連日來的不祥之兆總讓他惶惑不安,他害怕進入黑夜,更害怕被那個紅色的夢魘所糾纏。他甚至設想從今以后過一種晨昏顛倒的日子,把夜晚的時間用來寫作。但他不知道這一覺竟睡得如此之長,仿佛睡了半個世紀。夢中,他再次遭遇了那片紅色。

他看著臺歷,今天是1999年的3月28日,他在北京又過了十多天。除了對一個叫作王玨的姑娘的悼念,男人的生活沒有任何改變。王玨的死讓他想到雨濃——這幾十年來他一直把雨濃視作自己的初戀,她們都是意外地喪生,她們的死也都與一個男人有關。雨濃帶走了遺憾而把思念留給了他,王玨卻什么也沒帶走,也一樣沒給他留下。或者說,給他留下了巨大的空白。這是個無法填充的空間。他還想到了另一個陌生的女人的死,那是幾年前他去南方時,在廣州開往海口的輪船上,一個穿粉紅色衣服姑娘的跳海殉情。這件事仿佛就發生在昨天,可奇怪的是,人們對死者都是那么的健忘。現在他回憶起來,王玨死的那幾天,這個公司的人上上下下地都在忙碌著這個豪華酒店的開業籌備。如今酒店開業了,也仍沒有人為那個曾經活躍的姑娘的缺席感到悲傷,連惋惜之詞也沒有。那個司機只是隨口說了句王玨死了,就像說我感冒了那樣輕松。他要急著去給汽車加油,好明天隨老板出差去天津。這就是人生。他想,北京人的熱情下面其實是一種近似冷酷的漠然。他記得在前年的冬天,他也在北京,當時住在南禮士路邊上的一家招待所里,那一天正是他四十歲的生日,他沒有告訴任何朋友,閑著無事,就關在屋里寫了一篇叫作《對面》的小說。等他寫完這個短篇已是翌日早晨的七點多,窗外正飛著這一年的初雪。他走出來,想在雪地里盡情地走上一段路。在這行走的一個多鐘頭里,他感覺他的對面全是冷漠的面孔。

現在,室內的暖氣讓他忘記了季節。男人疲憊不堪地坐到窗邊的椅子上,隨手拉開了窗簾——強烈的陽光刺得他睜不開眼睛。他覺得很奇怪,現在這時間的陽光本不該是如此強烈的。經過仔細辨認,才知道這是一種反射的效果,西邊最后的陽光照在對面的玻璃幕上,正好反射到他的眼睛里。他感到自己是在一口深井里埋了很久,又突然叫人挖出了地面。也就是從這一天起,男人對陽光表現出了不可思議的畏懼。

在男人重新拉起窗簾,去衛生間小解時,他聽見了樓下那個花園酒吧里傳出了鋼琴聲。

最初,我認為鋼琴聲是從音響里傳來的。那是《夢中的婚禮》中的主旋律。但很快我就明白這不過是一個生手的即興亂彈,節奏和力度都露出明顯的缺陷。然而我還是很愉快。我在這里前后累計已經住上一個多月了,除了看晚報和電視里那些乏味的節目,就沒有更好的娛樂。這臺琴當擺設也很久了,今天總算有人來彈它。可是,琴聲很快就消逝了,好像剛才我聽到的是幻覺。這倒使我有些好奇了,我想很快知道是誰彈了那琴。

等黃昏的余光暗淡之后,我走出來,走到酒吧里。華麗的燈光下,除了幾個服務生在收拾顧客遺下的殘酒剩茶,我沒有發現別人。我似乎有了些失落感,就隨便拖過一張椅子坐下。這些服務生早就與我熟識,也知道我是他們老板請來的客人,很快就給我上了一杯綠茶。這是剛買到的新茶,它的清香讓我想起不久前在杭州的那幾日。我的眼前便出現了肖航的身影,她的音容笑貌栩栩如生,好像剛才就坐在我的對面。但是她那件暗紅色的風衣卻令我不安,我知道這還是沒有從另一個女人不幸陰影里走出的緣故。我喝了口茶,這茶的滋味遠不及在杭州喝過的烏龍。突然停電了,整個酒店籠罩在一片黑暗之中。這是一種朦朧的黑暗,但它比真正的黑暗還要叫人心悸。我的眼前奔動著輪廓模糊的人影,嘈雜聲仿佛自天邊而來。我陷在惶惑的感覺中,思緒一下子變得很紊亂。我好像置身在童年時代的一個雨夜里,總覺得有很多人在我家的窗戶下跑動著。

就在這樣的時刻,有人把一盞蠟燭送到了我的跟前。

我的視線順著這只好看的手向上,停在面前一張同樣好看的臉上。我發現,我并不認識這個服務生,她的裝束應該是屬于總臺的,我每天都要從那兒經過幾趟,怎么會沒注意到這個姑娘呢?

你是新來的吧?我這樣問道,我以前沒見過你。

我上班剛剛半個月。我知道你是304房的客人。

你也是重慶的?

對。我是來實習的。

實習?

我們學校一共來了五個。

實習多長時間呢?

三個月。

想家嗎?

頭幾天有點,現在好了。

你叫什么名字?

沈芷平。草字頭加個停止的止。

這像是個舊社會的名字。你別介意,我開個玩笑。

是我外公取的,他說芷是一位中藥,又能開很香的白色的花。

你外公是位中醫?

他不是中醫,但他希望我出門在外身體健康。

所以就讓你隨身帶著中藥?

她笑了起來,露出了兩顆小虎牙。在剛才的交談中,我已經在燭光下把這個叫芷平的女孩子看清楚了。她有著可人的面貌和很好的身材。這身藏青色的西裝她穿著很精神,顯得挺拔,盤在腦后的發髻使她看上去像個小少婦。但她的年齡實際上也就二十出頭吧。這時有人在喊她,她便禮貌地向我告辭,去了她的崗位。我注意著她的背影,那是個青春而又端莊的身影,每一步都散發出朝氣蓬勃。我突然想到了已故二十三年的雨濃——她們的背影與行姿竟是那樣的相像!與此同時我心里漸漸出現了一種前所未有的酸楚,我為自己的年齡和日益衰老的身心而感到沮喪。如果我減去了十歲,我這樣想著,我會毫不遲疑地去追求這樣的姑娘的。

這是個心緒復雜的夜晚,已經很晚了,我依然無法入睡。有幾次,我都想去大堂總臺那邊走走,去再和這個剛認識的姑娘聊聊天,可是又覺得這是個不可思議甚至大逆不道的念頭。我差不多可以做她的父親。似乎今夜我才知道,一個正在步入中年男人的地位竟然如此尷尬,滋味是如此不好受。

——1999年3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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