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男人打開了那本叫作《生命密碼》的書。這本書是一個自稱是他的小說讀者的人于半個月前寄到犁城的。自從他恢復寫作以來,由于作品不斷發表和廣泛轉載,他每個月都要收到一些讀者來信,但像這樣匿名給他寄書的還是頭回。如同這本儼然神秘的書一樣,這位讀者沒有留下任何只言片語,也沒有留下地址,信封上只注明:杭州,你的讀者。
作為占星學的專著,嚴格地講,《生命密碼》算不上一研究成果。這套由美國人蓋瑞·寇奇奈特和胡斯特·艾爾佛斯編撰的書籍,充其量只是一堆牽強附會的通俗讀物。這套書共有六卷,每卷解釋兩個星座。中文版由臺灣一家出版社出版。他得到的是最后一卷。他生于11月28日,屬射手座,與天蝎座并到了一塊。
他自然要首先看看與自己有關的部分,于是就翻到了11月28日。實際上關于這一天的解釋也就是一頁,然而這一天的導語卻赫然寫著三個字:獨行俠。
那一瞬男人很是驚訝,他聯想起過去一些報刊對自己的專訪側記,有許多相似的提法,譬如獨行客、一意孤行、我行我素之類。這種不可思議的暗合使他在那個雨后的黃昏魂不守舍,他仿佛意識到,自己這一生仿佛都經由一只看不見的手精心編排好了。
他帶著這本書到了北京。現在當他準備好好讀它時,手機卻響了,而且又是杭州。是一家文學期刊社來的,要他去領一份獎。他本不想去,但是對方誠懇地解釋說,你還是飛一趟吧,本來人就不多,你若再不來,這個事做起來就冷清了。他覺得不好再作推辭,就答應下來。同時在想:我能在杭州見到給我寄書的人嗎?要是通過晚報的采訪,把這事說出去,也許那個神秘的人就該露面了。那應該是個女人才對。這樣一想男人便很愉快。杭州就該是個浪漫的城市,就該風情萬種。男人想起幾年前與桑曉光的那次“飛行幽會”,不覺有了恍然若夢之感。那一次,他們因為一天的時間雙雙飛抵杭城,可謂春宵一刻。如今事過境遷,回想起來還是有些感慨系之。男人在北京耗了十幾天,什么也沒干成,出去轉一趟也好。于是他就給老板去了電話,說明了情況。他說:我只待幾天。老板說:沒事,你安心玩吧,咱們的事看來還得往后推一陣子。
他打斷道:還得往后推?
老板說:我臨時抓了個新項目,覺得是個好機會,就調整了一下。
他進一步問道:你估計咱們的事要推到什么時候呢?
老板說:也快,我想不會遲于3月底吧。這段時間你隨意安排,什么時候動,我會叫人通知你的。
放下電話,他突然有了一種不好的預感,覺得這個開局不怎么樣。在犁城時,這家公司幾乎每天都有電話來,老是問他何時啟程。現在他來了,卻又將事情一味地往后推。他們耗得起我可耗不起,他想,我得做事掙錢。這個年紀閑著不是個辦法。難道要我坐在這個環境里寫小說?寫不出來。我看不見一樣熟悉的東西,看不見自己的一本書,連一本字典也看不到。他想,這兩年所到之處都是住著大致一樣的標準房間,光在北京他就住了十幾處。有一次他對一個記者說,我現在成了一個“住標間的男人”,我感覺不到時間和空間的變化,因為標間與標間,幾乎沒有任何的差異,連服務生的表情都是那么相似。標間不是寫小說的場所,倒可以用于寫電視劇。寫小說只能回到犁城,或者故鄉石鎮。本來,他的安排是盡快把這部電視劇做完,然后帶著這筆錢回到犁城,在夏季來臨之際開始寫一本書。現在一切都變了,他不知道像這么推下去會有什么結果。
每次都是這樣,總是在系上安全帶的那一瞬懊惱不已,后悔不該乘坐飛機。飛行中遇上強氣流的顛簸,躲避積雨云層的調整下降,出其不意的鈴鐺聲,都讓他惶惶不安。可是從北京到杭州坐火車需要近二十個小時,對于臨時性的出差顯然是不合適的。飛行是唯一的選擇。
這個航班沒有滿員,至少有三分之一的空位,因此顯得比較寬敞。在前面的頭等艙里,幾個電視記者正在采訪一個西裝革履的老胖子。看上去是個有錢的華僑,大概要很快掏錢給杭州了。然后,男人聽見了一個女聲,她是主持人,好像是說一段開場白。他沒聽清楚,但他覺得主持人的聲音很柔美。男人便側了一下身體,朝前面看過去,很快就看見了一個穿著暗紅風衣的修長背影。他當然希望這個優美的背影能盡快轉過身來,但是沒有。這個淺薄的念頭轉瞬即逝,后來男人便又去翻那本《生命密碼》了。他還在被行前的那個計劃所誘惑。再后來,男人不經意地睡去了。直到飛機開始下降,廣播通知請系好安全帶、收起小桌板時,男人才醒來。他一睜眼就發現了那個暗紅色的背影,就在面前,在看那本書。
是你的書嗎?女人回過頭對他說。很有趣。
你是說書還是說我?
當然是書,我是天蝎座。
然后女人就把書還給他,說聲謝謝,再次轉過身去,走到前面原來的位子上。這以后她就只和她的同事聊天了。男人有些懊喪,他覺得和一個陌生女人的交談不該就這么倉促地結束,更何況那是個看上去氣質不凡的女人。
飛機迅速下降,他的耳膜在隱隱脹疼。很奇怪,每到這個時候,所有的乘客都不再說話了,飛機的引擎似乎也關閉了,機艙內一片靜寂。是人們意識到一種巨大的危險在潛伏著?從航空事故看,絕大多數的災難是發生在飛機降落的過程中。人們在期待著哈姆雷特式的是生還是死?而他的想法恰恰相反。從他的心臟感覺到飛機下降的那一刻起,他才會感到放松。這是一種兒童式的幼稚心理,那時他想:畢竟是離地面越來越近了。一萬米,五千米,一千米,一百米,直到輪胎與跑道摩擦發出嘭的一聲,他幾乎是感動地想,腳踏實地是一件何等幸福的事呀!
城市的面目就像中國人眼中黑人的臉,越發沒有區別了。你會認為這就一定是杭州嗎?她也可以叫廣州、鄭州、福州,也可以叫武漢、成都、長春。流行的建筑風格和統一的裝修材料使城市成為孿生兄弟,即使是語音方言,也日益地不純粹而令人懷疑。好在杭州還有一面西湖,可以為杭州作證。另外,還有一條錢塘江。
現在,我又被人安排到錢塘江邊上的一個三星級的酒店,進入一個新的標間里。這個標間依然是兩張床,兩把羅漢椅和一張小圓桌,一件低柜和一件嵌入墻體的掛衣柜,一張寫字臺和一盞亞麻布罩的臺燈以及一個落地燈,一臺21英寸彩色電視機,一部分機電話。我甚至一眼就看出低柜上的那臺電視機和北京冠華酒店304房間的那臺是同一個牌子。
我這是在杭州呢還是在北京?
前來領獎的作家都是我的朋友。這幾年文學掉價了,所以大家見面的機會也大大減少,現在見了自然很是親切。但我們閉口不談文學,說明我們的頭腦還正常。同屋的哥們兒問我,你怎么從北京飛呀?我說我在北京做事呢。今年想給一家公司做電視劇。他說,你最近小說也沒少寫呀,哪來那么多的時間?我說我別的都當出去了,剩下的就是時間。
哥們兒從皮包里拿出一本新出的書送給我,說:我知道你來,就把給你的帶來了。
我說回去好好拜讀。
哥們兒說:你別當面奉承好不好?這年頭有人能記住書名我就感激不盡了。我記得這套書也有你一本呀,給我寄了嗎?
我說我退出了。
他便有些不解:退出了?為什么?嫌版稅低?
我說:我討厭那個編委會。尤其討厭主編,那是個什么都想要的家伙,除了名片上一大堆的頭銜什么都沒有。
哥們兒哈哈大笑,說:你還這么當真呀?他愛主編就讓他主編唄。
大致安頓下來,我給一位叫張毅的朋友去了電話。他是我幾年前在海口南島集團的同事,在一家房地產分公司。下海之前張毅是杭州某個銀行的科長,卻愛好文學,我們一直處得很好。以前我每回來杭州都是由他一手安排。1996年秋天,我處在最狼狽的時候,只有這個張毅還經常與我通電話。我們聊得很痛快,但我心里想的卻是如何開口向他借錢。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最終還是沒有開口。這年秋天行將結束時,我應張毅之邀來到了杭州,當時他想和臺灣商人合作淡水養鱸魚的項目,想讓我幫他一起策劃。我謝絕了。我說我這種人可以在頭腦里想得天花亂墜,但一落到現實里,十有八九是碰得頭破血流,注定要栽。我說,哪怕日后我成了億萬富翁我也不會染指投資業務了,我情愿去做慈善事業。張毅很意外,因為在他看來我還不至于這么悲觀。他說:其實男人應該做做生意。人一做生意,心就磨成繭了,日后還有什么可怕的呢?
我說,你的話不無道理,但我原本就不是個勇敢的男人,我的心智與膽魄都不夠用,能從那塊泥沼里爬出來已是僥幸了。
張毅就感嘆了,說中國的市場經濟都他媽是無序狀態,游戲沒有規則,難就難在這兒!
游戲沒有規則的豈止是商界?
我記得那次他還問起了桑曉光,見我一笑置之,他就沒有把這個話題打開。
晚飯后,張毅開車到了我的住地。和幾年前相比,他似乎老了很多,但仍然一副豁達開朗的樣子。他說你別住這兒了還是去我那里吧。我那里雖然沒有中央空調但有個人自由。說完這話,他就對我詭秘地笑了起來。我說:你小子這是同情我呢還是挖苦我?嘻嘻哈哈地抽完一支煙,然后我們就去了他在市中心投資的一個酒吧。從酒店出來不多會車便駛上了錢塘江大橋,狹窄的橋面讓我很不適應。我突然想起這里曾經誕生過一位烈士。他是為搬掉橫在鐵軌上的一根圓木而犧牲的,當時的宣傳咬定是有階級敵人破壞。這件事想起來我就有困惑,不明白在大橋兩端都有崗哨的情況下,那根至少重達五十公斤的圓木是怎樣弄上鐵軌的。我沒有任何褻瀆英烈的意思,但我的判斷是,那根木頭應該是從一列運送木料的車皮上滾落下來的。我不知道為什么至今沒有人出來糾正。是否減去“階級斗爭”的因素,英烈的事跡就變得不再動人了?我不這么看。
杭州的夜晚平淡而清冷。酒吧的生意倒不錯。這個酒吧照樣也擱著一架三角鋼琴,是黑色的。不過它不是擺設,我們到的時候,打工的鋼琴師已經在演奏一首我所熟悉的旋律了。那是個留著長發的男人,穿著粗條絨的西裝,戴著小圓墨鏡,因此看上去像個盲人樂師。他閉著眼嗎?他在想象著和哪個女人舉行這“夢中的婚禮”?但是這個人彈奏得不錯。
我們上了夾樓,在靠窗的一張臺子落座。很快就有侍者端上了兩杯扎啤和一個水果盤。一路上我已經把我的近況大致說了,我告訴他,我會在北京住上一個時期的,那兒的生活條件倒還可以。張毅說:男人老待在酒店可不行的。說完,他又笑了。我明白他的意思,就說:算了,不想再招惹什么事了。張毅說:這種事可不在于你招惹,真的來了,你肯躲嗎?我諒你也不會。我說:真的,我這幾年下來,沒覺得有什么不適應。朋友說:那你可就鬧毛病了。這可不像是你。
我心里像是被什么東西碰了一下。我這幾年就是這么過來的。從離開薊州那一天起,我的心思就完全用在了欠債還錢上。我納悶的是,為什么我欠——就算是欠吧——別人的錢都得連本加利地償還,而別人欠我的我卻一分也要不回來?犁城一個小子至今還欠我十八萬,我居然連他的影子也見不著。借我三千五千的就更多了。我根本沒有勇氣也沒有本領去向這些人討要,好像不好意思的倒是我了。我不是個多么寬厚的人,問題在于我的窩囊。
張毅遞給我香煙,問道:和桑曉光還聯系嗎?
我說:很久沒聯系了。
我隱瞞了我們在海口重逢的事實。但我又想,我在海口拍《北緯20度》時,桑曉光為了避開我是在杭州住過一陣的,那時她是否找過張毅談起我們的再度重逢?
桑的形象在這一剎那竟是如此清晰地在我眼前浮現而出。她的背景是海,是白沙門的那片海,我甚至仿佛聽見了那此起彼伏的濤聲。但令我詫異的是,她身后的海已經不是藍色而是紅色。這種紅和我行前在北京所經歷的那個夢魘的顏色竟是驚人地一致!
怎么,我是不是說錯什么話了?張毅這樣問道。
沒什么,隨便聊吧。我喝了口酒。
海口還是個好地方,張毅說,什么時候我們約好再回去一趟?
我是不想再去了。那地方現在怎么看都是個碼頭,在我印象里,是個舊碼頭。
一生中能在碼頭上泡幾年倒也蠻開心的,你說呢?我們也算是半個江湖中人吧?
我是打定主意退出江湖了。
其實你現在這個樣子還是在江湖上。
我倒覺得更像是“在路上”。
在北京有女人嗎?
沒有。
是暫時沒有吧?
但愿吧,誰能料到明天會出什么事呢?來來,咱們干一杯。
這才像你。
鋼琴的旋律再次升起,是《梁祝》。這首本該由小提琴獨奏的國產民曲改作鋼琴來表現,平添了一份熱情,記憶中的憂傷于欣賞者的陶醉中不經意地就被覆蓋了。艾略特說,4月,是一個殘忍的季節。今天是1999年3月的第一天,3月該是怎樣的季節?
——1999年3月1日
所謂頒獎會其實不過是一次自作多情的拙劣表演。與會者只有兩種人:領錢的和吃飯的。在這樣的場合下,所謂的文學充其量是一個看起來還算體面的借口。寫作原本是私人的事,如今卻要拖上臺面,搞得像過節一般熱鬧,怎么看都不失為滑稽。前來領獎的幾個作家都不具備明星的臉盤,于是面對眾多的攝影機和攝像機鏡頭出現幾分狼狽便在所難免。依照組織者的安排,獲獎者每人都得說幾句話。作家們自然首先要致謝,還要有所榮譽感,倒是其中有位來自東北的作家說了一句大實話,他說:我覺得這種活動最好少一些。下面便有了一片噓聲。輪到他說了,他便附和道:如果這份獎不是由我的幾位朋友操辦的,我肯定是不來了。
這時,一個女記者站起來說:我想知道這是為什么,是文人的清高還是故作姿態?或者就是獎金的數額太小了。請原諒我的直率。
他抬頭一看,說話的竟是昨天在飛機上看他書的那個女人。這種戲劇性的場面從前出現在他的小說里,被批評家們認為是幼稚得可笑,如今發生在他的日常生活中,在他看來便是幼稚得可愛了。他微笑著,認真地看著她說:不為什么,我討厭坐飛機。再說頒不頒獎我都是要寫作的。都說文人清高,這是個陳見——我還從來沒見到過清高的文人。
會場上頓時就爆發出一陣哄笑,接著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接下來就是在《花好月圓》的樂曲中進行了頒獎。給他頒獎的是一位鋁廠的老板,這次活動的贊助商。這個穿格子西裝的年輕人對他說:你講得很好笑。他說:好笑嗎?要是這樣,我真該多講幾句。正聊著,剛才即席提問的那個女記者含笑向他走來了,說:我想單獨和您談談,可以嗎?
這正是他所希望的。于是他們就走到了外面的這塊空地上。開始轉綠的草坪讓他很高興。他們坐到一把長椅上,記者遞給他一張名片,她叫肖航,是電視臺的主持人。
他問:是真名嗎?
她說:以前是杭州的“杭”,上大學后改了。
他又問:為什么要改呢?因為這個“航”表示志向遠大?
她說:不,是這地方叫“杭”的人太多了。
他說:可我更愿意叫你杭州的“杭”。
她說:別,我既然改了,自然有改的道理。咱們不談這個吧。
這個肖航是開朗的,但他似乎又從女人的眉宇之間覺察出了一絲陰郁。這個瞬間,他感到自己身邊的這個有著時髦身材的女人在氣質上,和十多天前在北京見到的那個王玨很相似。肖航的這件暗紅色的風衣讓他想到王玨的紅色汽車。她們都屬于那種闖世界的女人,充分的自信導致的自命不凡毫不掩飾。但王玨的表情中是沒有陰郁的。真奇怪,怎么這幾天老想到王玨?
正式的交談開始了。自然還是從昨天飛機上見到的那本書談起。她說你也喜歡這種書嗎?那口氣是他不該喜歡似的。于是他就把這本書的來歷對女人說了。他說:某種意義上我就是沖著這件事來的,我很想找到那位寄書人,你能幫我這個忙嗎?
肖航說你這可就難為我了,杭州這么大,怎么找呢?肖航接著說:問題還不是這。既然那個人——我覺得是個女人,連地址都不留,你就是到處打廣告,她也是不會出來的。如果我是她,我就會這么做。
可她為什么這么做呢?男人說,她連我的生辰八字都搞清楚了,為什么就不肯出面呢?
肖航說:也許她早就出面了,只是你不知道而已。怎么說你都是在明處。其實昨天在天上我就認出你了,你這個時期照片漫天飛。
女人的口氣似乎有點不屑,令他難為情。媒體就是個可怕的東西,凡事經它一鬧便不得安生。其實他這幾年就是多寫了幾篇東西罷了。這個肖航看來是個有心人,對這回來領獎的幾個作家事先都做了摸底,所以談起他的近況如數家珍。她感興趣的話題是:你怎么又回到文學上來了?
他說:那是你們覺得而已。我從來就沒認為我離開了文學。這倒不是因為文學有多么的神圣,它只是我日常生活的一個部分。
肖航問:你真這么認為?
他笑道:你別以為我這么說很矯情。寫作不過是門手藝,寫它十幾年是因為喜歡,這是唯一站得住腳的理由。一個男人很不容易持久地喜歡一樣東西的。
肖航問:那么你當初怎么毅然決然地去海口做生意呢?而且現在你又在北京搞電視劇了。
他說:我得掙錢。你不覺得掙錢是男人更重要的責任嗎?我和別人不同,我歷來是把寫作與掙錢分得很開的。所以嚴格地說,我是一個寫作的愛好者。你說我不圖喜歡又圖什么?
肖航說:我有點相信你的話了。
他站起來活動了一下身體,接著說:我就是這么想的,當然我做這樣選擇最初也是出于無奈和被迫。
被迫?
對,被迫。
你能具體談談嗎?
今天不談了。以后我們會有時間談這個話題的。
那邊在喊吃飯了。飯前還要合影,他們向酒店的大門走去。這一路上,他們輕松地談論著關于天氣的話題。肖航說,下午的安排是游西湖,但是看不見荷花了。他說:西湖的美應該是一種人間的凄美,沒有荷花倒更能接近這個境界。不過,他又說,這么多人去意思并不大,像趕集似的。
這句話說出后他就有些后悔。他覺得這太像勾引了。他很不情愿肖航悟出這一點,就及時換了個話題,他說:你這件紅風衣很漂亮。
合影的時候,他們自然地站在了一起。
西湖的惆悵與生俱來。從這個意義上把西湖作為現代旅游景點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西湖的價值不在乎為政府多賺幾個錢,它理應成為寄托離愁別恨相思之苦的場所。你見過花錢買眼淚的事嗎?淡妝也好,濃抹也罷,無論三潭印月還是斷橋殘雪,西湖的美本質上就是凄美。這似乎是命定的。你甚至都不妨把它看作一切悲劇的起源。
為什么是三個潭?我這樣問自己。
歷史上這座橋從未斷裂過,真的是一種奇異的光照效果才留此美名嗎?我還是在自問。
不知是我的一句帶有勾引意味的暗示,還是命中注定的陰差陽錯,當會議的計劃由游西湖改為打保齡球后,我接到了肖航的電話。她說她在西湖邊上等我。她沒說等我們。我想這個肖航一定是事先就知道了計劃的改變,就是說,她愿意接著單獨與我談。這樣的話便能使我興奮了。我這種心情還不能看作是對一次普通艷遇的期待,倒很像一次缺乏足夠心理準備的戀愛開端。我愛上她了?一見鐘情?我并不想急于承認這點。我需要的是這個事實。
今天是個多云的天氣。我到的時候,肖航已經在那兒了,站在一個報刊亭邊上看一份時尚雜志。她還是昨天的打扮,只是把散披的頭發扎成了一條獨辮。在她邊上還靠著一把紅傘。出租車在她對面停下,我匆匆跑過馬路,我說:你等久了吧?沒想到杭州居然有這么大。
她說:你在北京待久了,上哪兒都覺小。說完,她就買下了那份刊物。等我們走進西湖的大門,她又把剛買的這份刊物送給了收門票的姑娘。我就問:你不是才買的嗎?
她說:我已經把它看完了。不買覺得不好。
我說:你是個仔細的人。
這時她問了我:你喜歡杭州這個城市嗎?
我說:我喜歡西湖。
你還能住上幾天?
這倒沒什么約束。會議完了,如果我還想住,就住到朋友那里。是男朋友。
她就笑了。她說:你也是個仔細的人。
我倒有些尷尬了。我說:確實是我的一個非常好的朋友,他開了個不錯的酒吧,叫金薩克。
我常去金薩克的。
要不,晚上我們就去那兒?
這才上午,你把晚上就安排了?
氣氛是輕松而愉快的。我們這個上午就這么隨意交談著,說到哪算哪,不像昨天那么公事公辦一本正經了。和一個漂亮的女人這樣進行明朗的談話,對我已是久違。這種感覺很好,好就好在你沒有任何心理負擔。這種交談的意義不在于溝通,而在于欣賞。我想這就夠了。你不妨把它看作某次的列車旅行,至少是消除了寂寞。可是,我來的時候并不是這么想的。我是來赴一次約會的,是進一步的接觸。這樣一想,我便生出了一點感傷了。我不知道肖航的心思,或許她本來就把這個舉動看得很平常,就像宴席上對客人敬一杯酒,只是一種禮儀的需要。這種感覺與我的年紀不很相稱。我都四十出頭了,卻還一如既往地幻想著花前月下。
這片微縮塔林還在。每次逛西湖,我都對這片人造景觀產生關注。這倒不是因為它造得怎么好,而是這里有水市的那座振風塔的模型,它讓我記起一個叫韋青的女人。今天是1999年的3月2日,但我對1982年12月20日的那一天記得很清楚。那也是個陽光失蹤的日子,我們去登振風塔。幾天后,我們在一起過了圣誕節。那個憂傷而寒冷的夜晚多少年來是我記憶中的一塊石頭。韋青也該有四十了,我無法想出四十歲的韋青的形象來,我只祈禱她過得好。時間如同流水,不經意就過去了十六年。那個時候我們多么年輕。現在我和這個叫肖航的女人一起游西湖,就像戴著手套與人握手,總有種隔膜的感覺。這么一想,我對西湖的印象即刻就淡了,還是找個什么地方去喝茶的好。
后來我們就去了西湖邊上的一家茶樓。芳香的烏龍茶很對我的口味,但對那種煩瑣的炮制過程感到厭倦。我告訴服務小姐,我這兒沒事,她可以去照應別的臺子。然后我對肖航說,我要是住在杭州,一定會常到這樣的茶樓上來坐坐的。
肖航說:所有的人都會這么說。但是真住下了,就很少光顧了。你決定了嗎?
決定?
決定什么時候走呀。
走很簡單。
還是回北京嗎?
不,回犁城。從杭州到犁城有直達的火車。
你不是剛從家里出來嗎?
反正目前在北京也還是閑著。
那就在杭州多住幾天吧。你不是說想去紹興看看魯迅的故居嗎?我陪你去。
方便嗎?
人是我自己的,有什么不方便?我本來就和電視臺是臨時簽約關系。
我想我真是老了,話說得這么蠢。但那一刻我內心真是很高興,我覺得自己至少沒有讓這位年輕貌美的女人厭倦,這在1999年,便是對我很大的賞賜了。我們興致勃勃地喝著茶,談論的話題也變得寬泛起來。我們談到了去年奧斯卡獲獎影片《美麗人生》和時下的巴爾干戰局。我說Life is beautiful譯成“美麗人生”不準確,準確的譯法應該叫“生命美麗”。人生與生命不是一個意思,我這樣說道,人生過于抽象,而生命是具體的。至于科索沃,那不是我們能關心的事。他們要打就讓他打吧。這個世界實際上從“二戰”結束后就沒有過一天的太平。這時,她的手機響了。我能聽見對方是個男聲,就借故去了洗手間。
但是,當我從洗手間出來時,我突然嚇了一跳——
我看見了玻璃門上閃現出一個紅色的身影。是那個我幾乎忘記的北京姑娘王玨!
這是個幻覺,但又如此地清晰。我沒有把它說給肖航了。
——1999年3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