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棕色羊皮夾克的男人在經過整整一夜的旅行后,于這個看上去陰晦不堪的早晨到達了本次列車的終點站北京。從站臺上看,地上的殘雪斑斑駁駁,仿佛一頓大餐后的杯盤狼藉,讓人極不舒服。車站的過道比以前更暗了。因為裝修,這個原本陳舊的老站顯得格外的雜亂無章,充滿視野的全是建筑材料和施工的安全網。到處都能聽見大聲的咳嗽,而此刻廣播里正在朗誦一篇氣勢磅礴的社論。男人突然產生了一種不安的感覺。他放慢了腳步,看著那些著急的旅客從后面擁上前去。
幾分鐘后,男人走出了北京站。他立刻就感到一股濃重的寒氣撲面而來。早春2月的京城比他想象的要冷得多,不過空氣卻意外地有些濕潤。對于男人,首都早已失去了新鮮感,甚至有些厭倦了,這段日子他總是與這座城市發生關系,僅去年就跑了四趟。不過那幾次都是來去匆匆,掙一把錢就走。而這回的情況有所不同——一家公司想與他合作一個專門制作影視的工作室。這件事對男人來說還是有吸引力的。長達七年的漂泊不定的日子他已經過夠了。他也希望能有相對的穩定。盡管他不喜歡這個城市的空氣,但是做所謂文化方面的事情,還只能選擇北京。
看來我得在這里住上一段日子了,男人想。可我不知道能否適應這個不可一世的城市。這時候,男人看見有人舉著寫有他姓名的紙片向這邊走來了。那是一個同樣穿著羊皮夾克的女人,不過是流行的那種酒紅色,質地也明顯地優良。那女人看上去大約二十五歲左右,東張西望的神情很可愛。男人想,這或許就是那家公司的一位辦公室的秘書什么的。男人不想及時地迎過去,而是站到一根方柱的后面進行帶有欣賞成分的觀察。他總覺得面前劃過的這張臉是在哪里見過的。在哪里呢?男人又實在想不出。也許所有的男人都會有這么一種近乎意淫的邪念,只要遇見一個可愛的女子,便以為和自己很親近。現在,那年輕的女子看過來了,她的視線十分明朗,以至于男人慌亂地被它牽引而出。男人扔掉香煙走近說,小姐,我就是你要接的人了。
女人放下手中的紙片,大方地笑了一下,說:你怎么和我感覺里不太一樣?
不太一樣?就是說也還有一樣的地方?男人同時心里在說,我現在離你們女人的感覺越來越不一樣了。就把地上的皮箱拎起來。女人說我來吧,男人說別,它很重的。他們就這樣說笑著向一輛紅色的豐田車走去。女人在打開行李箱的時候對男人自我介紹說:我叫王玨,是中奇實業公司的公關部經理。
女人的簡單介紹卻讓男人想到了南方。經理?這個詞生疏好些日子了。這個詞現在聽起來一點也不生動。但是他這一刻的心情已變得很好。他看著邊上這個叫王玨的女人很自然地想到了另一個至今還在南邊的女人,她叫桑曉光。那也是個開車很好的漂亮女人,她們的側面有些相像。但他想,漂亮的女人最好別開車。他不知道為什么會這么想了。
后來的幾天里男人一直在想這個問題,似乎毫無道理可言。他覺得有些東西女人是不宜玩的,車就是。女人只要開車,哪怕是世界上最破的車,也會把身邊的任何東西忘了,包括男人。同樣,他也不喜歡一個男人去彈鋼琴。這兩件大東西因為支配它的人性別互換,也會導致荷爾蒙的一種轉移,男人和女人會因為它們進行瘋狂的自戀。女人倒可以去玩槍,男人可以拉大提琴——那感覺應該是像摟住一個女人吧?
紅色的豐田車從東單口拐出,駛入了長安街。男人看到興建中的東方廣場也被建筑安全網包裹著。這個長安街上塊頭最大的建筑物群肯定要在9月底前完成它的面子裝修,至于內瓤則可以慢慢來。不過這個名稱不好,世界上找不出兩個毗鄰的廣場。它容易使人產生這個城市人口很少的錯覺。事實上這個城市最多的就是人。
要是中國每條街都能像長安街這么寬就好了。問題是這條街在高峰時期也一樣地塞車。現在,天安門廣場正在向他逼近。廣場的周圍也實行了隔離,那里面也正在進行一次規模宏大的維修。即使是作為最高權力象征意味的天安門,城樓邊上照樣搭設著鋼筋的腳手架。1999年應該是北京城的維修年。這個城市畢竟太老了。
然而在很多年前,這兒被大家視為中國的心臟。那時他最大的理想就是在這個心臟部位照上一張相。這個兒時的理想直到他成為青年的那一天才得以實現,而且是憑借著一句謊言實現的。他插隊的那個公社,書記的老婆得了不治之癥,他卻謊稱自己有個本家的叔叔在北京友誼醫院當什么主任,他說他可以效勞。于是,在那個炎熱的夏季,他搭上了開往心臟的火車。但是第一次的北京之旅并沒有想象的那么開心,插隊知青漫無邊際地在京城游蕩,不僅沒有找到興奮點還在光天化日的天安門下被偷了錢包。他很沮喪,沿著長安街拖著腿走。當他正準備走進一條小巷避開日頭時,忽然聽見了一聲巨響,緊接著一道紅色的光弧從他眼前掠過,他才看清發生了一起車禍——被撞的是一個穿大紅色連衣裙的姑娘,她輕盈的身體從車上飛過,被拋到了十米開外,當時就不能動彈了。人們立刻圍了上去。他擠在人縫里,只看見那個姑娘的血從腹部滲出,染到裙子上竟變成了黑色……這么多年過去了,這觸目驚心的一幕他總忘不掉。他無法想象在如此寬敞的大道上會發生這樣的慘劇,他也不能接受人的鮮血染到紅布上怎么會變成黑色。
坐了一宿的車很累吧?
還行。后半夜還是睡了一會。
是軟臥嗎?
對。
軟臥不好。要是同包廂的有個腳臭的,就受大罪了。我可沒說你的意思。
他們幾乎同時笑了起來。盡管這是個不太適宜的玩笑。他覺得這個王玨小姐天生就該是個當公關經理的料,這么快就以這種獨到的方式消除了他們之間的陌生感。王玨的做派并不張狂,她的言談舉止都是那么和諧而統一。這是個典型的北京姑娘。他想她對自己的情況一定了解了不少,以至于在初次見面時就顯得如此隨便。北京就該是個隨便的城市。北京人似乎與生俱來一副見多識廣的派頭,哪怕是胡同口的一個賣報紙的老太太,你只要和她聊上三分鐘,你就會感到她可能是某位要人的街坊鄰居,更別說是作為一家大公司的公關部經理的年輕女人了。
車繼續北行。等過了亞運村,開始進入一片別墅區。男人調整了一下坐姿,不由想起自己幾年前去海口的經歷來。當時他在南島集團,他的第一個住宿地也是在一幢別墅里。但那個時候他已經不是個客人了,他成了那個集團的一員。男人很不愿意記起這一幕來。他覺得無論怎么看,當初的選擇都是一次失誤。他放棄了做客的權利,也就意味著自動去接受一份莫名其妙的約束。不知當時為什么那樣想了。或許是因為自己剛剛脫離業已習慣的穩定,一旦失去,便會有說不出的恐慌來,他急需找到一種新的依托。這很像一個剛離婚的人,向往的自由突然間到手了卻又手腳無措,像只無頭的蒼蠅成天團團轉也不知在忙些什么,甚至會擔心一頓晚飯的著落。那么,現在好了,男人想,從去南方的那一天到現在,整整的七年過去了。這七年過得那么緩慢,有時又覺得過得飛快。都說人生是一個過程,是時間的某種印證,這種過于抽象又過于空泛的表述總呈現出自欺欺人的色彩。人生是什么?這其實是連神也無法回答的問題。
我下榻的地方是一座嶄新的賓館。王玨說,這個叫作“冠華酒店”的實體也是他們公司的物業,三星級的標準,還沒來得及開張。你是我們的第一位客人。王玨說著,就從行李箱里幫我取出行李。女人的腰很費勁地直起來,我便連忙過去,說:我來,很沉的。
還真是,怎么這樣沉呀?
我笑了笑。心想,能不沉嗎?我的一個家可全在這里呢。
我被安排在三樓朝北的一個房間,編號304。是我自己選的。這個漂亮的飯店設計得很別致,有點北歐一帶建筑的特點,在大堂與客房之間是一個小巧玲瓏的花園酒吧。從我的窗口可以鳥瞰花木、雕塑以及人造的小橋流水。這里還擺放著一架白色的三角鋼琴。總之這是個別有洞天的環境,我很滿意。我設想在以后我的工作之余,可以立在這窗前抽支煙或者走下來一邊喝茶一邊欣賞某個女人彈奏鋼琴。
來前電話里經紀人和我談的條件應該說還不錯,投資方尊重我的一些構想,并說在資金上給予保證。最初,他們希望和我簽訂一份合同,想讓我以技術入股的方式與他們合作一個子公司,我毫不遲疑地拒絕了。海口那一幕對我永遠是一重陰影,我被那個叫公司的家伙折磨得差點要了命。我好不容易殺出了重圍,現在只想喘口氣了。回想這七年,我除了賺錢就是賠錢,再這么折騰下去,我會徹底崩潰的。我現在不過是找個飯碗,如果這個問題不突出,余暇的時間我想再寫出幾本書來。這就是我想要的下一步。
當晚,我見到了這家公司的老板,一個看上去十分踏實的中年男子,與我在南方見到的那些西裝革履的白領完全不同。但是在這個宴席上,有軍人、新聞界的人和政府官員。這就是典型的北京了,即使你是想做一雙拖鞋,也得有各種類型的人物介入。整個飯局持續了近兩個鐘頭,他們談論的中心話題是不久前發生在京城的一起特大謀殺案。而我對此又不感興趣,卻還要做出頗有興致聽的樣子來給他們看。我寧愿去想那座漂亮的酒店,它至少會給我帶來愉快。飯局結束,接下來是去一家著名的夜總會。我借故旅途疲勞推辭了,于是老板派車送我回來。路上,我向司機打聽酒店開業的事,我說我沒想到你們會有有這么一座飯店。司機說,這就算是內部的招待所了,朋友來了,得有個吃住的地方。司機的口氣一點也不比老板小,也就是說,這位老板的朋友很多,多到需要一個三星級的酒店才可安置。下車時,司機塞給我一個紙包,他說:這是五個,要不要點點?
我說不用。我接著說:這是訂金嗎?
司機說:什么訂金,你先花吧,老板說一個男人手頭沒錢可不成。
然后他讓我給他打了張收條。也許是被前幾年的拮據弄怕了,當我從司機手里接過這筆錢時,竟生出了幾分的激動。
我畢竟是個俗人,在錢的問題上我沒辦法清高。我想明天得先給李佳匯過去三萬。離婚已經四年,協議中我給她的十萬元直到現在余款才算有個了結。李佳沒有讓我給她打條子,她手中的條子是我自愿出示的。昨天在犁城是李佳為我餞行的,我們去了一家火鍋店吃涮羊肉。李佳當然知道大名鼎鼎的東來順在北京,但她還是建議吃涮羊肉。我讓你提前感受一下北京的氣息,李佳說,我預感你這次去北京會交上好運。至少是桃花運吧。我只好勉強地笑了笑。我想李佳的潛臺詞大概是說,那一年我們在北上的列車上相遇不能算作好運吧?那一年是1979年。二十年過去了。二十年前的那個夏夜,李佳請我吃了一枚橘子,而現在她又請我吃涮羊肉,怎么看都像是個呼應的過程。
趁李佳去洗手間的空隙,女兒問我:我看你們相處得還不錯呀,你們能復婚嗎?
孩子的話使我覺得有趣但不是個滋味。我沒想到會有這么一天,讓孩子來做父母的復婚工作。我說這不是個簡單的問題,其實不復婚也不影響我們做你的父母的。女兒說:你們太奇怪了。
奇怪嗎?這個晚上我后來就在想這句話。我說過,只要這個孩子夾在我和李佳之間,這個家庭就不意味著解體。或者說,解體的只是一種被法律看重的婚姻形式。我走下樓,到了那個花園酒吧。我的手撫摸著這把造型別致的椅子扶手。在我的眼前,是一些忙碌著的年輕男女們,據說有很多是從重慶招來的服務生,也有職業學校送過來培訓的實習生。我注意看那些姑娘們,覺得她們個個都是充滿活力,干活不知疲倦,而且模樣都還好看。我想這或許就是一種衰老的征兆吧。人一老,眼光就越發地變得寬容了。可我剛過四十,這理應是個年富力強的人生階段。我過四十歲的生日那天也是在北京,是在西城一個招待所里。我記得那一天的北京正在下一場大雪,窗外一片蒼茫。沒有人來陪我,我也沒有給任何人打過電話。我后來沿著復興門外大街走了許多路,內心納滿了憂傷——這憂傷分明不是因為孤獨,而是對衰老的恐懼。一種燈枯油盡的傷感像磁鐵一樣牢牢吸住了我。
現在,這種感覺又來了。我的視線最后被一樣東西所牽制,就是它,這臺三角鋼琴。
在我的感覺中,我似乎已經注視它很久很久了。
——1999年2月15日
一周過去,合作的事情沒有任何進展。老板自那天吃完飯后就再也沒有露面。男人成天待在房子里看電視和晚報,偶爾接待幾位來訪的朋友。做《北緯20度》那回,劇組的成員大都來自北京。他們合作得不錯,這回自然還想與他有再次的合作。北京似乎就是個搞影視的地方,昨天他去什剎海那一帶胡同里轉悠,一下子就撞上了三個拍電視劇的攤子。這在經濟蕭條時期倒成了唯一的生財之道。但是電視劇怎么看都是個破東西。他想,自己今后的安排可能還要保證每年做出一部長篇的破東西來,先掙出一筆錢,這樣才能安心去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那就是繼續寫小說了。這是一種滑稽的、令人啼笑皆非的安排。仿佛他是古董商,一件破東西賣出去卻相當值錢。他需要以此謀生,然后再去過一種安靜不慌的日子。看來人對這個世界的恐懼感來自許多方面,一些有形和無形的東西都會使你魂不守舍。他想起那年在海口的白沙門,想到那幢無端的云彩,總感到一陣膽戰心驚。他甚至覺得,自己的這一生是從恐懼中開始的。1967年10月石鎮的那個雨夜,密集的槍聲從頭頂上呼嘯而過,那時他才十歲。可是,有形的恐懼往往與興奮結伴而行,或者說恐懼之后接踵而至的便是興奮,這又是個不可思議的事實。只有無形的恐懼不是這樣。白沙門豎起的那幢恐懼之云實際上已是橫在心中的一道潔白的陰影,這是他很長時間以后的覺悟。
回憶總是刪繁就簡。時間會過濾一切。在這百無聊賴的一周中,他時常要陷入到回憶之中。位置與視角在幾十年之后都不可避免地出現了變化,他吃驚地發現,自己仿佛正在走出自己的回憶。記憶中的那個男孩,那個少年,那個青年,甚至那個正在邁進中年的男人,全都不像是自己了。這就像整理一摞過去的舊相冊,面對從前的我怎么看也還是陌生。他成了旁觀者,成了局外人,成了對從前那個我的批評家。這便是習慣中認為的那種反思吧?他不喜歡這個曖昧生澀的詞語,他愿意接受另一個詞語:檢討。
外面的天又開始轉黑了,這一天又算過去了。今晚酒店的歌廳調試音響,據說設備都是一流。還據說要來兩個時下京城當紅的歌星。酒店經理剛才通知他,讓他也過去湊份熱鬧。經理說:去吧,成天一個人待著我看著都悶得慌。他答應了,但他卻提出了一個連自己都覺得唐突的問題,他說:我怎么總見不到彈鋼琴的來呢?
經理說:你是指樓下酒吧里那架鋼琴嗎?快了,開業準來。原先約定的那一個嫌這兒路遠,我們又得重新物色。你喜歡鋼琴?
他說:我不過是隨便問問。
經理說:其實那無非是個擺設。
他想經理的話是對的。最好的鋼琴擱在酒吧里也是擺設。可他還是有些困惑,自打住進這家酒店起,他就開始惦念著那架琴。這有點怪。然而在很多天后,他才意識到這架琴其實是一次大膽的暗示。
這個晚上的計劃后來還是起了變化。有個朋友,就是那位《北緯20度》的攝影師,突然在晚飯前來了電話,請他去吃一種“三巴湯”,然后再去聽一個意大利的銅管音樂會。他匆匆打了輛車趕往約會地點,見面就問那朋友:什么叫“三巴湯”?朋友哈哈一笑,說動物身上,當然是指雄性的,除了嘴巴尾巴還能有什么巴?這湯可紅遍了北京城的!
他笑道:我不知道北京人還這么會吃,就憑這個叮當響的名字,北京也配稱得上是文化中心了。
朋友說那是,要不怎么有那么多文化人藝術人都來北京扎堆呢?朋友說:我看你干脆正式加入“北漂集團”得了。反正你什么都丟了,何不圖個自在?
他心里大響了一下,一句話差點兒說出:我還有個女兒呢!
這個晚上他第一次感到了沮喪。他無法回味起那道著名的“三巴湯”,也很難陶醉在銅管樂中,在聽音樂會時,他明顯地分心了。他的思緒紛亂而恍惚,眼前仿佛在放映一部關于他這前半生隨意剪輯的錄像,跳躍,不清晰,卻能使他受到震動。是的,如今他是什么都丟了,女兒是他唯一的財富,這是他萬萬不可放棄的。可是,女兒在一天天長大,下半年就升初三了,身高已超過了她母親李佳。春節時,二妹從美國掛來了電話,說他們一家正準備由俄亥俄移居到西海岸的洛杉磯。他們現在發展得不錯。二妹說:哥,你要讓你女兒把外語基礎打好,最好念完高中就送到這邊來。念完高中?他遲疑地說:這是不是太小了?二妹說怎么小呢?直接讀本科不是挺好嗎?你不至于把孩子留在身邊一輩子吧?他笑道:這倒不會,我尊重她自己的選擇。后來他就把這件事對女兒說了。他以為這孩子會感到事到臨頭的惶恐,沒想到女兒卻說:還要等到高中念完呀?我恨不得馬上就走呢,我都被作業折磨死了!盡管這是一次非正式的交談,但女兒日后的去向大致描繪清楚了。也就是說,還有四年,這個孩子就該飛走了。余下的內容可想而知,那無非就是每月例行的幾個電話,越往后越少,再就是隔上三年五載地見上一面,再往后,他就完全老了。四年,那是一晃而過的。
那天晚上,他給李佳打了傳呼,讓她回這邊一趟。李佳當時正有一個應酬,電話里問是不是孩子出了什么事。他說想談談女兒幾年后的去向。李佳說:不是幾年后嗎?幾年后的事那就幾年后再談吧。
然后李佳又問:你是不是想娶個正式的老婆了?
他說:你怎么會這么去想呢?
李佳說:其實我覺得你還真是應該有個老婆的好。
這或許就是李佳請他吃涮羊肉的依據。現在想起來,他覺得女人就是比男人敏感一些。時間已是凌晨三點多了,他還是沒有睡意。電視里播著譯制節目,一個老者在用沙啞的聲音講述一個歷史上著名的懸案。那是個充滿血腥又撲朔迷離的案子,半個多世紀過去還沒有解開。但是越來越多的證據表明,人們長期以來信奉的某種結論可能是錯的。
最初,是一滴血樣的東西,如山間泉水似的響亮,凝重地落在一面水里。接著滲開,像潑墨留在生宣紙上的痕跡一樣。再以后是這面水慢慢在眼前豎立起來,仿佛雨簾,又伴有急雨敲窗的效果,你便被這片顫抖的紅色所包圍,你會感到致命的窒息緊緊地捆綁著你的身體,你無法動彈,無法呼吸,你的手像中風一樣哆嗦個不止,但是眼前的這片紅雨卻越來越急驟,你努力用你的指甲從雨簾中挖開一個孔來,你想抵制咸腥的氣味,你想聽見自己的心跳,于是你奮力一搏地掙扎而起,指關節在嶄新的墻紙上留下了四個淺凹……
我認真地記下這個夢,是在今天的下午。這是個陰雨的天氣,但我的窗外看不見雨,只能聽見夸張變形的雨聲——雨落在透明的鋼化玻璃頂棚上,如同笨重的機械發出的轟鳴。我需要記下這個夢,因為類似的夢魘已糾纏了我幾十年。我沒有能力來驅散它,更沒有力量來擺脫它,我唯一可以做的,就是認真地把它記下來。但我還是第一次看見這個夢的顏色。
我已經在不安中度過了十幾個小時。我的耳鳴越發地嚴重了,可是,我又能聽見電流的聲音——如果你把電視機的音量完全關閉,我就能清晰地聽見電流的聲音,那是一種尖銳而又低沉的怪音,它穿透了我的耳膜,回旋在我的腦腔。起初,我以為這種不適是由于一年前沒完沒了的裝修所致,那個時期我無論到什么地方好像都與房屋裝修結緣,沖擊鉆的聲音持續不斷地在我的周圍響起。現在看來,這個判斷是過于簡單了。我覺得這應該是另一種夢魘,有聲的夢魘。如果我的記憶沒有出問題,這個夢魘至少是從1957年秋天開始的。在一個秋色迷惘的黃昏,我出生在一個叫石鎮的地方,一個普通的人家。我聽到這世界上的第一個聲音不是我的哭泣,而是接生婆鉸斷我的臍帶的剪刀聲,那絕對是一把生銹的剪刀。
我想得可能太多了。在這個陰沉的下午我出現了不規律的頭疼,一陣陣的。這所名為冠華的酒店對于我實際上已成了一座豪華奢侈的監獄,沒有人管我,也沒有人來給我交代工作。我仿佛一座活動的雕塑,整日端著架子無所事事。但是我已經拿了人家的五萬塊錢了,并且也開始花了,總得有個名義吧?于是我呼了王玨,電話很快就回了,她說她剛下飛機,從深圳回來。
我正想晚上過你那邊呢,她說,一起吃頓飯吧?我私人請你。
我說:項目的事怎么沒動靜了?
她說:這個我不太清楚,我的工作是把你安頓下來。沒動靜不是更好嗎?
我說:我不能閑著,總得干點什么吧。你們這兒又不是五角大樓,干嗎分工那么仔細呢?我還以為我們會一起共事呢。她說:我提出過,可是老板沒表態。再說,我手頭這一堆破事也沒完。你別著急,忙的日子在后頭呢。見面談吧,再見。
和王玨的簡短通話卻給我帶來了很大的快慰。我不想去推敲她在電話里的表述是否帶有應酬的意思,我寧肯信以為真。實際上,從十天前我們第一次在北京站見面,我就對這個女人懷有好感,她讓我想到了桑曉光。我與桑又有近兩年沒聯系了,我們好像是故意這么做的,既然事過境遷,淡忘就是最好的懷念方式。我深知,像我和桑這樣的關系是不宜再見面的。桑曉光現在何處,我還真是不清楚。但我相信她還會找我,在她需要的時候。而我不希望這樣,盡管死灰復燃的可能性幾乎等于零,然而當某一天我再次面對那張動人的臉時,我的內心即刻就會不平靜。這是千真萬確的。我不知道其他的男人與我會有什么不同,如果你與某個女人同床共枕了,你是否會忘記她?而我是這樣的男人。我記憶中的女人都與性密切相關,很多時候,我像整理斷簡殘篇那樣一絲不茍地整理著我的性愛歷史,雖然具有不可再生性,但仍然使我怦然心動。我甚至敢于公開承認,正是這些激動而傷感的回憶支配了我對每一天生活的態度,這就是我生命的支柱。
2月的北京寒冷而干燥。天黑得很快,雨倒是不知不覺地住了。我打開窗,看著花園酒吧日臻完善的面貌,心情在慢慢轉好。那架鋼琴還死著,居然上面還坐著一個幼兒在玩積木,這是經理的孩子。酒店的服務生從昨天起就開始換上了工作服裝,姑娘們穿著青花圖案的便衣上裝,下面是大擺的橙紅色的絨裙,色彩搭配很不和諧但依然生動活潑。這就是青春固有的魅力。我在樓道上徘徊著,在期待著王玨的到來。我在想,這頓飯在哪兒吃合適?我想去外面,王玨不是有車嗎?那車很漂亮,真的很漂亮,開到哪里都會令人注目的。現在,這輛車該到哪兒了?安貞橋還是亞運村?
然而等到了八點,王玨還是沒有出現。她也沒有來電話,我找出她的手機號,想撥一個,但想想還是沒這么做。我覺得王玨的遲到或者不到,都是會有站得住的理由的。女人的理由總是多于男人,也永遠站得住。電話一直沒來。我在這個夜晚意外地陷入不安中,小便頻繁,洗臉間的鏡子里那個男人一臉的疲倦,原因在于一次毫無道理的期待。可是,這個王玨不該是如此粗枝大葉的人,即使有什么急事,電話總該會來一個的。這很方便。她本可以一邊開車一邊撥打手機。為什么不打?難道那輛車里還有另一個男人?那個男人會限制她解釋一次失約?失約算不了什么,問題是這個細節破壞了我對一個女人剛剛建立的好感。我擔心的是這個。
這時,我突然聽見了一聲轟鳴,是那架鋼琴發出的,似乎以此證明它擁有著生命。
——1999年2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