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大院里的前廂房里,一盞汽燈,把屋子照得通亮,周老太爺和兒子重文坐在廳里守歲,老爺子模糊聽到調皮孩子們喊的混混詞了。周重文聽得清楚,“噗嗤”一聲笑了起來。
周老太爺問重文:“外面一幫孩子在嚷嚷的叫什么?”
重文說:“外面的孩子在叫:菜包子哦!好哦!養個兒子沒屁眼哦!”
周老太爺聽了也笑了:“這幫搗蛋鬼,調皮。一定是朱老三收破爛時得罪他們了。”
周老太爺抱著水煙壺,借著朱老三的事說:“土地是農民賴以生存的根本,要想安定富足,必須以農為主。農民勞動多而收獲少,商人卻付出少而收獲多。朱老三不是邪惡之人,他和當年的馬廉財完全不是一類人。但是,他現在在做小買賣生意。商者,唯利也。經商言商,無利可圖則不可謂之商也,而且商人交往的是‘利’而不是‘義’,義交是世交,利交者無利可圖便散伙了。朱老三做小買賣,他要想辦法圖利,圖利是不擇手段的,其行為就不可能有所‘義’也,然而這個不義,丟失的是道德教化和淳樸民風。朱老三一定是得罪這幫窮孩子們了,孩子們吃了虧就編兒歌唱了損他。還是老話說得好:見窮苦鄉鄰、須加溫恤。同樣,與肩挑貿易,勿占便宜啊!”
周老太爺提到的馬廉財,重文只知道是馬天星的父親,沒見過此人。
周老太爺“呼嚕、呼嚕”了兩口煙壺。重文只是坐在那里靜靜地聽著父親地說教,他已經習慣父親每年守夜的教誨了。
“我們周家是宋明理學周敦頤的子孫,是讀書人家的后代。朝廷有換代,子孫有興衰。要說我們周族的祖先呀,能說到周文王的頭上。一個人啊,有父母兩人、兩人有祖父母四個、曾祖父母八個、高曾祖父母十六個,只要上數幾代輩分,便能把東吳的周都督,都能算在我們的祖先里。”
周老太爺又開始訴說“前老八輩子”的歷史經文了,是否真得沾邊,周老太爺自己也說不清楚。
“但又有什么用呢?皇家都有要飯的窮親戚呢,我們周家在高曾祖爺爺在世的時候,周家祠堂還在,現在都沒有了,破舊垮塌,里面住的都是周姓家族敗落的子孫,有的按輩分說還是‘道’字輩,比我的輩分還大呢。你看現在只有牌坊還豎著,賴以生存的土地賣完了,其實這牌坊連我都不知道祖上是誰樹起來的呢。”
重文給父親倒點水,默默地坐在那兒聽父親不知道敘說過多少次的話語。
“你爺爺去世后,我們周家經歷了一場大的動蕩,緊接著我們弟兄三個分家了。大家庭變成了小家庭,大田塊變成了小田塊。你大伯伯一家都變得沒有了。哎!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其實不好,窮三家不如富一家,所以以前講究嫡傳,長子繼承家業,其他的都給一點錢財自己謀生,公侯將相家都是這樣。這也不好,這又形成弟兄們老死不相往來的局面。難哪!化整為零家家窮,集中一家不來往,這便是所謂的人間滄桑。父親嘮叨這些話,不是偏從此夜惜年華的感嘆,是家!是人!都不容易生存呀。”
一場什么樣的大動蕩,周老太爺沒有明說。
重文孝敬地說:“父親您也不容易,一輩子守著那幾本書和幾畝地,詩書農耕,苦苦支撐著這個家。”
“農民不能離開土地,民以食為天,如今,這塊地快保不住了,你看周圍全變成城鎮了,人也多了,生意交往也復雜了,馬廉財的兒子開始為洋買辦跑腿做買賣了,馬廉財那張嘴是死的都能說成活的,他這個兒子更是捕風捉鬼賣錢的精明,眼下大木橋這樣的人開始多了,都是經商以后帶來的假話騙死人,這種精明是薄情寡義損人利己,是需用菩薩就燒香,不用菩薩就拆廟的人,是世風澆薄,古風不存的人,沒有以前忠厚淳樸,你看看,連朱老三也開始做上小買賣生意了。”
周老太爺調整了一下坐姿,繼續著嘮叨:“人生七十古來稀,父親過七十了,卻始終沒品味出人生的真諦,是非標準和識理踐履一直是纏繞一生,君子與小人,說不出誰對誰錯。祖宗的祠堂可以毀掉,祖宗的牌坊可以倒掉,但圣賢傳下的文章還是不能丟,人的臉面不能丟,牌坊就是我們周家的臉面。仁義禮廉恥,修身先修德,‘恥’字值萬金呢,沒有恥,是非辨不清,要在心里面豎起‘牌坊’才是真正的臉面呀,但人窮的飯都吃不上嘴時還講什么恥呢?不管多富,不管多窮,真正知恥,那就德行天下了,有些人能吃上飯都不顧臉面的賣祖宗,這一個‘恥’字、難哪!”
周老太爺特意把這個‘恥’字用重音,還用煙壺在桌上敲點了一下。
“你說朱老三經商貪利而不顧義,他要知恥不貪那一點黃金,那些孩子會唱他的山歌嗎?人哪,心存美好無煩惱之事,心存善良無可恨之人,但是只要講到經商做買賣就很難說仁義禮廉恥啦!世上人人愛金錢,烈女為錢賣淫,僧道為錢念經文,錢是篡國賣祖宗道德淪喪的罪魁禍首啊!”
周老太爺重農抑商的思想重文是十分理解的,他迎合父親的講話附和著說:“父親說得對,禮、義、廉、恥是圣人開的治世良方。”
其實周老太爺自己也無法給自己的一生找出準確的定位,不愿要老祖的老宅就是他內心的一個不愿說出來的隱情,他只能利用守歲無聊和重文說說自己人生的苦惱。重文還沒有父親這樣的人生閱歷,也只能豎著耳朵任由父親感嘆。
周老太爺談興正濃,重文只能默默地聽著。
“民以食為天是兩千多年前春秋時期管仲說的,他還說過一句‘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2000多年的時間里有多少衣食足者而知榮辱呢?吃上飯的人又有多少是圣賢君子呢?古人云‘飽暖思淫欲,饑寒起盜心’,歷朝歷代,驕奢侈靡,不絕于耳,誰又把這‘恥’字放在心上呢?要樹立正道不容易,要想家敗快得很呢!牌坊只是一種宣揚禮義廉恥的標志,而生活在牌坊下的人們是否在心里都豎起了牌坊呢?”
重文撥了一下盆里的炭火,給火盆里添加幾塊木炭,燃盡的木炭一片灰白堆積在火紅的木炭下面,架在炭盆上三腳鐵架上的水壺里的水開了,吐著水汽,重文拎著水壺還給父親續點開水,繼續聽父親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嘮叨。
周老太爺滿意重文的孝心,還在滔滔不絕地說:“彩萍不錯,這個媳婦賢惠安靜,他父親是個郎中,我們家還有幾畝薄田,我們兩家也算是門當戶對,但都不是屬于條件好的人家,屬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莊戶人家。一個人的婚姻也是人生自己最好的鏡子,娶什么樣的媳婦,就知道自己處在什么樣的生活地位,能反映出自家的條件。我們家不富裕,人也不興旺,和你爺爺那輩相比,處在下坡道上,所以說今后全指望你呢。”
周老太爺又婉轉地說:“說指望你,你比父親難多了,現在糧食賣多少銀子?土地賣多少銀子?哎!這土地是越來越貴,恐怕再也買不回來嘍……”
周老太爺說著說著泛起了困意,微閉起了眼睛說:“算啦!早點睡吧!”
“你不再守一會?”
“不啦!人老話多,我也一樣喜歡啰嗦啦!還是早點睡吧,古人守歲,無非是對如水逝去的歲月含惜別留戀之情,又對即將來臨的新年寄以美好希望之意,父親還有什么希望呢?只是想早點抱抱孫子嘍!”
除夕的夜。屋外,時不時“咚”一聲“咚”一聲的有鞭炮響起。屋內,周老太爺家事一件、國事一件、天下事一件地不斷絮叨。重文陪著父親守歲,只是靜靜地聽著父親不知道在茶余飯后說過多少遍的重復話。
周士富十六七歲那年,老祖大院里曾經發生過一件一直沒搞清楚的怪事。那年剛過立秋,老天爺還和夏天一樣炎熱。周家老祖光著膀子吃晚飯的時候,老祖感覺今天特別的有饑餓感,晚上比平時多添加了一大碗飯。由于天還熱,老祖拿著一把蒲扇在涼床上睡下了,丫環春霖子還給老祖扇過扇子,然后老祖自己還給自己扇過扇子,誰知道第二天老祖便沒有起來,也不知道半夜什么時間,手上還拿著扇子的老祖歸天了。
老祖突然莫名其妙的“升天了”,全家人哭哭鬧鬧也就安葬了結了,誰知道兩個半月以后,丫環春霖子在大院里投井自盡了,而且驗尸的仵作說春霖子死前懷孕了。
這一事鬧得全家人不得安寧,春霖子死在周家老宅大院的水井里,而且是身懷有孕。春霖子是誰?怎么進的周家大院?又是誰導致春霖子懷了孕?
春霖子陰魂不散,周家老宅大院里一時鬧得雞飛狗跳還帶驚恐不安。
周家是這一代的首富,又是書香人家,老祖平時理發都不用跨出自家的門檻,有專門的剃頭匠上門為全家人修理“頂上功夫”。
蘇南人馬廉財是較早在牌坊落戶的“剃頭匠”,此人非常精明,從較早的一副剃頭挑子發展到理發門面,從單身一人起步到已經是有兒有女有吃穿的理發鋪子老板了。
周家人的理發自然全由馬廉財包下來上門服務。
農忙后的某一天,馬廉財給老祖理發,老祖理發就是把晚清時期人人都有的辮子梳理梳理整齊,用剃刀把臉面修修光滑。這其間馬廉財和老祖說了一些什么?沒人知道,反正第二天馬廉財送來一個十六七歲的鄉下小姑娘春霖子。
春霖子進老宅大院也就撣撣灰塵掃掃地、抹抹桌子倒倒水,最累得活就是幫老爺倒倒痰盂、倒倒尿罐子。誰知老祖立秋以后死得突然,但沒有三個月,春霖子也投井自殺了。
書香門第的周家,被這事件攪得渾身是嘴也說不清楚,更沒有人能說清楚當年“詩書禮儀”的老祖怎么會和扁擔大的“一”字都不認識的馬廉財這么一個門不當戶不對的“剃頭匠”會談得那么投機?當時只有老大周士成結婚娶妻了,老二周士富和老三周士貴都還沒有成家,尤其老三周士貴還在青少年時期。
誰讓春霖子懷的孕?周家的男人個個成了被懷疑地對像,連剛剛死去的老祖也脫不了干系,成了被懷疑地對像。
然而這件蹊蹺的事件又被馬廉財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打點以后給“擺平”了。
剃頭匠馬廉財能說會道,死得說成活的,泥巴能說成是黃金的,他上到官府下到草民,只要是有辮子的人員找到他梳理過的他都認識,而且一經沾手就和他交如熟人,屬于見一面就熟悉的人。
不知道馬廉財是怎么打點各方面的關系,這件事就漸漸地平靜下來了。當然老實的只知道死讀書的周士成也少不了多花了些銀子,因為人是死在周家的。馬廉財一活動,這件事也就風平浪靜地平息了,最關鍵的是沒人知道春霖子是何方人氏?沒有家屬來追究,此事就這樣慢慢地被時間淡忘了。
這件令周家人,人人驚心動魄、人人被懷疑的蹊蹺事件給周家帶來了霉運,讀書人家被蒙上了一層陰霾。然而周士富懷疑導致春霖子懷孕的人不是別人,他懷疑就是馬廉財本人,只是苦于手上沒有確鑿證據,所以一時無法洗刷干凈,只好是周家自認倒霉,不但拿錢出來消災,而請來幫助消災的人也只好是馬廉財。
這是一件既蒙羞又賠錢,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的窩囊事,周士富心里清楚,與其說是馬廉財幫周家消災,不如說是周家拿錢幫馬廉財擦了屁眼屎。
因而當馬廉財的兒子提著賀禮來參加周重文的婚禮時,周士富留在心里的陰影又顯露出來了。讀書人家要的就是詩書禮儀的面子,這件疑點重重的事件有辱門風,有辱斯文,還破了錢財。周老太爺始終沉默不語,怕這件往事再被后人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