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呼、呼”的北風抽打著光禿的樹枝,房后冰凍的小河在陽光下發出寒冷耀眼的白光,挺立在寒風中的周家石牌坊,白得慘淡里透著冰涼。
戴著“馬虎”帽的朱老三,帽子像面罩一樣套在頭上,只裸露著兩只掃帚眉的大眼睛,又大又亮,把滿腮都是黑森森的胡子茬兒藏在了面罩里面。朱老三是個又高又壯的大漢,冬天的陽光照在朱老三的后背,像鍍金了似的泛著光亮,顯得更加魁梧壯實。他蒙著頭,穿著破舊的黑褲襖子,肩上挑著收破爛的擔子,一頭是空著的籮筐,一頭是籮筐上放著一個紗布覆蓋著的方木格子。
寒風中的朱老三已經非常熟練地挑著擔子走街串巷地收購起還能再次賣錢利用的破銅爛鐵、日用百貨以及古董字畫了。
“小扁擔、三尺寬,我收破爛到門前。破鋪蓋、爛套子、舊棉絮能換糖豆子。家里沒用的鐵鍋子,外圓內方的銅板子,換我糖糕甜甜嘴巴子……”面罩隔不住朱老三粗亮的嗓門,他一邊快樂地吆喝著洪亮的嗓音,一邊用一把小錘敲打著手中的小銅鑼片子,像說快板書的藝人一樣吆喝著自編的順口溜。
挑子的一頭籮筐上放著一個黏著白粉面的四方木盒子,上面裝著撒了一層白粉面的麥芽糖調制的面膏糖。另一頭空著的籮筐準備收今天的破爛。
今天的收獲不盡理想,一上午在小鎮上轉了一大圈就收到一床發黑的破棉絮。他要把這黑棉絮讓“菜包子”洗一洗,再和其他棉絮摻和起來,送到彈花匠家加工賣錢。
朱老三走到修鞋匠陳駝子的攤子邊卸下肩上的挑子,招呼了陳駝子一聲說:“羅鍋子,今天冷,可有生意啊?”
陳駝子抬抬頭帶調笑地說:“啊呦,做外國大生意的大老板來啦!快過年了,我是沒什么生意了。你今天發財沒有?”
路邊向陽的墻根下,用幾塊竹片夾起來的攤子。竹片上掛著幾雙鞋,陳駝子窩在地上,左手邊的筐子里有幾雙待修理的鞋,右手邊的小木盆里泡著一塊磨刀用的青磚。
“快過年了,沒東西收,一上午就收到幾兩爛棉花。”朱老三沒勁地應答著。
“別著急,光緒和老佛爺逃難的路上丟了一個大夜壺,到現在還沒有找到呢,說不定就能被你撿著呢?可值錢了,馬上就能讓你發財還升官。”
朱老三知道,窮人就是拿皇帝逗著樂,朱老三自己也稱是朱元章的后代,據說朱元章當年的宰相是駝子,因而一直稱陳駝子和自己是轉世蒙難的君臣。
朱老三逗陳駝子:“我哪兒像你做小痰盂的生意,像我這樣做大生意的人,倒買倒賣太上老君的煉丹爐還差不多,小生意我不做。”
陳皮匠笑得眼淚快擠出來了。一邊修理著鞋子,一邊說:“到大木橋,引翔港再去看看,那邊住的人家多,船上流動的人頭也多,過年都想換點錢,或許還能收到寶貝。”
“去,每天都去,除了幾個小把戲賣了幾枚爛銅錢,一樣也沒收到。”
說著話,從陳皮匠手邊拖來一張小凳接著說:“把我的龍椅抬過來,讓我坐一會,休息一會,我馬上還要去接見財神爺。”
背風向陽的地方,朱老三聞了聞鼻子,一股皮質散發的腥膻味,嘴里嘰咕“一股臭味,把我的龍袍都熏臭了”,身子屁股離開了小凳,還是懶懶地靠在墻根里面的地下碎皮堆里享受起陽光的溫暖。
陳駝子笑說:“沒辦法,你做皇上我做宰相,你收破爛我做皮匠,我倆合作了五百年了。”說完依舊擺弄著鞋底,而后突然對朱老三說:“你皇冠破了,要不要給你錐兩針?”
朱老三躺著拿下帽子遞給陳駝子,笑笑說:“恐怕就是帽子破了,你看看這上面插得頂戴花翎全搞丟了,難怪一上午沒做到一筆生意,趕快幫我縫好了,說不定下午就能發財,要收到財氣我買燒餅請你。”
比朱老三小得多的陳駝子也開玩笑地說:“要是發的是大財你可不能拿一塊燒餅來糊弄我,最起碼要給我送一只仔鵝。”
朱老三快活地說:“好好好,今天要超過一個大頭我就買一副鴨爪子給你下酒,超過三個,我就送你上慶功樓吃仔鵝。”
“我的乖乖,還想送我上慶功樓,這輩子還想殺我?”朱老三和陳駝子兩人快活地哈哈大笑。據說朱元章曾經設計了慶功樓,把當初一起打江山的功臣騙上慶功樓燒死了。
沖著陽光,背風的地方有點暖和,躲在陳駝子的窩棚里的朱老三迷糊起來了。
突然有人推了迷糊的朱老三一把,朱老三瞪眼一看,是天天都能見到的黑的連五官都有點模糊的“阿尼頭”和頭上花里花斑的“小瘌痢”兩個調皮鬼,小瘌痢手上拿著幾枚臟臟兮兮的銅錢,沖著朱老三說:“喂,朱老三,給我們換點面膏糖。”
朱老三接過手掂了一掂數了一數:“五枚,這玩意不值錢。”然后站起來左手用銅刀按在面膏糖上,右手小錘“當”的一聲,打下了一條兩指寬兩寸長的面膏糖。
“就這一點點?”阿尼頭覺得太少。
朱老三一邊說:“這玩意不值錢。大清朝的銅板子,不值錢啦!”一邊從小罐子里拿出兩粒花生米大的糖豆加在小瘌痢的手上。
兩個小伙伴極不情愿地咕噥著走了。
朱老三附著陳駝子耳朵說:“你看這些小赤佬,一輩子不會懂事,我都能做他家爺叔了還喊我朱老三。”
“生意做得大都這樣,我們喊皇帝不也叫皇帝老兒嗎!你說我們自己一字不識、滿嘴溜糞,能養出什么金龜子?”
“說得不錯,這些小赤佬奇了怪了,看見周老太爺一個個畢恭畢敬的像他媽換了個人樣一樣變得斯文了呢?”
“人家周家又有錢又識字。”
“是的,人還是見了有錢人和有文化的人怕,見我們就像喊狗一樣,連大名都沒有人叫,你說誰知道我們的大名?老老小小喊我朱老三,我大名:朱志鴻,是大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章的后代。”
陳駝子奸笑起來了,說:“破衣爛衫的,還是叫朱老三順口些,朱志鴻留到你發財的時候再叫吧,現在叫不像。”
“你對皇上不忠,小心我再殺你一次。”兩人說完開心得哈哈大笑。
剛才睡意迷糊的朱老三并沒有看清在五枚銅錢里面有一枚是金項鏈上脫落的沾滿泥巴臟臟兮兮的雞心掛墜,單這一片金鎖片就夠把朱老三的全部挑擔買了下來。
朱老三順手往口袋里一放,全然沒有注意到他今天“發了大財。”更沒有想到他做了一筆“沒有良心”的大生意。
打了哈氣伸了懶腰說了一陣窮笑窮的話,朱老三對陳駝子說:“走了,再到大木橋去看看。”然后挑著挑子上路了。
“回來別忘了給我送副鴨爪子。”
漸行漸遠的路上又傳來了朱老三的吆喝聲“小扁擔、三尺寬,我收破爛到門前。破鋪蓋、爛套子、舊棉絮能換糖豆子……”
午后,風停了,冬日里懶懶的太陽帶來了一點暖意。
好天氣應該是黃道吉日,收了一片臟兮兮的金鎖片而全然不知的朱老三又遇到他意想不到的好事了。
平時手腳有點不干凈的“二疙瘩”,矮矮的個子,結實的身板,一疙瘩一疙瘩的肉段子被人冠上“二疙瘩”的綽號,然而賊眼溜溜的模樣在大木橋成了小有名氣的地痞人物。
二疙瘩今天在找朱老三,他最近得手一個寶貝,是一只小香爐,他想找朱老三換點錢。所以他順著朱老三每天都走熟的道上張望著。
朱老三沒有注意到二疙瘩,挑著挑子走了過去,突然背后傳出一聲:“朱老三站住。”朱老三嚇得一驚帶一跳,回頭一看是二疙瘩。
“媽的,嚇我一大跳,你這個殺千刀的東西,什么地方冒出來的?”朱老三回頭對二疙瘩一陣抱怨。
二疙瘩嘻皮笑臉地說:“嗨嗨,我就知道你這時候要來了。”
說完之后,兩眼四面一掃,看看周圍沒人便說:“我搞到一只小香爐,看看能賣幾個錢?”說完從懷里掏出來給朱老三看。
朱老三接過手看看,紫褐色的香爐底下有一個印章,心想這可能是一個古董貨,同時又不放心,心想“這小子又不知道從哪搞來的貨。”
朱老三故意說:“這巴掌大的王八香爐從哪弄來得?佛爺面前的東西不能亂收,收了不但頭暈,說不準還會倒霉的。”
二疙瘩擠眉弄眼地說:“你別管它是從哪弄來的,換二斤肉錢總可以吧?”
朱老三做出嚴肅的神情說:“你別來路不明的東西給我,日后菩薩找我的麻煩。”
“放心,只要你別說是我給你的就沒事,在你手上天下一樣的東西有的是。”
朱老三心里有底了,但還是說:“我只收廢銅爛鐵,其他的我一概不收。尤其是廟里的法器不能亂收,老和尚一念經,不是倒霉便是頭疼的,你別來害我。”
二疙瘩著急地說:“這香爐不是廟里出來的,是大寡婦在男人懷里弄來的,落在我手上,她也不敢叫。只換兩個銀大頭還不行嗎?”
朱老三知道,寡婦門前是非多,行事不正,來路也不正。朱老三故意說:“我的媽呀,一團泥巴大的王八團子要換兩個銀大頭?我賠得褲子沒襠鞋子沒跟了。”
同時心里也盤算了一下“這香爐說不準是一只古董,給別人收去我就吃老虧了,這小子是這一帶的小混混,經常會搞到值錢的東西,只要別帶著我倒霉就行。”
于是朱老三狡黠婉轉地說:“快過年了,算我賠本,也算給你一個交情,我給你一個大頭,你也不能說出去賣給我了,不然我把你圓疙瘩捏成扁燒餅。”
賊眉鼠眼的二疙瘩豪爽地拍了一下朱老三肩膀說:“快過年了,也當我送你的交情。行行有道,干我這一行的規矩就是脫手不悔、打死不說。”
冬天的太陽早早的收起它那淡淡無力的光,好像也怕冷似的躲進西天的云霾里,萎靡地催趕著人們早點回家。
老婆蔡寶芝挺著快要生的大肚子,早早地為朱老三準備好了晚飯。朱老三腳還沒有跨進門就在叫:“餓了,餓了,跑一天餓死我了。”
然后從肩上撂下挑子放門口,急不可耐地一屁股坐在桌子邊的小凳上,一手端起能見人影的稀飯粥張開大嘴“吸溜”一聲,就像撕破了卡其布的聲音,緊接著“哇”的一聲喊道:“我的媽呀,燙死我了。”
蔡寶芝心疼地拍著朱老三后背心說:“慢點,慢點,先吃面餅。”
朱老三拿起一張面粉摻菜葉子攤的面餅塞進嘴里,狠狠地咬了一大口:“渴,一天連口水都沒喝到。”
蔡寶芝端過朱老三的粥碗,心疼地用嘴在碗的一周吹了一吹,說:“我幫你吹吹,才煮好的,燙。”
朱老三忙搖手說:“不用不用,別把我的兒子吹掉了。”
朱老三心疼快生孩子的媳婦。
“今天生意怎么樣?”這是蔡寶芝每天必問的一句話。
朱老三報賬說:“收了幾兩爛棉花,幾個爛銅錢,還有一個銅香爐,銅香爐不能對外說,二疙瘩那小子怕有問題。”
蔡寶芝心領神會地說:“行,每天能收到一點有口太平飯吃就行了,我們小本生意還能指望發什么大財呀,吃飽飯就很辛苦你了。”
朱老三咬著面餅喝著粥說:“明天吶我想跑遠點,先把香爐和一對燭臺送到老城廟的那家當鋪看看,快過年了,換幾個錢留備著,否則要過了正月十五人家當鋪才開門,這其間恐怕你都生過兒子了。”
“送前馬路當鋪近點兒不好?”
“你傻呀!這王八香爐丟掉的人家會不出來找?我跑遠點他知道個鬼!為了兒子,跑遠點兒換錢。”
“你別老喊兒子兒子的,肚子里的貨誰知道?萬一是女兒呢?”蔡寶芝心虛地應付著朱老三。
“媽的,別亂說,烏鴉嘴。我朱老三不養則罷,要養就是兒子,我下的是龍種。”
蔡寶芝不敢多言。
朱老三放下碗筷,從口袋里摸出中午收來的五枚銅錢交給蔡寶芝。寶芝接過手看了以后拿出一個沒有方孔的“銅錢”說:“這一個是什么銅錢?怎么又不圓又沒有方眼。”
朱老三拿過來看著說:“幾個小銅錢,中午睡得暈暈乎乎的沒在意看,怎么還有沒屁眼的銅錢呢?”
說著他就用拇指在臟兮兮的“銅錢”表面用力地搓了幾搓,又在地下劃了兩下,湊到燈光下仔細看了一看,金光閃耀的,朱老三突然興奮起來了,壓抑著聲音說:“菜包子,發財了,這是黃金的。”
蔡寶芝也趕忙湊上來看了看說:“不錯,是黃金片子,半圓的片子,好像是人家項鏈上掉下來的雞心掛墜。”
朱老三興奮得跺著腳說:“菜包子,不能說出去,千萬不能說出去。”
蔡寶芝也附和著說:“豬頭三,不能說,不能說,明天統統賣掉。”
這意外的收獲令兩口子不勝驚喜。原本靠種田謀生的老實憨厚的朱老三有了商人奸詐的心機了。
這一夜,朱老三和蔡寶芝仿佛看到了金光閃耀的金元寶就在眼前,興奮的一夜睡不著。
清晨,冬幕包裹著的城市,天空和馬路一樣灰沉陰冷。
朱老三向東走過兩條馬路后又跨過北邊的一條小河,然后沿著河邊的馬路向西走去。朱老三一早跑著相反的方向,繞開了附近幾家熟悉的典當鋪,尤其是前馬路的典當鋪,朱老三想躲瘟神一樣連邊也不沾,徑直由西向南的跑了十六里路,來到了寶和典當行。
寶和典當行還沒有開門,朱老三就坐在門口的臺階上等著。
冷颼颼的風呼呼地刮著,馬路上行人稀少。
典當行老板秦寶和隔著窗戶的玻璃已經發現門口外的臺階上有一個人坐著,看穿戴模樣是個窮人,沒看到什么破布爛條的東西,一只手捂在肚子上,好像懷里有東西,秦老板非常精明,能塞在懷里的一般都是“寶貝”,快過年了,這么冷的天出來典當的一定是等著用錢的人家。
秦老板捧著熱壺招呼店里的伙計:“阿四,開門時看看門口坐著的那個人想當點什么?要是有什么值錢的東西別漏了眼珠子。”說完就走到廳后堂烤火喝早茶去了。阿四爽快地應著秦老板的吩咐,準備開門了。
典當鋪的黑漆大門和大廳空間的高度有種沉悶森嚴的感覺,四米多高的白墻下面擺放著紫檀木的椅子,一米多高的柜臺也和椅子一樣有著黑沉的色彩。
站在柜臺后面的阿四居高臨下的打量著站在面前寒酸的農民模樣的朱老三,一臉的輕視,用鼻腔操著濃重的紹興話問老三:“儂想做嗦格生意?”
朱老三老老實實地說:“我有幾件舊貨,老婆快要生孩子了,等著錢花,我想看看能當幾個錢?”
阿四不屑的斜眼瞅了一下,心想“窮抗包的,你能有什么寶貝”?但秦老板有“別漏了眼珠子”的關照,他不得不問個清楚,嘴上鼻音重重地說:“挪出來看看。”
朱老三老實地從懷里把一個香爐和一對燭臺一件一件擺放在阿四的柜臺上,又在口袋里摸了一下說:“還有一片黃金掛件。”
阿四眼睛像閃電一般閃了一下,兩手捧著小香爐迅速的瞄了一眼,立即又恢復商人特有的一種鎮定而放下說:“黃金是有牌價的,按黃金重量收,這三樣燒香拜菩薩的香爐蠟燭臺的東西不值銅鈿。”
今天的朱老三已經不是昨天在周老太爺家種地的農民朱老三了,他經商收破爛了,他已經知道商人“瞞天過海”的騙人買賣了。他輕聲的干脆而有力地回了一句:“香爐底下有字,你請老板看看,要不能賣錢我就帶回去。”
這話一出,阿四反倒不好表態了,專業的眼光已經告訴他這不是普通的香爐,他只是想嚇唬嚇唬鄉巴佬,用四兩撥千斤的手段把“寶貝”低價收進來再說。
他一看這鄉巴佬不是三言兩語就能把他手上東西收到手的“貨”,阿四他小眼珠子一轉只好說:“你等著,我去叫識貨的大師傅出來看看。”說完向后堂走去。
朱老三趕緊伸手把柜臺上的香爐和燭臺重新收了回來。
后廳堂里老板秦寶和正和鑒定師邱湖凡圍著炭爐在喝早茶,阿四笑臉諂媚地走進來壓低聲音向秦老板稟報說:“老板,坐在門口的鄉下人帶來了一只六字底的宣德爐。”
一聽“宣德爐”三字,秦寶和精神猛地往上一提,和邱湖凡四眼對望了一下,立即反問阿四:“瞅準了?沒走眼?”
阿四馬上討好地說:“應該是真的,對方鄉下人他都曉得香爐底面有字,看起來還有點識貨。”
秦寶和站起身追問:“你們談價了沒有?”
“沒有,他只是講請你們老板看看,不愿意收他就帶走,很干脆。”
秦寶和沉思一下點點頭對邱湖凡說:“鄉下人沒談價,不一定懂行情,請邱先生先去摸摸底、掌掌眼,然后再和他定價錢。”
邱先生還沒有站起來便拉著陰陽腔說:“從推翻清帝以來,社會上有一批古董在流動,王公貴族的那些敗家子賣出來不少古玩,但宣德爐在雍正朝仿制的最為有名,其中精品足可以與真器媲美,一般人很難識破。”
然后用一種瞧不起旁人的語氣說:“我到前面去看看。”
前腦門光禿禿的大腦袋,帶著一副圓圈圈眼鏡的邱先生,一身綢緞長袍,腳上一雙黑絲面的棉鞋,他一輩子從事古玩的鑒定,有著極其豐富的識別經驗。
邱先生出來后笑容滿面地走到朱老三面前,說是看了朱老三一眼不如說是用鼻子聞了朱老三一遍。邱先生看人時兩只眼睛簡直都快貼在有些不自然的朱老三的臉頰上了,他要從人的氣度上先識別一下對手的深淺,然后始終是皮笑肉不笑的模樣沖著朱老三說:“客家請坐、客家請坐,把你的寶貝掇出來給我見識見識?”
阿四從中介紹說:“這位是我行的大師傅、鑒定師邱老先生。”
朱老三看了一眼綢緞長袍的邱先生,像是有學問的“老古董”先生。朱老三沒說話,沉穩地把三件東西在紫檀茶幾上一字擺開。
邱先生一件一件地拿在手上把玩了一遍,然后又拿起香爐把底下的幾個字細看了一下,而后一字一頓地問朱老三:“是典?還是當?”
朱老三隔著邱先生圓圈圈的眼鏡也看不清邱先生眼球的表情,只得說:“當。”
“想當多少銅鈿?”邱先生緊逼著問了一句。
朱老三一下子有點遲鈍了,說:“連黃金片一起當……當十五個銀大頭。”
邱先生心里一下就明白了“這是一個外行頭。”
邱先生依舊不露聲色地說:“客家說話實實在在,實實在在。”然后起身接著說:“你坐一下,容我進去和老板說一下,看老板是否同意收。”
邱先生巴結地告訴老板秦寶和,說:“恭喜老板,財運送上門來了。這個鄉下人是收舊貨的,和燭臺放在一起的香爐,兩件東西相差四百年歷史而放在一起賣,說明賣家自己根本不知道香爐是真器。”
然后搖頭晃腦地說:“外觀一掌大小,金水很厚實。是標準的風磨銅的材質,這種材質在黯淡的光線下有一種奇妙的光澤。拿在手中把玩一下,你會有整體柔、滑、細、膩的手感。尤其香爐底部的六字楷書款有‘大明宣德年制’這六字,其中‘宣’字點不過橫,‘德’字中間又少了一橫,這是當時制造時工匠特意寫漏的一點一橫,一般人注意不到這點,所以我能肯定這是一件真器。”
秦寶和聽著滿意地說:“先生好眼力。”然后緊問:“他出價多少?”
“真是他出的價錢暴露出是個走街串巷收破爛的。他說要十五個大頭時沒有底氣的膽戰了一下。”
養得白白胖胖的秦寶和聽完哈哈大笑,說:“生姜老的辣、老的辣,來、來、來,不虧他,叫阿四進來。”
阿四顛顛地跑了進來,老板輕聲地在他耳邊交代了幾句,阿四聽得像只叭兒狗一樣地把頭點了又點。
阿四跑到柜臺上,故作討好而又慎重地對朱老三說:“你今天趕早不如趕巧,碰到好人了,我們老板正在后堂給菩薩上香,所以他說今天是年底關門,我們要‘以善為本’結束最后一天,明天臘月二十八了,我們就打烊歇業迎新年了。”
接著他又觀察著朱老三的面部說:“我行今天是今年的最后一天營業,老板說了,對來典當的前三名客戶一律高價收貨,我們老板講僅此一天,一律按客戶要求收貨,另外超過十個大頭銀子的,還奉送五元紅包過年,祝大家發財。儂來得早又來得巧,當了十五元,老板講給你二十個銀元,只是希望你明年有什么好東西盡管送到我們寶和典當來,我們寶和典當老少無欺,誠信待客,典當公道,歡迎你經常光顧!”
耳朵聽阿四巧舌如簧的宣傳,兩眼看二十個沉甸甸白花花的銀子,從來沒收到過這么多銀子的朱老三一時找不到方向了。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張寶祥是張老爺子的孫子,胖墩墩的小矮子,腦袋后面留了一條小尾巴長命辮子。張寶祥不喜歡這條小辮子,出去玩耍和其他小孩發生打架時,腦后的小辮子成了自我絞索,總是吃小辮子的虧,被人家逮著辮子就像馬兒拽住了韁繩,任人牽遛。然而爺爺奶奶卻一定要他把辮子留著,因為這是長命辮子,要過滿十歲才行。
張寶祥怕吃辮子的虧,怕外面的孩子欺負他,不帶他玩,因而常把家里好吃的、能玩的東西偷拿出去討好巴結個子大一點的小孩。
張老爺子自稱是東漢末年“五斗米”道創始人張天師的正宗傳人。自己在家設壇布道,把一個家搞得烏煙彌漫,紙灰遍地。然而身邊還有幾個跟著他的老年信徒。只可惜身后沒有兒子,就一個女兒。寶祥是張老爺子女兒的孩子,只是女婿莫名其妙的失蹤多年了,所以干脆把原本姓“曹”的外孫改姓為“張”,這樣,張老爺子就算有了孫子。
屋內的正廳里,張老爺子身穿道袍,頭戴道帽,帽子和道袍上都貼著黑白相間的太極圖,圍坐的信徒都在認真聽張老爺子布道。
“天地萬物皆陰陽……一陰一陽謂之仁……陰陽互動,生生不息,相對而變動,圓通而不可分割,其大無外,其小無內……道法自然……道可道,非常道……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為而不爭……”
張老爺子一心布“道法自然”之道,深信“大道無形,大道無情,大道無名”的道家法則,甚至對孫子張寶祥也是有吃虧就會有便宜的陰陽相濟互補的教育,平日里不強調過分對寶祥的要求。
然而奶奶和媽媽兩個人對寶祥疼愛有加,十分慣寵。
一日寶祥母親問寶祥:“寶祥,你可看到媽媽的一個金鎖片放在哪啦?”
“沒看到。”
“唉,時間長了,我怎么找不到了呢?你沒拿出去玩吧?”
“沒有,我連看都沒有看到過。”
寶祥一邊回答媽媽地問話,一邊心里在打小邊鼓,因為是他偷著拿出去和外面小孩玩了,而且玩輸丟了。
張寶祥想再次詢問比他大的玩伴“石蠟頭”“阿尼頭”和“小瘌痢”。這都是貧民區里的幾個天天在一起瘋玩的“小赤佬”。
正在玩打銅片的阿尼頭問張寶祥:“阿寶仔,你在找什么?”
寶祥告訴他前幾天他裝在身上和大家一起玩的那個沒有方屁眼子的“銅錢”你知道我輸給誰了?
阿尼頭正玩得一臉的灰塵,眼睛轉兩圈說:“你爺爺天天說‘道可道,非常道’聽不懂的話,他那把用銅錢穿起來的青銅鎮妖寶劍,那上面全是銅錢,你掉了一個有啥關系?掉了一個‘陰’的,他能撿到一個‘陽’的,你怕啥?”
寶祥噘著嘴說:“不一樣,我掉了的那一片是黃金子的。”
阿尼頭腦子靈活,馬上踩著小瘌痢的鞋說:“你那片是金子的?沒看到。”
小瘌痢心領神會,馬上跟著說:“沒看到,輸給誰了呢?”
打銅片,就是在地上畫一個小方格,參加玩耍的小孩每人出一個銅板放在小方格里,然后輪流拿自己的銅片打方格里面的銅片,誰把方格里的銅片打出方格,這一枚就算他贏走了,被打出格的人再另加一枚放在方格里,以此賭輸贏。
銅板里有“雙龍銅板”“嘉慶通寶”“乾隆通寶”甚至還有“開元通寶”,大清朝的銅板錢早已一文不值了,成了孩子們游戲的玩具,孩子們以打銅片為樂趣,贏到的銅板可以找朱老三換面粉糖吃。
阿尼頭拉著小瘌痢悄聲說:“前天我們賣給豬頭三的銅板里面不是有一片不怎么圓的銅板嗎?說不定就是那一片,要是是金子的,這虧可吃大了,走,找朱老三去問問。”
早上到寶和典當行換回來二十個銀大頭的朱老三,從沒有想到過會發這么一筆大財,心里像吃了一罐蜜糖一般的甜心。
朱老三嘴里一邊輕松的尖著嗓子哼著家鄉的江淮戲里的女子唱腔:“小和尚喊我摸摸他的頭,有我的朱砂手印印上頭……”一邊瞇著被銀子照花的兩眼睛享受今天的好心情。真是銀元價值最頂峰的時期,這是朱老三有生以來得到的最大的一筆收入,“錢是精神酒是膽”,這些錢要在鄉下二溝老家夠買四坰地了,因而朱老三今天心情特別的好。
看著丈夫的好心情,蔡寶芝也開心,要慰勞慰勞朱老三,拿著家里的空酒瓶遞給朱老三,喊著鄉下人的“愛稱”說:“豬頭三,自己去打點酒喝喝”。
蔡寶芝喊“豬頭三”是兩口子之間的愛稱,朱老三聽了高興,他邪笑著拿起酒瓶,剛要抬腳,阿尼頭和小瘌痢走進了大院南門。
“喂,朱老三,前幾天我們跟你換糖吃的那五個銅板還在吧?”阿尼頭拉著小瘌痢進門開口就問朱老三。
朱老三不快活阿尼頭沒大沒小的喊他朱老三,心里不快活暗暗罵著:“小赤佬,老三老四沒大沒小的。”
然而朱老三故作奇怪地反問:“在,怎么啦?”
“當時有一個沒屁眼的銅板,沒注意賣給你了,我們想拿一個大的雙條龍的紫銅板和你換回來怎么樣?”
“為什么?”
“那是我們的大王銅板,打銅板時從來沒輸過的,那天我們拿錯了,我們給你一個大的雙條龍紫銅板和你換回來怎么樣?”
朱老三心里明白,這么低檔的“小兒科”游戲還來“糊弄我朱老三嗎?”他順水推舟地喊道:“菜包子,把小鐵盒子拿來,給兩個小赤佬自己找。”
蔡寶芝拿來一個鐵盒子,里面裝了半盒全是收來的銅板銅錢。
朱老三把鐵盒里的銅錢“嘩啦”一聲倒在腳底下,大氣地說:“自己看,哪個是大王,換回去,贏多了拿來我換糖給你們吃。”
阿尼頭和小瘌痢趕忙蹬在地下,在一堆銅板里面翻找了一遍,沒有找到那片“沒有屁眼的不太圓的銅錢”。
小瘌痢蹬在地下輕聲說:“沒有嗎?”
朱老三假意地說:“怎么會沒有呢?這么多,你仔細再找找。”
阿尼頭心里明白,“不會有了。”趁著蹬在地上拿了幾片銅板塞在鞋幫里。朱老三也看得清清楚楚而裝得糊涂,有意讓他討點便宜。
阿尼頭站起來輕聲對小瘌痢說:“走吧,不會找到了,算了。”
阿尼頭踩著鞋底里藏著的幾個銅板趿拉著鞋走了。
朱老三拉著蔡寶芝的衣角不讓她吱聲,等阿尼頭和小瘌痢走出院門了才說:“給他偷幾個走,否則不會太平,這小子老道而有膽量,偷走兩個太平。”
轉眼到年三十了,大院四周響起了鞭炮的炸響,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火藥的氣味。吃完年夜飯的孩子們都聚到一起來玩耍了。
“孩子王”阿尼頭領頭高叫了一聲:“豬頭三哎!”
一幫子孩子們一起跟著“好哦!”
“收個銅錢沒屁眼哦。”
“好哦!”
“菜包子哦!”
“好哦!”
“三十晚上養個兒子沒屁眼哦!”
“好哦!”
喊聲此起彼伏,繞著大院子,一浪蓋過一浪的起哄,不時地還夾雜著孩子們的哄堂大笑。
聽著外面一幫調皮鬼的聲音,朱老三可氣壞了,操起一根扁擔,門一開便沖出屋子,然而孩子們在黑暗處像地道戰一樣躲得無影無蹤,而返身一進屋子,喊聲又起。
朱老三來火了,站在院子大門口沖著黑暗處大叫:“阿尼頭,殺千刀的,看我哪天逮著你不揍扁了你,我是你兒子。”
阿尼頭沒聲音了,雖然是個“孩子王”,但朱老三敢扳著耕牛的兩只角,耕牛都動彈不了的“豬勁”是遠近聞名的。
其他孩童的家長聽見了,紛紛出來把自家的孩子罵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