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招娣家在五江城城外務農，原本收成不錯，家里才有錢支持女孩兒也上學。萬萬沒想到，幾年前陶招娣的母親加入了一個教會，從此家宅不寧雞飛狗走，曾經有一段時間窮得揭不開鍋，她和弟弟淪落到要去偷田間種給豬吃的糙地瓜。

那個教會表面上打著基督天主的旗號，實際上與邪教無異，不僅不像其他教會那樣發糧賑災，反而隔三差五上門去教徒家收錢，還會組織他們一起跳一種詭異的舞蹈，引導他們相互毆打，美其名曰用疼痛贖罪。

若是有人想退出，那幫假仁假義的神父就會找上門來將人打一頓。最重要的是他們打完以后還叫囂說喻家的人支持他們教會，若是教徒敢去政府告狀，喻家人就會讓他們吃不了兜著走。

喻家手握軍權，饒是借教徒們一萬個膽子，也沒有人愿意反抗。

陶招娣露出慚愧的臉色，訕訕地向葉珠緯道歉道：“上次我回去后便后悔了。只怪我當時氣那些偽神父氣得厲害，一時忘了他們向來謊話連篇，指不定是拿少帥家當幌子作威作福。”

葉珠緯覺得事情沒有那么簡單。按照軍閥的行事原則，轄區之中有人假借他們的名義斂財生禍，他們不可能不知道的，要么一手壓滅，要么分一杯羹，怎么會讓邪教自由生長呢？

“沒事，我回家問問喻無臣，爭取早點給你個說法。”

嘴上這么說，她心里卻沒底。她向來不信人性本善，何況喻無臣生長在軍閥家族，肚子里的腸子九曲十八彎，行事常叫她摸不著頭腦。她又有些害怕，害怕發現喻無臣蠅營狗茍、為害一方。

車子駛過圣保羅教堂，發生慘案的廣場上還殘留了些許洗刷不干凈的血跡，黑乎乎地印在地上。未燒掉的紙錢、慰靈的白蠟燭白花擺了一地，祭奠著死去的十二個學生。

這幾日葉珠緯經歷了許多，幾乎忘記了這場慘劇僅發生在兩天前。此處的風似乎格外凄冷，在廣場上來回地刮著，宛如縈繞在此不愿離去的亡魂。

她想得出了神，一時沒看見前面走來的人，哐當一聲將他撞倒在地。

“大哥，沒事吧？”

她和招娣下車去扶，可那位大哥仿佛行尸走肉，面無表情地自己爬了起來，雙目黯然無光，不曾注意兩個女孩，甚至沒有注意是什么將自己撞倒。招娣和珠緯互視一眼，有些無措。

他腳步趔趄，勉強拖著身子走向廣場中央，頹廢地坐了下來，把一張疊起來的白布拿出鋪在地上。

白布上寫著一段血書，總結的意思就是天主教教會曲解教義，草菅人命，導致了耶穌無法再臨，只能由他和其他真正的教徒付出代價，換取耶穌的原諒。

本以為他魂不守舍是因為家人在暴亂中遇難，沒想到竟然是來搞事情的。陶招娣在她耳邊嘀咕了一句：“這個人的論調，跟我阿媽教會里講的好像。”葉珠緯頓時覺得事情不妙，信了邪教的人一般都比較魔怔，說不定會有更極端的動作。

俗話說得好，怕什么來什么。

那個大哥從包里掏出一個大瓶子，把自己澆了個透心涼，觀察事態發展的葉珠緯大叫一聲，沖了過去。

“按住他，他要自焚！”

圣保羅教堂因為發生了慘死事件，眾人都不愿意去附近活動，堪堪三兩個路人立在廣場邊，被她一招呼才如夢初醒，跑過去拉人。

大哥從容不迫地點燃了身上的燃油，臉上綻放出一絲舍我其誰的微笑。火勢迅速在他身上蔓延，等到大家趕到他身邊，他已經完全被吞沒在火焰中。

平日里讓熱水燙一下手指也能叫人疼上一陣，別說身上起火了。

被包裹在烈焰中的人發出尖銳的慘叫，歇斯底里地在地上打著滾，全然沒有了剛才英勇就義的決絕。濃稠的黑煙在廣場上騰空而起，帶著讓人窒息的氣體急速燃燒的嘎巴聲，空氣里彌漫著血肉被烤糊的味道，誘發近在咫尺的葉珠緯一陣干嘔。

她和路人圍在逐漸無法掙扎的火堆周圍，幾次前去撲火都被那團灼熱嚇了回去。等到招娣提來一桶水時，那個自以為正義的可憐人已經化作一塊扭曲的焦炭，以一個可怖的姿勢倒在地上，永遠無法再活過來。

陶招娣哪里見過這種場面，當即癱軟在地，像半截木頭般傻愣愣地戳在那兒，淚水止不住，像被她踢翻了的水桶里的水，漫天蓋地淌著。

過不了多久警察終于趕到了，例行公事一樣惋惜地搖搖頭，便急著要將幾個目擊者請回警局談話。

葉珠緯也有些哆嗦，轉頭就望見羅利和彭奉貴兩人站在旁邊，方才大概是他們去叫的警察。

“抱歉。”羅利擋在她和警察中間，“若是您要請少夫人做筆錄，麻煩帶人去司令部預約。”

警察被他落了面子，臉色頓時變得不好看，可掂量幾下自己的斤兩，只好罵罵咧咧地帶走其他幾人。陶招娣蹭了珠緯的特權，也省了去警察局跑一趟。

葉珠緯不免有些不好意思，總覺得自己妨礙公務，不太應當。

“羅準尉，這么不太合適吧？其實去一趟也可以的。”她對羅利說道。

“不行，少夫人。您還是跟我們回司令部吧。”羅利不容置疑地拉起坐在地上的陶招娣，絲毫不給葉珠緯反駁的機會。

她本想邀請小陶到司令部坐坐，好歹等平靜下來再回家，可陶招娣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葉珠緯拗不過，只好在兩個護衛的跟隨下將她送回了住所。

陶招娣的家縮在一間窄小漆黑的平房里，兩旁新建的洋樓幾乎要將它夾扁。缺少通風口的設計使房子里彌漫著一股霉味，值得贊賞的是各類物品整齊地碼在唯一一個架子柜中，沒有想象中的雜亂無章。

葉珠緯坐在陶招娣的床邊，等待她平靜下來才站起身。

“珠緯……幫我向老板娘請假好嗎？”招娣迷迷糊糊地扯住她，心里仍然掛念著打工。

“好，別擔心。”她將招娣的手收回被子里，環視一眼這間小黑屋，滿是郁悶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