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

一句呼喚情不自禁地從葉珠緯嘴里滑了出去，婦人似乎沒有聽見，還在一個勁兒地道歉，又壓著小男孩的頭讓他賠不是，也沒在意他抽抽嗒嗒的怪可憐見。

“沒事的，沒關系的?！比~珠緯急忙搖手說道。

雖知道眼前的婦人不可能是自己的母親，可面對如此相像的一張臉，看著她低聲下氣地求別人不要生氣，葉珠緯的心里就泛起一陣酸楚。她現代的媽媽是銀行的柜員，每天恐怕也要如此低三下四地給那些蠻橫的客戶道歉。

婦人很是憂心忡忡，指著后廚說道：“小姐，不如我領您去水池邊擦一擦吧?！?

“我叫葉星?！比~珠緯冷不丁地冒出來一句，她想把自己真正的名字說給她聽，而不是冒領的身份。婦人未曾料到她會做自我介紹，也猜不明白她的意思，只好與她一起愣住了，半晌后才回道：“哎，葉小姐，不好意思，我帶您去擦一擦吧。”

婦人討好的笑容擠出了眼角深深的皺紋，一頭發絲里摻著白發，配上她習慣性半佝僂的背，葉珠緯眼中一熱，又想起了另一個時空的媽媽，跟著她走向水池的腳步也變得蹣跚起來。

婦人殷勤地挽起袖子為她接了些水，掏出帕子來沾了沾，想蹲下來替她擦褲腿。葉珠緯立刻阻斷了她的動作，用自己的手帕在褲子上胡亂擦了幾下了事，最后忽然抬起頭，問了一句：

“阿姨您貴姓？”

此時貿貿然問這個，好像確實不是個好主意。婦人凝在原地，臉上閃過被追究責任的擔憂，最后怯生生地吐出一句：“免貴姓烏?！?

“謝謝烏阿姨”

葉珠緯看著烏阿姨的眼睛，希望她能夠感受到自己的真誠。要是另一個世界的客戶，每個人也能好好地對待她媽媽，那該多好。

烏阿姨的雙眼啞默地瞪大了一圈，怕自己鬼迷了心竅聽錯了，又怕自己沒聽錯卻不回答顯得不禮貌，末了從喉嚨里期期艾艾地擠出幾個字。

“哎，好。太客氣了，小姐。”

氣氛一時不太對頭，葉珠緯只好指著后廚岔開話茬，問道：“烏阿姨，您是在后廚工作嗎？”

烏阿姨點點頭，濕噠噠的手在圍裙上抹了抹，問起她是否用了午飯，又說去晚了食堂便要關門，下午恐怕會餓肚子。小男孩躲在烏阿姨的腿后，只露出兩只眼睛盯著她。葉珠緯心中一軟，將包里的飯票取了出來。

“我下午沒有課，學校的飯菜我不太習慣，等會兒回家吃。”她將飯票遞給小男孩，故作無意地說道，“這張紙留給你疊只青蛙玩吧。”

小男孩望了望母親，伸出小手接過來，害羞地道了謝。葉珠緯不敢看烏阿姨臉上的表情，只祈求她別將自己的行為看作是施舍。腹部傳來一陣蠢蠢欲動，似乎下一秒就要叫，葉珠緯速速道別，在那一聲咕嚕聲到來前離開了他們母子倆的視野。

騎著自行車從落葉上鏟過，清脆的響聲將她先前的不快一掃而空。她將車頭轉了個方向，騎向圣方濟各側門的小徑。

這條小徑可謂是貧富分界線。

左邊是一年學費兩百大洋的貴族教會大學，右邊是免費就讀的師范學校。兩個校園相距不到十米，階級等級則遙不相及。

據說五江城普通家庭一年的收入還不到兩百塊銀元，年終能剩下十塊銀元已算是很好的結果；更慘的是那些食不果腹、在餓死邊緣掙扎的人，這些人連開蒙的機會也不會有。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從師范學校里走出一群女學生，葉珠緯騎了過去，目標明確地截住其中一個。

“陶招娣！”

上次陶招娣神情古怪地從司令部跑掉已有幾天，幸虧她先前說過自己是師范學校的學生，這才叫葉珠緯尋到了。

沒有網絡的時代真麻煩，加個微信的事情非得見面說。

陶招娣看到葉珠緯時不見多少驚訝，臉色也不像上次那般不自然，還熱忱地將身旁的朋友介紹給她認識。葉珠緯故意樸素的衣著總算派上用場，除了那輛還不算常見的自行車，其余完美地融入到這群普通出身的女學生中。

“你這輛自行車真好看，比我見過的都好。我只見過我表姨媽騎自行車，她要幫隔壁太太出去買東西的時候，就能借她家的自行車騎。我小表弟弟有時也能坐一坐?！?

陶招娣與朋友揮別，小心謹慎地將一瓣屁股放在自行車的后座上，生怕路上一顛一顛的把自己抖落下來。她雙手環在葉珠緯腰上，抱得緊緊的，以至于生出一股子百合的曖昧氣息。

“我現在與她住在一起，下次你來我家吃飯吧，我表姨媽做飯特別好吃，好吃到你能把你的舌頭吞下去。”

陶招娣俏皮地一笑，葉珠緯沒有回頭看也能體會到她的小小驕傲，聽著她繼續說道：

“我表姨媽就在圣方濟各的后廚工作，她做出來的餃子很受歡迎?！?

葉珠緯車把一偏，差點把她甩到地上，問道：“你姨媽該不會姓烏吧？”陶招娣點點頭，有些意外。

“對啊，你聽說過她？肯定是因為她的餃子吧?！?

葉珠緯勉強穩住自行車，直道世界真是太小了，苦尋多日的人居然和陶招娣住在一起。陶招娣沒察覺她內心的震驚，繼續絮絮叨叨地普及與烏阿姨的生活日常。

烏阿姨年輕守了寡，后來在街頭撿了個孩子回家養，即陶招娣口中的小表弟弟。她與招娣的媽媽、孫段的媽媽是表姐妹，兩個表兄妹因學業借住在表姨媽家里，順便也要打工幫忙賺些生活費。

葉珠緯現下便正載著她去她打工的餐飲店，也就是上次的中記鮮魚糊湯粉。車程大約半小時，兩人講東講西便講到了司令部的匆匆辭別。

“那天你為什么急著走？”

陶招娣破天荒地沒有接話，只是沉默地抓著自行車后座架，過了許久才把原因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