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一年,四月
京都
同行人:爸媽、唐諾、盟盟、天衣、符中原
是徹底的一次全家旅行,因之后至東京且將會合正隨侯子劇組為籌拍《戲夢人生》在東寶看殖民統治臺灣時期的日軍服、和服的天文。至于那半個月沒人的家,便找了自由翻譯工作的至偉幫忙看顧,所幸至偉根本是宅男,正好接收唐諾四壁書墻、圍棋和鋪臥,果然足不出戶并順便照料六七只狗五六只貓。
這一年,父親六十五、盟盟五歲,祖孫二人皆丙寅虎,父親完全是為了不愿與盟盟分離才肯再游日本的,而我們,深知如此的便以盟作餌釣得父親同行。
長大后的盟盟在一次聯合報相對論專欄的母女對談中答“我是外公帶大的,所以和我媽算是同代人”。
是真的。父親人生最后近二十年寫《華太平家傳》時皆不在二樓他的有書桌的臥房,而在樓下客廳鄰茶幾的長沙發一隅,鄰座整齊堆滿的幾大摞書和資料,他腳擱在面前長幾,所拱起的腿上正好放一塊亞克力板當桌。天文寫過此景:“盟盟的公公最后幾年搬到樓下寫稿,起初是為了方便于接聽電話,應付掛號郵件或送米的修燈的,并且幫盟盟錄影平劇,接盟盟放學回來,祖孫倆看戲吃點心。漸漸,客廳的沙發一角成了他們的老窩,公公盤腿窩坐沙發里寫稿,稿紙夾在亞克力板上就著椅子扶手當書桌來寫。人往人來,貓逐狗奔,皆不妨礙他在那里安靜寫字。有一陣子,他受托編輯《山東人在臺灣》,發函收信,剪修大頭照片貼牢,瑣碎不堪的個人生平資料他也刻字那樣的一點一點謄錄著。家人看見十分生氣,認為是工讀生即可勝任的工作為什么要他來做,嚷著交給認識的誰去電腦處理吧,尚待付諸行動,厚厚一本磚書已經印好出版了。客廳一角的老窩,變成了奧瑞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的銀飾工藝坊。”
唯天文漏記了一旁的盟盟:“公幫我對齊這條線。”“公幫我垛齊這疊稿紙。”“公幫我這里剪一刀。”“公幫我記這一段話。”……剛畫好一張恐龍畫的三歲盟盟,一名偉大藝術家架式地口述著,公公擱下手中進行著的巨著,小助理一樣耐心一字一句工整寫下三歲小兒的口述。
朝陽庭花聞兒語。
行經之人見了總心虛地打斷一下盟盟:“盟不要公長公短,公公有事要做呢。”
然而盟盟并非不知公公在做著重要的事,她幫忙公公(按著紙角)繪制卷軸長的家譜并牢牢記得每一代祖輩的名諱和生卒年月,她緊盯一下午公公總算謄抄稿子的頁數就要到整數如10、100,那時公公便答應她來標頁碼,所以這份如今捐給臺灣文學館的上千頁(事實上,停在一〇六六頁)的手稿,從前幾章的如圈圈棍棍的頁碼10、100,至尾聲的工整秀致的阿拉伯數字,正是盟盟參與的公公最后十年。
盟盟的不時公長公短一定讓父親少寫了十萬字吧,但父親人生最后十二年的生活和感情上的豐潤,我相信是無與倫比的,因為屋內其他家人就是忙、忙、忙,走進走出,來來去去,不知去辛亥小學接盟盟放學的祖孫倆先在校門口雜貨店里邊吃兩人那日精選口味的洋芋片邊、通常都是“公公在影印東西,太久太慢了,我在角落把衛生紙箱當桌站著把功課都寫好了”。而后兩人一路討論回家后當天的京劇戲碼(那時三臺尚播京劇,“公愛看花旦小丑、我愛老生,就爭執不下”。),他們在客廳各據一角各做各的手邊事邊聽戲,有時他們一白頭一黑發聚攏著合力在強剝開一顆種子、觀察一枚老衰死在路上剛撿回的大熊蟬、他們在計劃著如何趁月黑風高出草去偷摘某鄰居用來占停車位都從不吃的一盆香椿嫩葉好拌皮蛋豆腐(海盟叮囑:“公說高的是臭椿,矮的是香椿。”)。
他們拿著一份天津京劇院即將來臺公演的劇目研究再三因只給自己三場的額度,討論不出到底該看哪三出戲(父親固然出于節省,也總覺日日看戲不工作簡直近于荒淫無度或至少是宰予晝寢),他們偶在一角落面容嚴肅地竊竊私語那成精怪了的千年人參如何才挖得到、三國英雄們的坐騎各是何等模樣品種、屎殼郎如何團一顆糞球并成功運走……說的人認真,聽的人更認真,二十年后也不忘記。是故天文曾這樣寫:“父親屬丙寅虎,盟盟整整晚公公一甲子,家里兩只丙寅虎。命理曾有一說,丙寅虎,活不過六十五,但父親已七十二。有一天當馬圭茲熱淚如傾地下樓來,他的太太看見說:‘上校死了嗎?’這一天,工藝坊的錫桶里共有十七條小金魚。”
父親寫《華太平家傳》近二十年,七易其稿(最多的一次廢稿三十萬字),這給盟盟一個銘印作用,從小到大課堂上家里寫過數百萬字的盟,總一段時間便在前院焚稿(當然,后來只消幾次按鍵),從來不覺寫作是要給人看、博人喟嘆或喜歡、換得名聲和收入……我和天文雜務太多寫得少而慢,生出妒羨之心,聽她正寫的這本又破百萬字,天文便向盟開口索討“分我個二十萬字吧”。也暗嘆她是生錯時代的貴族貝勒爺吧。
回到一九九一年的京都行,然而這并非盟盟第一次來日本,之前,照例又要說之前的事,但確實,距上一次來京都又六年過去了,我從二十七歲到三十三,當了袋鼠族媽,寫完《我記得……》和《想我眷村的兄弟們》,臺灣解嚴,兩岸開放探親……于私于公的多事之秋。此間,我的朋友們也換了一批,與天文的踏入電影編劇有關,也與蔡琴楊德昌有關。
蔡琴與我是不同眷村的小學同學。
小學一年級時,因著一場臺風帶來淹沒村子的大水災,我們從浮洲里的眷村搬遷至內湖的內湖一村,我們的村子是后建的,緊緊挨著墳墓山,前頭較臨大街(如今與捷運文湖線平行的內湖路)的海軍影劇五村則一副建了好些年的樣子,村里住有我們喊“痖弦叔叔”“洛夫叔叔”的父親死黨和蔡琴(和我后來才知道的東海大學社會系教授趙剛)。
我轉學進內湖小學二年級時與蔡琴并不同班,只知道她是學校里的風云人物,演講、繪畫、書法、作文、功課樣樣拔尖(唯獨并沒機會展現唱歌天賦)。我們直到五六年級才同班兩年,當時她已不理功課,坐在功課不好須被嚴加輔導的那區,成天只埋頭畫畫性格極了,難怪班上一些怪怪男生獨獨喜歡她。
與她相反,我記憶力好,平日不理功課只顧瘋玩和抱小說看,考試前總想不開地會抓課本瀏覽一次,總在班上拿一二名,這款的女生就得當班長,喜歡班長的男生們個個功課好也規矩,我打心底想學蔡琴過那樣早早想開、解放自己于無聊學業成績競逐的那瀟灑人生。
同學里且只有她讀課外書,一回我與班上潘姓女生打鬧至快要認真了,正在看《金瓶梅》的我說出我覺得近乎臟話的字眼“你這個潘金蓮!”,當場只有蔡琴露出驚異的表情。
后來父親為能全力創作,申請提早退役,于是我們搬離眷村到這文山區的山坡至今。我念完初中又施故技應付了聯考進北一女,蔡琴上基隆女中,在一次歌唱比賽脫穎而出……這人人都知道的故事,我和他人一樣都是從報上得知的,直至大學畢業的一場初中同學會再見面我們才重新聯系上,此后幾年正都處在戀愛最大的年紀,我們不時碰面彼此倒垃圾,互做對方心理治療師(好吧,她做我的時候多多了),此期也正值鄉土文學后的余波之一“唱自己的歌”,蔡琴與一干儕輩有異于傳統制式的流行歌、濃妝、亮片禮服……的學生氣質風格立即被全盤接受和重視,但我以為蔡琴才分不同于同梯也不只如此,便拉她結識侯子。才聽他們見幾次,就聽說侯子當時的死黨楊德昌在追蔡琴,或該說,是先迷上她的聲音的,見證人侯子說,正籌拍《青梅竹馬》的楊一直找不到理想的與男主角對戲的女主角,侯子建議見見蔡。第一次見面兩男約在錄音間外候著,蔡琴那時正錄《最后一夜》專輯中的某一首吧,楊德昌聆聽片刻,伏下身去埋首于雙掌,半天抬起頭對侯子動容地說:“好性感啊……”
楊德昌和稍后登場的王家衛是我覺得華人電影導演中對音樂/時代聲色的感知和詮釋處理能力最好的,難怪一個性感歌聲如瑟冷女妖般的意義非凡若此。
之后那一年,我們各自感情起起伏伏,一會兒熱戀恨不能朝朝暮暮、一會兒忽又猶豫、決定結婚、不結了……跟所有人一樣,但在當時,日子再平凡不過,畢竟我先結婚了,次年五月五號,蔡琴和楊德昌在賴聲川丁乃竺陽明山家的院落草坪上行婚禮。那一年,我們是最常往來的朋友,我們月租五千元滿是房東不舍得不準丟的老舊家具的簡陋小屋,楊德昌每晚來報到(蔡琴大多在餐廳演唱賺錢),他話從不多,就愛聽唐諾講話,講什么都好,只有一段時間他很抽象蒙朧地說想拍一部古裝電影,“反正就是要里頭的人都穿得毛茸茸的”,要唐諾幫他設定時代背景,唐諾因談過好些個歷史情境,最終比較具體也談了好些時的是王安石變法,如同稍有概念皆了的重大變革時新舊勢力的反撲斗爭暗殺……(但更隱隱覺得楊該對那同樣水清無魚個性的王較有所感吧。)
楊和唐諾一樣皆有個大腦袋,他那時近乎迷戀唐諾,連去都靈影展也會旅途中寫寫畫畫寄給唐諾(當然后來我知道他總是會一段時間著迷一件事物或一個人),他且把他父親的遺物、一張棋桌和木紋美麗的圓罐所盛的棋子寶劍贈英雄一樣地鄭重送給唐諾(大概他的友人中也只有唐諾下棋吧),后來這些黑白棋子被大嬰孩盟盟當菜當飯燒煮、當化石、當小叮當的桃太郎米糕……玩得散迭在三樓眾角落無影蹤。
他且每周日一早開車來接唐諾去打球(大多時是慢壘),扒下唐諾身上常穿的普通棒球夾克、穿自己身上為念(他不知道那是唐諾在那季節唯一能穿出門的夾克)……總在深夜,蔡琴下工尚未卸妝就直接來接他時,他不舍得地起身向蔡琴說:“這家伙怎么那么聰明……”是故零七年六月杪,我于咖啡館趕完一篇稿并順手翻晚報見楊德昌大腸癌病逝時,心緒無法平抑地從東門走到仁愛路寬幅的樟樹林安全島上,蟬聲喧囂大作,心里卻下著大雪,呀,一個時代過去了。
其實,他走前近二十年我們就不來往了,應該說,當初的密切交往,簡直近似羅密歐與朱麗葉也似,當然,我必須簡述當時兩個敵對家族,喔不,兩個陣營……的時空背景。
如今有諸多口述訪談和論文的“八七年臺灣新電影運動和宣言”,固然回應對話的對象是一群長期盤踞報刊影劇版的老影評人——他們將以侯、楊為首的電影描述定調為拖垮臺灣電影市場的元兇(事實是,當時已呈強弩末的三廳電影和一窩蜂粗制濫造的黑社會暴力色情片,兩下就被已具電影工業規模的香港新藝城給擊垮),但,總得找人怪一怪、氣一氣吧——
是故所謂的新電影運動和宣言無非就為了公開一次說明清楚此事并繼續爭取上述商業電影之外的拍片空間,關于此,又是另一段故事了。那會兒眾人皆推詹宏志執筆宣言,宏志那時就已躲功一流,再加上他父親病重住院,他常與宣一帶著小盟盟八個月的新生兒阿樸開車臺中臺北探病更難找。唐諾被分配負責找到他并傳達此意且得逼出稿來,是故有很多夜晚,唐諾一人在金山南路詹家樓下等候良久堵他,逼出他的“宣言”,也開始了一段我們兩家二十年的友誼。
但其實新電影這側也非和氣一團,之前,因我嗜讀報上定期刊登的“焦雄屏看電影”專欄——我真高興我看過她最好的時候,剛從奧斯汀念電影回,無論學養專業、視野、膽識、正直、黑白分明不容情……的風格太合我脾胃也習得許多——我們的三三書坊竟爭取到出版她的二書,《焦雄屏看電影》臺港篇和好萊塢篇,是三三的關門書。
老焦那時對侯子的影評評價要高過對其他新電影導演們,包括楊,也曾對侯的長期搭檔陳坤厚沒有好話,如此形成了她的里外被孤立被抵制,包括一向不理影評好壞的侯子,為挺老伙伴和他那時最愛的大底迪楊德昌(他們同年,一個牡羊座一個天蝎),也對老焦的推崇好意絲毫不領情……這些我在一旁看著不免為老焦不平極了,覺得她明明是在前線作戰對抗老影評鋪天蓋地地回擊、戰得渾身是傷的大將,卻不被君王看在眼里甚至賜罪,因此我們溢于言表地與老焦交往,也不放過機會為她說話的作為,這種種很在也與我們交往頗密的陳、楊那里有一股張力。
(楊當時極痛惡老焦,每說起她時總臉上漫畫化的一陣劇烈扭動,口上亦無聲地說了諸多的如嚼物狀、終至吐出一個臟字做結,雖他的臟字通常不過就是一個“屁”字。)
幸虧我和唐諾都非電影人,不然我們的與老焦更扎實的友情簡直形同通敵似的。
那于今看來短短的兩三年,八五~八八年,我們幾乎周周都在他們濟南路的家混(日式榻榻米房子是楊德昌曾任“中央印制廠”廠長的父親配給的官舍,八九年收回,近二十年后拆毀,如今是帕奇拉網咖)。有一次人到得最齊,但有太多如今我提都不想提的名字,大伙兒或倒或盤腿坐一地斗嘴喧鬧爆笑,亂中我看到笑瞇瞇(楊眼睛漫畫似的小至點狀)地看著滿室的人,悄悄到一旁放了一首歌《Stand by Me》,倚墻笑看大家,有誰看得聽見并記下此景的當日人?
但通常我總去廚房陪陪蔡琴,從小帶弟弟妹妹眷村女孩的她正做著十幾人的飯菜,我只能幫她遞盤碗跑堂。當時的歌廳秀場還賺得到錢,蔡琴覺得有幸支持一個偉大藝術家的心情而非僅妻子對丈夫地待楊,所以一邊炒菜一邊熱烈談楊的下一部電影而非茶米油鹽,且她看出我的從未花心力時間妝扮,便把說是舊衣但也藏了好幾件新衣地全給我,年輕時都瘦,沒有合身與否的問題,好些年,我都不需買衣,光穿她的就穿不完。
我還記得老楊(其實我們都這樣叫他的,盡管他大我和唐諾約十一歲)四十歲的生日,蔡琴在北投吟松閣訂了一個大房間,滿屋子如今我依然不想提的原班人馬,我還記得我送給他的生日禮物,允晨剛出的馬爾克斯《愛在瘟疫蔓延時》,因之前他曾贈唐諾一本英文版的《百年孤獨》,并在扉頁題字“這可能是我們這時代最了不起的書”,不需他說,我早如此覺得并熟讀,但我仍暗暗吃驚并不嗜讀、讀得也慢的老楊的好眼力。
那一場生日宴,蔡琴找了一個業界的鍵盤高手,因此沒有點不到的歌,我記得第一次也差不多是唯一一次聽到宏志唱了《Autumn Leaf》,老楊邊笑看蔡琴邊唱了《My Girl》,并佐以既怪且矬的舞姿(要到多年后在YouTube上看到此歌的原唱團Temptations時,才會恍悟他當日何以有此怪異的舞姿)。
唐諾至今偶會在YouTube上鍵此歌,聽看片刻反身對我說:“還真有點懷念老楊……”從來不表達感情的唐諾如此說。
后來呢?
后來侯和楊和陳國富組電影合作社,這一段在有關新電影的口述訪談書籍等等都查閱得到,唯長期以來好事之徒所想象的瑜亮之爭并見縫插針之撥弄之……終致那《Stand by Me》成絕響。
而我們也不可避免地也被掃到臺風尾,老楊開口找我寫《紅樓夢》劇本,我深知和他關系只能二擇一,與他共事便朋友做不成了。他不明白為何我一點也不松口(如“好吧我試試”)接受他的邀約(他的習慣是總找他當時的友人或喜歡的人一起合作),也不愿聽我的理由覺得那全屬托辭……最終一次,在我們三樓的家,他盧了整晚包括中間我還抽身去哄睡兩歲的盟盟,終至蔡琴從秀場下班來接他,他對蔡琴說了一句:“他們還是選了孝賢。”
我十足吃驚他的解讀,因理由之一確實有“六月要偷隨孝賢去意大利貝沙洛影展玩”。那時我日夜袋鼠族一般地帶兩歲的盟,能偷得她午睡的一兩小時就趕緊讀那愈積愈高的書和解嚴前后愈益暴增的政論雜志,我正寫《我記得……》中的一篇篇短篇,時間做了這就沒那了。
從此我沒再在私下場合看過他,盡管我和蔡琴情誼至今不變來往不輟。他后來也沒拍《紅樓夢》,沒拍“穿得毛茸茸的古裝劇”,兩年后開拍《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身為同樣外省人二代但不同階級的我(高級文官之后的楊和中下級軍官之后的我和蔡琴),看待歷史的角度和眼光自大不同,所以我并不喜歡《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也不贊成不少人以之作為切入點去理解一代外省人。
好吧,該回到一九九一年春的家族京都行了吧。
這并非盟盟和唐諾的第一次日本行,之前兩年,我和唐諾把盟盟托給爸爸和天文和幼稚園,肩了背包去東京依然住新宿大久保百人町的House Lee。暌違四年的東京,正在泡沫經濟的頂峰,繁榮、喧鬧、浪費、單調(男女老少工蜂皆肩一只LV包),我暗暗喟嘆還好胡爺沒活到現在,不然他一定不喜歡現在的日本。
但我仍然喜歡透了,那是我第一次看過溫帶氣候的日本的秋天,金風送爽,那秋風吹得金色的銀杏、梧桐颯颯作響,不叫人發愁都難,是我少年時最向往的天候和國度。
我帶路唐諾走一次巡禮路,一路指認當日(也不過就十年前)風景和胡爺的所言所行,此回我并沒試圖聯系故舊友人,我們獨自靜靜地去福生清巖院上墳,那年初胡奶奶過世,與胡爺合葬,是故墓碑后方的木牌上書有佛號及翁乃廣居士……(那是胡奶奶流亡日本的假名),對此,我心里默念著:“我當媽媽啦,也有點長大,能擔事情了。”因胡爺以我十七歲寫的《擊壤歌》喻為紅樓夢前八十回,嚴責我如何寫那后四十回,當時我不免覺得他這話未免說得太早也太嚴苛了,畢竟我正好夢方酣哪。
秋日的墓園好寂靜蕭瑟,但靜靜的多摩川如故,總也有不變的事物,給我莫大的安慰。
我領唐諾走堤邊胡爺晨間打拳路,才知櫸樹、櫻也會變黃變紅滿滿秋色。平行堤邊的高灘處新筑了單車道,細細凈凈地通往天際,我選擇走它,從來沒從這角度平行一段距離打量著櫻堤,仿佛看著自己的前生事。
俱往矣?
這年九月,侯子剛以《悲情城市》獲威尼斯影展金獅獎,這會兒正在東京宣傳上映事。他與編劇之一礦工之子被發行公司安排住帝國飯店。發行商每大宴時,侯子便要我和唐諾一起去赴宴蹭吃(他不慣日本食物又知我們狂愛)。
我們倆一身旅行著裝風塵仆仆搭環狀山手線正好半圈到有樂町駅,再步行到那原是萊特設計、關東大地震后重建的帝國飯店——那幾日職棒正在年度決勝負,近鐵以三比二領先,是故近鐵百貨滿滿是勝利在握的氣氛,已堆滿屆時勝利的慶賀商品,沒想到竟急轉直下巨人贏了,所有讀賣巨人集團的通路如Sogo百貨公司立即推出大降價的慶賀商品,并且封街游行。那條街正堵住了帝國飯店,侯子那日竟賴我們買了外食突破重圍匆匆送入接濟,路途上,還不忘拐進Sogo買了好幾罐真的激安的咖啡粉……
侯子他們的住房連訪談用的客廳大約有我們住的House Lee整幢大,侯子當時、至今都有種自信和自在的怡然,布衣傲公侯、說大人則藐之的氣質,是我認識和見過的人里絕無僅有的。
礦工之子與天文同掛編劇,實則工作狀態是,天文與侯子日日談劇本一整年,最后一星期劇本分場交給礦子填上生動口語之閩南語,侯子疼愛礦子,且一直以為礦子真像他自己愛說的那樣窮窘,便將劇本費四六分(女生不需養家故少些)、兩人合掛名。是故我每見礦子記者會或訪談中大談“我當初的構想……”“我的理念……”“我覺得臺灣人……”我覺得他真好意思。
礦子早不是礦工后代的生活了,就像我們后來老愛把“三級貧戶之子”掛口上的另一名臺灣之子,他們都不窮很久了,那之前一年,我們同行去意大利貝沙洛影展時,一路上我已深深見識他對名牌的嫻熟和不手軟。
《悲情城市》在日的發行商是川喜多和子,她與父親多年來專門引進代理發行歐洲大師級的藝術電影,她前夫是伊丹十三,也就是大江健三郎在《換取的孩子》《憂容童子》里大江設定的對話對象,亦即,大江是川喜多前夫的妹夫。
老實說,也讀了一點日本文學的我,直至川喜多的強力推薦,我們才第一次知道大江。她說:“有一個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非常不錯,或許令堂有一天愿意翻譯。”
我母親果在十多年后連續譯了大江的《換取的孩子》和《憂容童子》,并在零九年與他參加“中研院”的一場研討會、同臺見面并彼此加油共勉(他們那一年都七十四歲了)。
我們曾在一場帝國飯店晚飯與川喜多同桌,她靜靜端詳我和唐諾片刻,說當時兩頰瘦削因此眉眼顯得深濃的我像小野洋子,而旅途中不及刮絡腮胡的大鼻子唐諾好似那列儂。
某晚,她在目黑區自宅宴客,那屋宅真如電影中的有半圓大階梯通大堂,庭園深深。賓客中有電影人,有媒體,盡管語言不通,翻譯也只備了一二人,都可看出日人是如何地喜歡且崇敬侯子,侯子非典型的大師作風頻頻惹得他們忘形開心大笑。我記得一《朝日新聞》記者聽聞唐諾下圍棋,問他喜歡的棋士,唐諾說:“吳清源,藤澤秀行,武宮正樹。”
記者聞言對翻譯說:“噢,他喜歡大的。”并邀明日去日本棋院與林海峰見見,把我們驚得直搖手道心領了。
我記得那晚是《聯合報》駐日記者陳世昌陪我們一起趕搭末班電車,空落的電車廂內頹倒幾名醉得不省人事的上班族,我們回到那山口組的百人町,被穿睡衣揉眼來開門的李老板給念了幾聲。
自小成長在父母皆以日語交談的唐諾(他父母只能說閩南語和日語,我爸媽不會聽講閩南語,雙方家長必須溝通時便賴母親們用日語了),從此喜歡我帶他看的“胡爺帶我們看的”日本,也喜歡他自己發現的日本,但我覺得他喜歡的基礎堪算理性,例如三一一海嘯之后數日,唐諾正巧應約上陳文茜的電臺節目,文茜臨時改題談海嘯后所見的相較于顢頇失能的政府,日本國民所表現的馴良守規矩,無論逃難或領救助物資或哀悼親人或擠臨時屋……都靜靜不爭先不抱怨……不免戲劇化的牡羊座文茜夸畢要唐諾呼應則個,唐諾說:“就因為日本國民的馴良守秩序節制沉默……也才慣寵出那樣的政府和無反省無批評力的社會。”令文茜掃興錯愕不已。
但其實也要花了好長時間,才明白我喜歡日本的什么和不喜歡的又是什么。
次年(一九九〇)夏天,我們第一次帶盟盟去東京,仍在House Lee住半個月。當時沒用信用卡,遂把所有存款換了日幣帶著(很動物性地只因帶了幼仔怕她餓到怕有任何旅途意外,總不好隨我們露宿公園吧),出發前夕,才發覺自出生后便揀親戚友人小孩舊衣穿的盟盟,并沒有任何一件胸口沒牛奶果汁滴痕的看起來較接近新衣的衣服,便去興隆路上一家嬰幼兒用具店買了兩套舒適的純棉衣褲,要到好些年后,才知道那賣的是家居內睡衣,盟盟穿著搭機、跑遍東京,三人并無異樣感。
愛走路的我們,為盟買了一個最簡便款的推車,盟無論醒時睡時皆可坐躺不影響我們腳程。
行囊一向輕簡到常被海關人員投以狐疑目光(以為我們打算跳機),總能在電車進站的那幾秒,一人或抱或牽起盟,另一人三秒變形金剛般把推車收折并攜提上車。
第一次出遠門的盟尚在感冒尾聲,咳得臉兒黃黃好可憐,每天早晨我推她到百人町巷弄里散步時,總去一戶人家后院摘他們垂過樹籬在欉黃的枇杷吃吃聊勝于無。當時我不知盟盟是亞斯伯格人,生活的劇烈變化對她的沖擊她無法表達,只覺她懨懨的精神不佳,除了撿一片葉子、一粒石頭、觀察一枚小蟲……很能走路的她決計不肯下她的嬰孩推車,乃至旅程結束,我們想把那推走過好多神社廟宇庭園參道碎石地以致車輪已扭曲變形的推車棄置機場一隅時,她傷心大哭不舍得仿佛那是活物。這推車后來又再兩度陪她去日本直至她即將進小學的那暑假,坐推車上兩腿已拖地,偶爾在街頭等紅綠燈過馬路,她忽學那凌空飛過的烏鴉啊啊大叫,便見一旁路人輕輕騷動著稍稍讓開并面露同情之色,不知嬰兒推車上好大一只小孩是哪里殘疾。
我們去箱根,意外買到小田急三天兩夜的便宜周游套票,且正巧坐在上山火車的第一節第一個位子,一路飽看杉樹林和山壁上的白色野百合……她毫無樂趣,大概覺得這下去的是距家更遠更生的地方了,終至次日在搭海盜船越蘆之湖時大哭起來,抽咽著說:“我好想景美的家。”
我們仨在大雨中未帶傘的徹底濕透,總算尋到在關所湖畔預訂的旅館住下,是旅游淡季嗎,整幢旅館只有我們一家,晚上雨止,我們在那短短一條主街來回走一趟,店家也全關著,沒有了人煙的地方確實好生凄涼。
離開那日,我們走一段去關所的杉林道,此處原是江戶時代德川幕府為防諸侯反叛、于一六一九年設置用以檢查過往行人的關卡,史上的肅殺之地如今于我們是四百年參天的杉林群中彌漫著松香、水氣和精靈,人在其下顯得好小,像盟盟那時愛翻閱的繪本《十四只老鼠》,樹下且偎有做夢一樣比人頭臉大的藍色紫陽花,讓我暗下盟約,年年此時來看花,這一違別,就又二十三年了。
再回百人町的House Lee時是他們的盂蘭盆節,李老板的小孩們正在庭前玩花火,見到看傻了的盟盟,領頭的小姊姊便遞一根正迸發星火的仙女棒給盟:“咩咩,給你。”
盟盟直至這一刻才露出笑顏,假期,這才開始。
稍后,我們會了才參與完與郭婉容領隊開的類似與日本交流的什么會已一星期的母親,有了她當翻譯,才敢和山田夫妻聯絡上。與他們會面前兩日,我們靜靜獨自去福生給胡爺上墳,盟盟嚴肅地(不過她一向都面容嚴肅地似小活佛)依我們說明,拎著打了半桶水的小木桶走在前頭,一勺一勺認真地澆淋墓石,我們告訴她這地底住著我們和公公的老師胡爺爺,盟盟是但凡只要是公公的什么什么就在意非凡,她且在附近尚空的墓地碎石雜草叢中摘了一朵亭立的紫色蒲公英放在墓石前,我心里暗暗說:“胡爺,怎樣,這孩子還可愛、還可教吧。”
山田夫妻開了兩小時車從他們在佐倉的家來百人町接我們去他們家住兩天。
其實八五年春和父母親日本旅程的最終幾日就宿山田家。他們在佐倉的町村是極早就列入文部省之町村保存計劃的,那錯落于林間田間的全是百年老屋,此區不許更動改建,也不準外人買賣遷入,山田是居民們延請來做石雕石刻路標時回以“工作費是以可入住此區”換取得。
町村將一幢百年老屋供山田無限期居住唯沒有產權,那老屋即便是盛夏打開水龍頭都透冰的,盡管百年老屋,屋內卻被他們改得歐化,餐廳的大長桌和餐具長柜中全是逸品,但在這只是每早用來吃培根煎蛋、紅茶咖啡的;他們寢間仍保留榻榻米,白日將所有紙門拉開,盟盟和大她六歲的山田小女兒友禮(發音咪蕾將)玩躲貓貓;他們且將友禮所有舊衣收藏整箱給盟盟,是故之后好些年,盟盟與她生活極不相稱地穿著YSL、Burberry……的童裝。
他們擇一晚帶我們到不遠的舞濱的迪士尼樂園,買較便宜的星光券入園,那真是個好極了的時段,海風開始吹往陸地,晚風讓人迷醉,那背景音樂和雖然假假的美國南方建筑立即把我帶入我想象的《頑童歷險記》中的世界。
唯一進園友禮便立即掏零用錢買了兩個頭箍,其上伸出一閃一亮的兩觸角,昆蟲之屬,友禮一蹦一跳領頭走前不時回頭對我們笑語“好快樂呀!”并彎下身對不擅表達感情至不茍言笑的盟征詢同感:“內,開咩將。”
這是我第二次進迪士尼,我猜測開咩將喜歡去搭加勒比海海盜船和叢林奇航和星際大戰。熱門點的星際大戰星光時刻仍然排好久,我教她認那排隊時廊壁熱場的C-3PO機器人,她一頭大汗地問我:“為什么?C-3PO叔叔好啰嗦。”
十多年后,她反復看遍星際大戰全六集,是星戰達人。
但當時的盟盟似更喜歡山田家附近的林野,那高過人的玉米田、那隱身深林間橘朱色的小稻荷神社、那長滿各色野花的田畔小徑、路上剛下課歡叫著的皋月和同學和妹妹咩將、和林中深處最高的那株樹樹穴中酣睡的Totoro……我幾乎以為宮崎駿的龍貓即取景此。
那些林野我也甚有感情,八五年和父母來的那回,我弄清了東京與父親的老家——好些年,我才能將“父親的老家”和“我的老家”分清并分開——同一緯度,我弄清了哪兒是北方,與父親在等晚飯時的田間散步每朝北走一步就說“破紀錄了吧”。那時的父親還沒到過比他老家北的地方,我更不用說。
唉,再好好老實回到一九九一年春的家族京都行吧。
老小一行抵達大阪的當晚,我們宿距道頓堀川不遠心齋橋日航酒店后方的Hearton Hotel,我和唐諾都記憶猶新不久前真田廣之和松坂慶子(是唐諾最喜歡的日本韓裔女星)的《道頓堀川》,與同代之人不同的(例如京都門外漢的舒國治舒哥),我對日本文學只淺嘗(盡管我母親是日譯者),對日本電影毫無涉獵與興趣(我們眷村附近的紫陽戲院在尚未禁日片的時代,只要一映日片,便形同遭抵制的只小貓兩三只),我的日本經驗是胡爺版的,有太多詮釋主張、期望和投射……但底蘊上又有我兩三歲時在外公家的日本童謠日本童話傳說、冬日外公親自掌爐的烤魚味兒、舅舅阿姨幼時也穿過有樟木香沙沙質感的和服、木屐的冰冷堅硬、日式建筑的檜木墻和地板的香氣、透過木欞窗落在榻榻米上寸寸移動的陽光和生活規律清嚴的外公每不知該如何喊醒賴床鬼如我便留聲機開至最大聲的貝多芬《田園》……
所以,真要說直面日本,我和盟盟唐諾的經驗是同樣同時展開的。
那時的道頓堀川尚未整頓,即便在愛干凈的日本也不例外的如同許多城市的庶民繁華地是將之當做餐廳廚房的排放污水道。我們站在那松坂慶子找小狗因此與真田廣之初遇之地不免失望,那晚下著冷雨,嬰兒推車上的盟盟無論如何遮擋都已渾身濕透但也不喊冷,呆呆地仰看著那極符合好萊塢電影中凡拍亞洲城市必要出現的擠湊看板和霓虹燈市招的畫面。
我猜盟盟和公公兩只大小虎更喜歡回旅館泡了熱水澡后的串門子。
次晨,我們走在雨后春日的御堂筋,整條路是夾道尚未發芽的銀杏樹,這后來也成了唐諾只要路經關西必到大阪走它一段的巡旅路。從心齋橋往北走到難波神社,不肯入鏡卻肯為大人們拍照的盟盟,手穩穩地幫我們拍了一張家族合照,有她的外公外婆、爸媽、三三姨和丈丈。那時以為日后會年年如此,但竟成絕響,父親再沒來過日本,他把出島配額都給了大陸探親旅游,而三三姨在此趟旅程中懷孕了,次年生女符容,在女兒三歲時離婚另有所屬。
櫻花盛放如云涌的大阪城外,我們尋了一長木椅坐下野餐,吃食是稍早在一超市所購的生鮮,一家人除父親全狂愛日本食物,父親早預見此,隨身帶了好重一瓶行前自制的辣醬,除了吃熱咸的拉面外,只要是“淡出鳥來”的日本食物先澆一匙辣醬再說。
盟盟跟我們討了飯粒和三明治邊角去喂鴿子。她兩手平張開各停四五只鴿,肩上各一只,頭頂還一只正扇收翅膀準備降落的鴿子,快樂到不行。那時,又以為年年會如此。
當晚,我們移往奈良,住已預訂好的近鐵奈良駅與西大寺之間的小站新大宮駅出站平交道不遠的小旅店——那時的預訂法是,翻閱指南和地圖,而后請母親以日語直接撥打電話——爸媽住的大間是標準日式有放棉被寢具柜的榻榻米間,當晚盟就學小叮當(唉好吧,哆啦A夢)睡在里頭不肯離開,也不隨我們夜游去。
次日溫度降到極低,不時夾小雨,我趕忙幫盟盟在駅前不遠的阿婆店買了一雙幾近膝的雨靴,腳暖了,冷不到哪兒去。但就像一般節省的爸媽,希望這靴明年還能穿地買大了,我們在西大寺匆匆上電車時,一手抱著巧克力夾心小熊餅干一手被拉著跑的盟,那大雨靴害她摔跌進車廂,一地餅干,我聽到整車廂的乘客輕微的嘆息聲“啊啦啦……”,我們窘得蹲著一顆一顆地撿拾,正巧撿到西の京下車。
同樣延挨著先到藥師寺盤桓,亞斯伯格的盟盟一眼記下那東塔寺頂的露盤及其每一層的細節,以致幾年后她依剪紙本剪紙剪到藥師寺東塔時,竟可糾正那原作天人飛翔之相的“水煙”層(水煙原都呈火焰狀,唯建筑物忌火,改稱“水煙”)印刷或制圖有誤。
之前,我已試著把鑒真和尚的事跡講給盟盟聽,所以離了藥師寺欲前往唐招提寺時,盟盟再三確認“為么鑒真爺爺好可憐想來日本眼睛瞎掉了?”,她一路跳針似問個十來次,大概是敏感于我們間的那肅穆氣氛吧。
十二年前見的唐招提寺當然如故,但那時間序其實是錯亂的,因為之前一年爸媽的探親曾順道去了揚州大明寺并敬拜過鑒真坐像,我和父親在鑒真墓石前合影,虔誠的基督徒父親對于同樣奉獻己身于信仰的鑒真毋寧感佩多過一切吧。
三三書坊的關門書且有謝鮮聲譯本的井上靖著《天平之甍》,謝前輩受日式教育,日文強過中文,所以三三版的《天平之甍》是父親征得謝氏同意,求證母親原文意、潤飾校訂過的。
大伙受我感染,盡管能看的全都看過了,流連徘徊在唐招提寺不去,正中午太陽好大,庭院的白石地映得人睜不開眼,竟有一張我們一排坐在東室禮堂長廊下瞌睡的照片。
出得唐招提寺,我們試著往前一站“尼辻”走,那穿過近鐵橿原鐵道后的地貌好奇特,盡管寬窄若產業道路的道旁不過是平常人家,長著肥蔥的黑潤土,臺地似的天地穹蒼,朔風野大,不遠的田間有深澤圍繞一濃郁樹林的小島丘,走近見告示牌才知是“垂仁天皇陵”,也才知為何會擇此處棲葬。
這條唐招提寺至尼辻的路,也成了我們日后必走的,無論任何季節,毫無遮擋零度凍風的冬季或一無遮陰的盛夏,便也曾在一燠熱的夏末,見遠遠金黃稻田間一叢野生狀的肯定是無花果,愛偷摘野果的我慫恿同行的錦樹,錦樹忽然身手矯健地飛奔田埂前往摘了好些顆,打算帶回給愛吃甜軟爛食的妻子玉珠,嘿嘿我手上便有幾張黃錦樹偷摘無花果的連拍照。
再十年后來,我遙指事發地給同行的俊穎看,只見那原應是野生野長的無花果叢給罩了個好大的竹籠,不禁相視大笑。
從尼辻駅搭車往近鐵奈良駅已午后,氣溫降至三四度,天黯欲雪,我邊走邊講著當年和胡爺來時風大吹折百年松和天文掉錢包的事像白頭宮女。
那一年的東大寺正為維修換寺頂瓦在募金,印象中,五千日幣捐一方瓦,并可在其上寫下祈愿求福語,父親在游客挑選御守小物的亂雜人影中,靜穆誠敬地題了什么字什么心愿,我沒上前偷看,也沒追問,只后來好些年的每次前往,總遠遠望著林間寺頂心中暗語:“我來啦。”
出得東大寺,盟盟為了鹿群終于肯下推車,立即沒頂在個頭比她高的索食的鹿群中,她仍力持公平地必要每一人(鹿)吃到一片鹿餅。后來也才發現她外套口袋不時吃吃用來御寒的巧克力糖也被鹿們扯出吃個精光了。
猶豫中(因為實在太冷了,老小御寒穿著明顯不夠),仍去了春日大社。
春日大社在一片幽黯深林處,參道兩側是有些年歲的石燈,而后那一抹橘朱閃在林間,如同所有神社,它的參拜中庭并無一物,但春日大社中庭中斜長著一株照眼就知有數百年齡的老樹,特別地召喚出泛靈崇拜的味道。
之后我們往地圖上只有幾步,但其實是林間泥土小徑的路往志賀直哉舊居走去。這一條穿越柳生街道,經新藥師寺往高畑區的路(黃泥粉墻,依四時或寒梅或秋荻或新綠抑或枯枝覆雪),也成了我們一定必走的路。只后來某年因追那大雪,追至盆地邊緣不大有人跡的白毫寺,寺前謙畏立著早被風吹雨打失了顏色的小小木牌,墨跡盡褪的依稀辨得四字“南都一望”。
母親因那時在翻譯志賀直哉的作品,遂拉父親買了門票(舊居已成紀念館)入內參觀,我們其他人寧以門票錢換杯熱咖啡,便在其對門一家有偌大庭園、洋館建筑改成的咖啡店“茶論”等候。
那咖啡館四處掛滿以高畑左近為寫生對象的素描和水彩畫作,連柜臺也售著一套套畫作明信片……稍后才知道這咖啡館是當年志賀嫌家屋小(真氣人!)便擇此招待會見友人。
這咖啡店的主人想必也是當年的第二代或三代了,其后數年,九六年,我們大軍歇此,老板聽聞我們是臺灣地區來的,便眉開眼笑躍出恭賀我們剛選出李登輝,他是李粉,故能字正腔圓地說出其名,但我們同行之人面面相覷,大概都沒投給彼時被不少日本人目為“臺灣總督”的李氏。
那首度的造訪這庭園咖啡,令人想待屋內座(外頭已降至零度)又想去庭園的露天座(因太美了,臨圍墻幾株高大的什么柏,其上結著雞蛋大小的柏子,夏日想必也是野花繁茂),竟至大人們躲在溫室般的室內喝咖啡賞畫,參觀完志賀舊居的父親陪著盟盟玩賞園里植物,祖孫二人邊擦鼻水邊討論著。
多年后,一次我們仨帶了小盟盟六歲的表妹符容來,山羊走老路地快到志賀舊居時,我告訴她這樣這樣(婆婆翻譯過這位爺爺作品)、那般那般(當年與尚未有她的她父母來此的那趟家族旅行),不久我聽到走在后頭念中學的盟盟對容表妹說:“你看,這就是我從小的噩夢,將來變成一個在××舊居收門票的老婆婆。”
當晚回旅館,旅館主人直抱歉當初訂房有誤,央我們遷至另一家與他們收費相同、在JR西大寺前一站的“菖蒲の池”的旅館(多年后我才知后來結識的好友陳宜中在劍橋念書時所娶的日本同學娘家就在菖蒲の池的再前一站“學園前”),新旅館在一干凈到想叫人赤足走、說話都得巧聲的站前小巷內,我們一行人住在一大間可睡個十人的榻榻米間,紙門拉開是木頭長廊,長廊外是標準的日式庭院,還好受凍累乏一天下來,老小都沒受寒感冒,大伙拿出白日里這買那買的新奇零嘴東倒西歪吃,是再也沒有過的家族旅行場景。
次日移往京都。我依昭文堂版的旅游指南訂的是站前七條上的“桑長旅館”,收費一人三千五日幣,小人免錢,室內樸素簡單,一看就知是給一些高校生畢業旅行住宿用的。我們分住三間,好熱鬧的每晚拜托(使喚)盟盟去三三房借筷子、借指甲剪,有次吃泡面的筷子不夠,盟盟見那筷子被借走的丈丈正用一支筆和一支耳挖子湊數吃面,也有丈丈借牙膏,拿成婆婆的外用筋骨痛軟膏,害丈丈覺得此牌子牙膏為何爆辣如此。
見識過櫻花季的短暫,又是沖著櫻花季來的,安排起行程便煞費思量,因為天候太冷,京都的櫻花尚都處在蓓蕾堅硬期,得遷就把賞櫻點推遲在后,先去櫻花較少的地點。
櫻花較少?哪有這事,例如到嵐山嵯峨野,阪急電鐵“桂”至嵐山的支線出站,夾道夾月臺就是兩排壯盛極的櫻花(哇!哪一年一定要來看它盛放的景象),是故真有一年來了,看了,又會想它秋天葉子轉黃轉赤的美麗,看到了,又想看它黑枝覆雪像木刻版畫的樣子……以致年年來,季季來。
那是我第一次到嵐山嵯峨野,由于住得近京都駅,自然擇山陰本線至嵯峨嵐山駅,一號出口即一條短短的主街,是我很喜歡的那種居民生活機能而非觀光化的(在日本住過兩個月小市鎮日常生活的我,輕易可察覺此),我們先進了一家小咖啡館“廣瀨”吃早餐,這咖啡館如今還在,只跟我們一樣,吧臺煮虹吸咖啡的老板老了,女兒大了,周末生意旺時會來店幫忙。咖啡館一共就五六張小桌和吧臺幾個座位,除我們外都是鄰近的熟客,剛買完菜的家庭主婦、衣貌整齊的退休老夫妻、即將營業前來喘口氣的小商家老板……他們與正煮咖啡的老板有一下沒一下地聊天邊不時偷看我們這些異地人,桌前椅上散置著報紙雜志,比誰家客廳都亂。
于是我再次確定生活機能比觀光更吸引人,因少頃又將祖孫二人寄咖啡館研究桌上花瓶中的小花或木紋或茶色碎冰糖,我媽去生活雜鋪買圍裙、染發劑、最滋潤的腳跟霜;金牛座天衣在人家熟食鋪買現炸的唐揚炸雞、炸蝦……當場邊走邊吃起來;我和唐諾去轉角的和紙專賣店挑紙給愛折紙愛剪紙做美勞的盟盟。
從和紙店遙往天龍寺是一條窄小的亂亂街道,過此,我們先行到渡月橋桂川畔臨“小督庵”這側,行至龜山公園處歇歇,自動販賣機買買喝的,多年后的一個隆冬,我們仨佇在竟然毫無一人連觀光人力車也無蹤的長岸上,逢此生最大的一場大雪,販賣機的熱咖啡三分鐘即冷透,無法暖手無法喝了。
我依地圖所示想找那片著名的竹林,卻屢屢被天龍寺截斷無法穿行,故此對天龍寺印象不佳,它仿佛水滸中綠林山賊喊的“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要想打此過,留下買路錢”,于是我打死也不愿付買路錢穿過它(是的,京都的寺廟再不像之前的可免費自由參拜而必須付費了),直至其后兩年再來,同行侯子的日本翻譯和制片小坂史子與天龍寺方熟稔,乃有一住持狀的和尚陪我們免費進到它著名的方丈庭園并導覽,和尚一邊介紹庭園是如何借景云云,一邊溢于言表地想把美麗俏皮但絲毫不解風情的小坂,之后送我們出寺,必要我們稍候,他取名刺給小坂,我們見他從一旁賓士車里拎出他的愛格納公事包,原對各種宗教形式不一的持戒修行老有向往的我,因此對天龍寺的印象就更糟了。
而后一家老小竟翻過一片墓地才尋到那片竹林。穿出竹林,隔著一片田地便是落柿舍,那片正長著油菜花和白花蘿卜的田地,與奈良新藥師寺前的稻田,是我最愛的兩塊田地,我每向唐諾偷偷說:“要是哪天我樂透中了十億,想把這兩處買下來讓它們永遠如此不改變。”唐諾回答:“那大概要中個五次吧。”
多年來,只有我母親和俊穎買過門票進落柿舍(因那舍實在陋小,從前門便可望穿后門,盡管門票史上最廉才一百五十日元),其他人則隨我們去舍后與“去來墓”之間的小片杉林晃悠,那林間總童話地隨季節不同長著小野花、野莓果、蕈菇,十分滿足我讀格林童話到舊俄小說到尤其D.H.勞倫斯對寒溫帶林子的那些描述,我在《古都》中曾偷渡過我個人的真實想望。“去來之墓在一片年紀至多八九十年的小杉林中,女兒常在林間摘采不知有毒沒毒的菇和野莓,也常有不怕人的野斑鳩,女兒就更不肯走了。
“杉林前的田里有時長滿了鵝黃色的油菜花,那種時候連田畔的桃花都開了;有時農人在焚草葉,焚草時落柿舍院里的柿子樹通常葉已落盡,墨黑的枝干上星星點點懸著落日紅的柿子,應該跟數百年前詩人芭蕉所見的景色無異吧……你每次都忍不住立誓,若你家附近也有那么一小片五十年不會改變的杉樹林,那么女兒一輩子在其中終日廝混、不識字、不事生產……你都絕對支持。
“這會是一個非常嚴苛的心愿嗎?”
當時的晃蕩法是離了去來墓,朝北走到二尊院便右轉往清涼寺,不似后來的從二尊院繼續再朝北往愛宕古道、才是真正巡旅的起點。
我第一眼就愛上那廁身在民居中,但屋宇真是大器的清涼寺。清涼寺確如其貌的大器,長時間開放側門與大門,不介意居民們只為了抄捷徑匆匆穿過它境內甚至一眼也不看本堂遑論禮貌地前往合掌參拜片刻。
多年來,我始終帶著一種復雜的心情喜歡著清涼寺,它簡約大器,無論是山門或本堂或破舊的鐘樓,很符合我對宗教的期待與想象,此外圍繞著鐘樓的一小片梅林,其下竟野草叢生,全不同于日本庭園的過于介入控制自然。對于所謂庭園美學,我始終不以大多數人認為的東方/和諧、西方/對抗的看法,我尤喜歡英式的野花家花共生怒長,勝于日式的哪怕是苔地也近乎每一絲苔蘚都須得人允許才得存在生長,或有曰意式法式庭園的喜以明顯人工才做得到的幾何圖形的園圃,但我倒以為除了人行路徑和園圃是清楚自覺的人工介入,其余對植物的態度是野放的、包容的。
我喜歡清涼寺境內的野地狀態如其寺名,我在小說《古都》中偷渡過這感情。“久了,你比較是感同其情,你常坐在簡陋的木條凳上,任女兒放野小狗四下跑,來的時節若是梅雨剛過,古鐘樓旁潦草的梅樹林便可摘到熟透的黃梅,梅子在樹上熟透時,向陽的那面會泛著很美的嫣紅,但仍舊酸透了,你難卻女兒盛情,吃得牙都倒了。
“是這樣吧,在死之前,若還有一點點時間,還有一點點記憶,你還可以選擇去哪里,就像很多人急著無論如何要離開醫院而回到他熟悉之地通常是所謂的家,你,會選擇這里吧,因為,因為唯有在你曾經留下點點滴滴生活痕跡的地方,所有與你有關的都在著,那不定它們就會一直一直那樣在下去,那么你的即將不在的意義,不就被稀釋掉了嗎?
“你曾讀過某人記憶他在死牢里的自傳,他說,看到窗外如常的陽光,聽到警衛在聽收音機傳出的熟悉小調,只要這些明天如常在著,他的死,就顯不出來了。
“但為什么不是選擇你出生、成長、生育子女并初老的城市?
“為什么不是你來自的城市?……你坐在木條凳上,冰得像坐在水里。
“告示木牌上寫著,四月的第二個日曜日和第三個土曜日才有嵯峨大念佛狂言。
“大概,那個城市所有你曾熟悉、有記憶的東西都已先你而死了。”
當然真正帶來凄涼感的大約是“秀賴首冢碑”吧。“這清涼寺如同它的名字一般不分四季都好蕭條冷清,此外它本堂旁有一‘秀賴首冢碑’,當日火燒大阪城,豐臣秀賴在天守閣自盡,遺體失蹤成謎,而今數十年前,附近女子學校興建宿舍,挖到慎重包裹良好的人首,根據包巾上的家徽圖樣判斷是秀賴首,便重新葬在清涼寺。”無論對日本戰國史迷不迷知不知的人,讀了碑文都難免有一種對歷史滄桑的喟嘆吧。
當然當時我絕不會知道二十二年后,嬰兒推車、摘青梅的小女生會隨劇組在此拍片,借的是本堂后方的閣道,拍節度使張震浴罷霸氣任性地一路咚咚咚大步行過也不理正為他著衣的隨侍女官們零亂雜沓地跟著……這是盟和天文為了顯其個性所設計出來的一場戲。
當時的盟盟,出了清涼寺,被我們推車走過嵯峨小學,我羨慕極了那門口植著幾株櫻花的小小學校,和風形式的建筑未有高樓不擋心胸視野,我以為日日、年年隨四時穿過這盛開如云霞、櫻吹雪、新綠、秋葉、枯枝覆雪的櫻樹下上學放學,不需美學教育,亦會自有一種鑒賞美的能力吧(唯唐諾每每潑冷水“看看那些四條河原町的山姥妹吧”)。
十年后,我隨口講給同行的以軍聽,他當場耍寶地做個鄭重握拳的表情:“勿忘嵯小!”仿佛我們是小學同學在彼此畢業紀念冊上的留言。
至今我行經嵯小不遠與丸太町交口的那棟很平常的小建物仍會在等紅綠燈時望一眼,它的一樓曾是間UCC咖啡店,我們一行老小在那曾歇腿吃了三明治熱咖啡,那年父親六十五歲、母親五十六,旅途中任宰任殺從不抱怨也不露倦容,我們那種每日出旅館一走就十二小時的玩法,并不多人受得了(十年后,我未必和他們當年一樣有自信把握做得到)。
溫暖的咖啡館中,我假裝商量等會兒再去哪里,脫離了胡爺的京都,于它我成了無歷史無記憶之人,任意游蕩,看那大覺寺名字古怪(《大義覺迷錄》?),便執意前往,我們走了條遠路——后來知道,從清涼寺東側攔腰出去、越公路、彎曲蜿蜒地行過一片雜有菜圃的野地(多年后看舒哥的《門外漢的京都》才知道是他最鐘愛的景致),不多遠就到大覺寺,也不會知道嬰兒車上臉兒凍得富士蘋果似的盟盟,二十二年后會在大覺寺拍戲一星期。
疲憊大軍行軍至大義迷覺寺時,寺已閉門,我們便只在那映著斜陽(只有此緯度才有那樣斜長的光影)的羊皮卷色泥墻前拍照。
我已經記不起我們為了遷就父親在京都的吃食(真不同于后來的恨不能自己有三張嘴十個胃),似乎每晚都在附近的王將吃餃子或另一家家庭小館子吃五目面(當然,都加上父親自制的辣醬),但也記得在河原町三條某二樓店吃過披薩,還有一家四條橋頭先斗町入口不幾步的二樓中國館子,哇它的豉汁排骨飯可真好吃(那家餐館像專為父親開的,其后二年再來毫無蹤影,都快叫人懷疑是否是幻覺了),但并非餐餐都可巧遇這樣的美食,便當然有那種只為吃飽談不上好吃的我都不敢看父親的用餐神色。
多年后,我們自然地收集有一張父親若來京都一定能吃一定喜歡的吃的地圖(唐諾總說“這家老師一定喜歡”),一張很重要且愈益豐盛卻再難實踐的地圖。
次日我們去人人來京都都會去的哲學之道。當時為省眾人腳力體力便搭了巴士至平安神宮,大異于后來的A路B路。
A路是從“我們家”四條河原町的旅館往八坂神社走,穿公園或(有同行人要買一澤帆布的話)東大路知恩院參道,總之就是走至知恩院,或前往拜觀或只靜觀它的山門,而后循神宮道經青蓮院至三條,此路口可右轉繞行(舒哥喜愛的)蹴上,或北行至平安神宮的大鳥居腳下右轉,或穿繞進前此二條路所構成之象限內的小巷人家間的北白川支渠走至南禪寺,再從南禪寺北上經永觀堂至若王子神社,自此緣疏水道北至銀閣寺,即所謂哲學之道。
B路是自八坂神社往南,穿圓山公園或從神社攔腰南出,走一段我鐘愛的東大祖谷寺參道,而后寧寧道,往八坂塔行,循坡上,乃三年坂二年坂……
A路B路是我們與首來的同行友人必定的,但當日我們尚未開發并嫻熟此路,且我們完全錯過A路,我們在平安神宮大鳥居下車,巴士上的乘客一道下到近空,好叫人沮喪,再再提醒我們是觀光客——我與很多人一樣對此想不開,總想能逃開觀光過客身份心態消費,喜歡用游蕩、旅行描述自己,這該是很多人的心情吧(多年后,我的昔日老友如今是億來億去的名流富豪生活,明明是頭等艙五星級旅館和競逐米其林三星大廚之行,其為文總要以“我旅行在……”為文首)——
老小觀光客憑地圖卻遍尋南禪寺不遇,竟從岡崎中學穿白川通至永觀堂直至若王子神社這哲學之道的南起點,與南禪寺錯身而過。
我們在若王子神社前的櫻樹下草地邊吃野餐邊喂貓(沒錯那時已有貓聚落),我見已呈大軍潰散狀的老小,不忍再執拗回溯尋那南禪寺。
那時的哲學之道可真好,盡管值櫻花季仍靜靜的午后只居民小孩在大豐神社前架高的小疏水圳撈小魚小蝦并無啥游人,不同于不過十年后的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大春推著張容的嬰兒車幾無容身處,可憐張容對哲學之道賞櫻的記憶是除了人腿還是人腿吧。
我們看花看水道里的魚蹤看附近人家、看異花異草……便在法然院前擇一有著露天咖啡座的咖啡館Atelier歇腳。多年后才知那咖啡館女主人乃谷崎潤一郎晚年的最后一個義女,而谷崎的墓就在其后不遠的法然院——一次我跟從未去過京都的舞鶴聊起京都,不知從何講到法然院,他隨即半自言自語地說聲“谷崎”,也這樣我才知谷崎葬在法然院,舞鶴真的是谷崎粉,而非諸多喜將谷崎太宰掛口上為己增添陰郁美學和解放自己為廢材的諸子——
十年后的歇息于此,大春聞此就認定了那在柜臺后候著的遲暮美人一定就是谷崎義女,便前往探詢,美人不回答,翻身往屋內走去,大春不死心,向另一名男生侍者詢問打探,男侍或聞英文心慌或并不知谷崎是何方神圣,臉紅窘著不答話。
這咖啡館多年來都是我們習慣的歇腳處,只從二〇〇七年始,它換了店名,其他陳設甚至杯盤都如舊,那守墓半輩子(谷崎一九六五年過世)的遲暮美人是真正老了,或死了?或介于兩者,倦躺在某處,像我每看必眼熱的王家衛《一代宗師》章子怡所飾宮二臨終之眼中盛年時的雪地練武:“我決定留在屬于我的年月,因為那是我真正開心的時候。”
其實京都像哲學之道這樣的櫻花道并不稀少,但我仍喜歡四時來,窄窄一條路,不夠我三心二意又想走左側居民旁的小徑看一家家的庭院、家庭式咖啡店、小手工藝店(此處遠近有甚多照護不錯的野良貓,附近商家因此有不少以此為主題的商品,陶杯碗、T恤、手袋、手帕、傘、糕點……在我看是最自然的文創產業),也想貼著圳邊櫻樹下邊被櫻花搔頭邊低望那圳底水族至快眩暈了,也想靜靜沿著對岸人家的私有小土徑偷窺他們院中的花草……直至銀閣寺道底的銀閣寺。
銀閣寺,指南上的介紹如此:“慈照寺,又經常稱為銀閣寺,屬于代表東山文化的臨濟宗相國寺派。寺院創立者為室町幕府第八代將軍足利義政,開山祖師是夢窗疏石。
足利義政在寺內興建了觀音殿,被通稱為‘銀閣’,因此,寺院全體被稱為‘銀閣寺’,這一名稱與同在京都的‘金閣寺’(正式名稱為鹿苑寺)相呼應。
“一四九〇年(延德二年)二月,為供奉逝世的義政的化身菩提,東山殿被改為寺院,后作為相國寺的末寺,創立為慈照寺。
“日本戰國時代末期,慈照寺作為相國寺的末寺,再次興盛起來。
“一九五二年三月二十九日,慈照寺的庭園被日本政府指定為特別史跡和特別名勝。一九九四年十二月十七日,慈照寺作為‘古都京都的文化財’的一部分,被列入世界遺產名錄。”
但老樣子的我與十八九歲時一樣不耐欣賞道理太多解釋過度的日式庭園,后來除了六月來是不進寺里的(因它后園有一株楊梅,六月里來可偷摘食),初來的友人入寺參觀時,我和唐諾總像一名老導游似的守在它購票入口對面的商家門前的自動販賣機買一支巨峰葡萄果汁的沙貝冰棒吃著……一支冰的時間,通常看到友人們小失望的表情訕訕然出園。
當日,想必是累斃了在白川通就搭巴士回桑長旅館了,不似后來的到此,只是半日行程,接著我們會循北白川往一乘寺走,至曼殊院道右轉到詩仙堂、曼殊院……但大多數時候是向鴨川方向走今出川通,通常到京都大學附近的“進進堂”會歇歇,像圖書館閱讀室的原木大長桌長條凳,早期尚有師生們邊喝咖啡邊討論,稍后還有讀書的學生,近年則是直升機爸媽在等待應是前來取錢取物的孩子吧,差不多年歲的我們混跡其中既不以為然又難免自省自己可也相去不遠?只我們仨勁走族,通常走到鴨川畔的川端通時,見有去大原的巴士便上車去大原的三千院、寂光院,和此二者間的田野晃蕩。
也有就偃旗息鼓老實沿鴨川畔南向走回四條“我們家”的時候,也只有在這樣靜靜沿鴨川走時,我會忍不住再告訴同行人一次,我們腳下的京阪線曾經是行走在河畔路面的,可以憑窗飽看鴨川畔的風貌,尤其傍晚上燈時分好像唐朝啊……愈發覺得自己是白頭宮女在講天寶遺事了。
(白頭宮女那年三十三歲,現今我的友人除了盟盟、小熊、李琳,并無一人比這小的了。)
次日去清水寺。
那時為了節省老小體力,分坐兩輛計程車到東大路與清水道交口,而后逐松原通上,不似后來的一定以步行(事實上,京都除大原、高雄、貴船鞍馬、宇治,我們全都用步行),而且它是我們的黃金路線B路的終點呢。
這次沒有胡爺和旅行團的催趕,我們可以充裕悠閑地逛那一家家陶器店,那年天衣夫妻租得苗栗臺糖舊舍,租金低,有環繞大院可收容流浪狗,擅烹飪的她,打算此回好好買些碗盤食器回,此中唯一不愛逛店的大概是唐諾父女吧,但他二人極好料理,唐諾總推她嬰孩車至巷內底民宅小庭院看花撿石頭,唐諾對花與石頭并無興趣,就一旁一首一首歌唱予她聽唱個兩小時,這是我唯一慶幸嫁個生個亞斯伯格人的時刻。
也是這一年始,我們開始吃“生八ツ橋”,它是在地并不特殊的老店和菓子,摻了肉桂的糯米小方形柔皮像包餛飩般地對折成三角,其中一抹紅豆餡或抹茶或黑胡麻或后期發展的巧克力、草莓……因到處可見販售的店家都強調自己是“元祖”“總本家”“元店”等等,就如同我們一些老店大房二房或長子庶子分家后的強調自己才是正宗傳人,我們勤于試吃想辨別哪一家才是真正家傳。尚未鑒別出,就習慣吃它了,便總在到京都的第一天,一定去新京極大西京扇堂斜對面不遠的一小爿店(是遠方表弟開的吧?),買一盒巧克力的放在旅館房間桌上配煎茶,盟說那家的最好吃(你看,還是有鑒別度的),一直到零七年才在東大路和丸太町交口熊野神社對街的“圣護院生八ツ橋總本店”買到不含餡的白餅皮,糯米食達人的盟盟說好吃極了。
這年的清水寺,拜觀料要三百日元(以它這等級的廟宇來說大約都要六百日元),至今未調,大概是踞東山三十三峰之首,最多國內國外觀光客參拜的老大哥廟宇為展示自己的大方不計較吧。
我至今仍不知清水寺本堂供的是何神佛,次次都很政客地逢廟必拜且誠心祈愿,從父母的健康到自己的健康到海盟的(到日本拜托反省一下二戰罪行吧)。
這年開始,也才循路走三年坂二年坂,并喜歡在那三年坂轉折下二年坂的坡上望望二年坂上竹久夢二曾寓居處,想象那豐子愷喜歡因此我也喜歡的竹久也常在這望望吧。
三年坂轉二年坂的左手第二家即竹久夢二當年寓居京都處,它對門是一爿只容三四張小圓桌的小咖啡店“我樂苦多”,我偶與太多友伴來而又牧羊犬一樣再也收攏不了四散的羊群時,便在這坐坐看人,或補補筆記,或發發呆看夢二寓居處。一〇年始,它改作販賣夢二文創店,以他畫作為主題地賣有手帕、扇子、手袋、信紙、杯子……我總買檔案L夾,他那著名的以第二任妻子為模特兒抱只黑貓的“黑船屋”系列作品,L夾中擱置著我屢攻不克的長篇草稿,拿進拿出便稍不覺得那么沮喪。
夢二在京都的腳蹤不只此,有一年去八坂神社正對四條的“祇園小石”吃黑糖寒天,那天生意好、人多滿座,我們便第一次上二樓,坐定了才意外四墻掛滿裱裝精致的夢二小幅作品,是當年夢二用來抵積欠掛賬的(他還吃了真多啊!盡管我從未在他的任何傳記中看到他的嗜甜食)。
類此的經驗尚有八九年秋在東京蹭侯子吃喝的那一回,一晚某企業二代宴客,之后的二次會他以私人轎車將我們載至(他親自開車載侯子,我們則由他司機另駛一車)一靜巷料亭,當時,至今都不知道是在哪兒,想必是會員制的會所。
我們才落座就驚駭說不出話,因有年歲的紙屏門上墨跡淋漓的照眼就是棟方志功的作品——在臺灣尚未簽智財條約前,我們出版社未購買任何版權地用過棟方志功好多畫作哇!——我們實在太好奇,因有些不禮貌地向主人詢問確認這是他的手跡?主人笑答是當年棟方志功寓旅此時,用以抵消積欠房錢所畫的。
企業二代與友人風雅認真地每周某日在此作俳句,那晚侯子連我們也被迫當場交出這輩子首次并也唯一次的俳句,還得忍笑做欣賞吟哦彼此作品狀。
但我和唐諾從頭到尾心神不寧,看著那太熟悉的筆觸近逼眼前,仿佛置身幻境。
逛完二年坂,我們臨時起意決定去醍醐寺,看胡爺版的京都。唯老小在祇園的巴士站快像尾生的抱柱亡只等那尚在二年坂某店挑食器的天衣夫妻不到。等上了巴士,一路瞌睡至終站(那時尚未有地鐵東西線),走大半公里路,寺已閉門,但也沒關系,那株進門處、奧村土牛畫中已永恒的醍醐寺垂櫻正靜靜地盛放著,而且游人全已歸去,我們意外地得以賞一幅畫似的面它良久,并不知道后來再也沒過這經驗了。
再后來,每要幫同行人拍一張與垂櫻的合照,難若比爾·布萊森寫的在佛羅倫薩的維其奧老橋上掌握一秒鐘一人的速度才能達成那鏡頭中只你一人的照片——這我可做證,九八年父親過世后的夏天,我與小六生盟盟和母親便曾在那鬧哄哄的橋上,既要最短時間將相機交給不似賊人樣子的過客央他幫忙,而后三人一秒鐘閃合體、表情各異的一張合照(母親天使笑,盟不言笑躲鏡頭,我仍一臉疑慮地在觀察那拍照賊人),且照片內仍避不開的三五名急欲入鏡神色殊異的游人——成了我百看不厭的一張照片,仿佛達·芬奇筆下那些大合照畫中表情心思各異的臉。
離開京都的上午,我們去了巷口烏丸七條上的東本愿寺,雖然我們日日外出總一定可見到巷口它廣袤的屋頂。
總是這樣,離你最近的人或物或寺,總最不值一顧。
我喜歡極了東本愿寺,無論是否以觀光客的心態都一定次次欣然前往。也許喜歡的是它的仍在被使用而非其他寺廟再好也已像博物館里的文物被供在那里任欣賞和憑吊,不得碰觸。
東本愿寺的本堂內廣袤如其他我看過的中世紀教堂和清真寺,唯它鋪滿可跪可坐的榻榻米,即便同時有數十團體(通常是見學學生)參拜,你也一定找得到一角落靜靜坐下來想心事、祈愿、放空發傻、偷偷打量其他心靈破了洞的人們……有一年,同行的丁亞民阿丁亦在此靜坐片刻,常接觸鬼神的他說,沒見過氣場如此強的所在。
如今只要拿起手機谷歌一下,一定可以知道它拜的是何方神圣,但我繼續保持著多年來我遠遠坐一角落仿佛有求于它又仿佛只是老友的平等。
大堂中心,總設有回應著近期發生的大災難募金箱,阪神大地震、南亞海嘯、三一一地震……乃至于有一年其上寫著“臺灣九二一震災”,唐諾便清清嗓子故作鄭重地說:“好吧,那我們就代表收下了。”
它兩殿的寬廣原木長廊不分四時總有學生在那或坐或倚地讀書,我和唐諾每互望一眼,都知彼此在想若有一個夏日午后在這里北窗高臥可多好哇。
父親也喜歡東本愿寺的大器樸素,虔誠基督徒的他,也在神案前靜默盤腿趺坐良久,我清楚記得那幽黯堂內父親有著微光的臉孔剪影,之后我并沒問他是在祈愿或同為信仰者的禮貌或只是小說家的好觀察。
作為脫開小說家身份時(可能嗎?)的父親,是個單純正直近于天真好欺瞞蒙混的人,所以才有那么大的空間讓女兒仨得以不背負任何期待不受壓抑地各自成長一人一個樣。
之后搭新干線去東京。父親跟我一樣搭任何交通工具一定不瞌睡,不眨眼地看窗外景致,無論一生只會來一次的地方(如車程一整個白天、博斯普魯斯海峽至達達尼爾海峽間的色雷斯平原)或天天搭的捷運。
車過富士山下,父親終于開口:“奇怪他們的土黑油成這樣,為什么要去搶我們那種什么都辛苦的黃砂地。”父親此行每走過田畔,總愛仔細打量田里的作物,每驚嘆他們火山土的土地肥得冒油,農人撒了種幾近啥事都不用做只等收成。
我于是暗暗決定父母秋天的那次探親由我們仨陪。
1987年11月,臺灣宣布開放大陸探親,之前的同一年初,天文陪爸媽到香港會六姑,住教會經營較便宜的旅館十天。長父親九歲的姑姑由二表哥廣平陪同(大表哥失明,無法照護姑姑,盡管他才是自小與小舅舅玩一淘的)。
他們姊弟倆三十八年沒見,兩人窩旅館哪兒都不去,要把這三十八年事都說完。那期間,天文則與媽和表哥四處晃悠,天文長女一輩子,突然有一個長自己年紀一截的哥哥在旁,這哥哥辦事特牢靠,凡事都靜靜觀察思考細細分析并給高明誠懇之建議,對在臺灣人丁不旺的我們家,確是一意外遲來的幸福與溫暖。
此后兩年,父親年年回暌違了三十八年的老家,我們三姊妹有默契地輪流陪,第一年是獨身自由的天文,第二次是尚沒小孩的天衣夫妻,第三次,盟盟還太小,帶不帶去都費思量,便因循拖下來。
我對自己的可以去了而并不想去大陸暗暗覺得吃驚。我們宿遷老家的朱家堂哥們和喊我們姑姑姑奶的后輩都樸素正直靦腆,在南京的表哥們風趣熱情,事事為我們著想……并沒有那一兩年聽了太多的老兵返鄉傾家蕩產子孫不認或爭奪壓榨丁點財物的事,姑姑甚至明說,之前十年五個表哥陸續結婚時父親關頭上都已幫過忙了(兩岸差距尚大的年代,連兩袖清風的父親一丁點的積蓄也當得大用),現都成家有工作,父親每次帶回去的任何大小紅包,姑姑都要表哥記賬并為父親存下,日后萬一回鄉定居之用。
對親人,盡管我們都做了世故的心理準備,但全不需要也不失望。事實上,我初次在老家見到朱家后代,那務農的、做黑手的、剛放學的……皆一臉雀斑、見人就臉紅的靦腆神情哇好像在照鏡子,我既吃驚也眼熱原來自己并非石頭蹦出來的(多年后,我結識一些幕前工作的美麗女性友人,她們總不放棄約我有空一起去美白電波或鐳射除斑小維修吧,我半點不考慮地一定婉拒,因為兩頰那雀斑保證著我此番來世上并非單獨一個人的)。
父親是幺兒,有兩個哥哥八個姊姊,但爺爺并不因此寵溺他,因爺爺奶奶四十幾歲生他時,友人虧爺爺一句“老爹爹疼幺子”,爺爺因此對父親特別嚴厲,父親說我遺傳了爺爺的眼睛眼神,他只要遭看一眼便如同老鼠見貓也似,他曾向盟盟偷偷告狀:“你媽那眼睛瞪起人像她爺爺一樣特別叫人膽寒。”
身為幺兒的父親,像天下所有離鄉多年的人,在那探親的頭兩年把包括大伯父二伯父的祖墳全給修好(在一片棉花田間),拼湊查訪修訂族譜,一一認清并記下家族樹中的每一人包括剛出生待命名喊我姑奶喊他什么的末裔。他勤于一封封信鼓勵每一個肯上進的后代,想念書的尤其女孩他一定幫忙學費,能寫點東西的他幫忙謄稿潤飾并代投稿若刊出有稿費他加倍贊助,有表哥們想趁改革開放后的經濟起飛自行創業,他亦不保留地將幾乎全數積蓄拿出……我們多少吃驚一直以為對親情看得很開闊的父親原來畢竟是凡人……但很快的我們就過了吃驚期,一來當時兩岸經濟差距尚大(種棉花的堂哥欣欣報喜該年的豐收獲利恰是我們與友人聚餐的一頓飯花銷),我們的少少積蓄在彼處堪用,所以無論出于感情或理性都叫人想幫幫他們;二,立足在深情款款的開闊超脫才是真正有意義有分量的,不然只是自私漠然的掩護吧。
被日本侵華毀其家園流離失學的父親,一定對日本有著極復雜的感覺吧,我沒問過他如何料理這國族情仇糾結,但或許,我猜,或許他長年地幫母親過目譯稿,早已晉身另一個超越眼下國界的文學共和國了吧。我記得飯桌上的隨興聊天里,他以同行身份表示過佩服的是安部公房、遠藤周作和谷崎潤一郎的《春琴抄》,尚在租錄影帶的時代,他也部部不錯過地看山田洋次的寅次郎《男人真命苦》系列。
他被迫遭我們誘來日本,多少吃些淡不拉嘰的日本食物,前次還是為了上胡爺爺的墳,此回呢?此回我們仍住東京大久保百人町(山口組大本營),但前一年來時終不耐民宿老板的愛抱怨,在小巷散步時發現臨中央線大久保駅的小商務旅館,價格合宜,又可開窗(后來侯子只要私下來東京一定宿此,為能打開窗子對著櫻花樹抽煙),這回便先預約了宿此,小小的旅館被我們住掉三間,加上先幾天已入住的侯子劇組又占掉幾間,整棟像被包場似的鬧哄哄好熱鬧。
那時旅店老板娘風華正盛,沒有翻譯時亦聰明解人意地顧客次次要求使命必達。她的美麗和眉間不去的憂愁照眼就看得出,侯子多年下來斷續與她聊了不少(一個不懂中文一個不曉日語真不知他/她們怎的聊的),也曾想拍她的故事(《咖啡時光》里有她的影子嗎?),終至零六年來時是她兒子看柜臺,說她回九州老家過晚年不會再來了。
她兒子年不到三十活力正強,在二樓開了鴛鴦鍋,想拉百人町愈來愈多的大陸人生意吧,他且勤跑大陸,娶了一四川女孩,所以我們再來時已不愁語言了,他仍保存其母傳統只要一聽是侯監督或他的staff訂房,一定將正面大櫻花的四〇一房騰空出,也必定從其母舊誼自動將我們房錢打折……所以我寫稿的此刻,尚猶疑到底要不要招出其旅館名,自私地擔心若因此生意太好,我們日后來反而住不到啦。
我們在東京又待了一周,白日天文侯子忙電影《戲夢人生》籌備前期工作,只得其中二日我們全員出游,其一是四月十日的游御苑,這我們完全是循胡爺舊時路,櫻花正滿開,我們帶路去的劇組早已入園呈鳥獸散,我們在那五十八·三公頃數百株櫻樹間憑記憶找到十一年前我們與胡爺合照的櫻樹下(那時兩人一長一短襖,打兩條辮子),天文對侯子補講昔年事,我們對花對景并無喟嘆,因有盟盟新人同行,她發現樹干中的洞泌有樹脂,便拉著公公采集那些琥珀,侯子制片組的達隆隨興地幫我們拍了家族合照,成絕響。
后來再來東京無論是不是櫻花季節,我一定尋到這株樹下,仿佛胡爺、父親其實埋骨于此。
另一日我們去福生,清巖院墓園里既陽光普照又河風刺骨,一年前來過此的盟盟熟門熟路地拎著打滿水的小木桶的的走前,墓碑叢中她輕易就停在胡爺墓前(她大字不識一枚,我再次驚訝亞斯伯格人的驚人記憶能力),她且不肯拍照,但愿意幫所有大人們拍了一張全員到齊的大合照。
出了清巖院,我們小巷穿梭不難就找到每天清早隨胡爺去多摩川堤邊的打拳路,尤其途中的神明神社,櫻花盛開到遮天,我們木條椅上野餐,見單杠還在(胡爺總要叫我翻翻、倒吊),便前往試身手倒吊了半天,之后很久才發現放牛仔夾克胸口口袋的表一定那時掉在厚厚的花葉堆里了。
我們靜靜走在櫻花盛開的長堤,我很安慰十一年前每早隨胡爺走在此路上的心愿這就達成了。
這一天也還有一個新的小心愿待達成,之前先在福生駅前的西友百貨二樓(后來成了無印良品的暢貨中心)的Sanrio柜買了一張塑膠野餐布,在人潮漸散櫻堤末端宮之下公園的一棵櫻樹下鋪妥,盟盟立即坐定,小活佛似的莊嚴肅穆,以為小叮當里的那幫哥哥姊姊會凌空推任意門而出現吧。
之前盟嗜看誰人遺我們家的一本臺灣盜印品質不佳的黑白版小叮當,唐諾耐煩地反復按圖說故事到會背,也沒想破例去書店買它個幾本,便在時報出版公司上班得空時自己繪編新故事(夠早的同人志吧),當時同辦公室的好友陳栩樁便都喊唐諾叫小叮當爸爸。
有一集,是他們推了任意門進到一個櫻花樹下夜宴場景,櫻樹下閃閃而下似雪的落英繽紛……黑白的漫畫我都覺得好美,便答應盟盟有朝一日我們也要去那一格漫畫中。
天太冷,大人都站著,沒一人愿意陪坐在那薄薄塑膠布的冰地上,只好心的唐諾陪坐下并重述那一集故事的你一句我一句對白不差不漏……我還記得一旁侯子對此場景又驚詫又笑的神情,不會想到二十年后這小孩會是他的編劇。
連我也不知道日后好些年我會執迷于此處,做個難與人言的小考據,以為小叮當有一集他們因去玉川撿拾棒球而誤入河底之龍騎士王國……是在這里,這很重要,因為我覺得不遠羽村的民居街道太像小叮當里他們的活動環境了,我們每晃蕩行過那堆著大水泥涵管的隙地,總以為只要耐心等候,一定等得到那待會兒剛放學、直著嗓門哭叫、告狀、吹牛、歡快奔來的大雄靜香胖虎小夫。(玉川的發音與多摩川多一樣呀!)
即便走到羽村(禪林寺所正對的那個山凹聚落),我再找不到小山家在哪兒了,更不用說那胡爺午后帶我一人去裱字的工匠人家,我根本也不以為自己會找到如同那落英繽紛中誤入桃花源的武陵人,那曾是云開月移、神光乍現讓我窺得一眼的平行宇宙吧。
我的找尋小叮當,終至寫在《漫游者》中的《銀河鐵道之夜》中,不少人以為那是游戲之作,只我自己知道那是如何的癡心妄想,妄想將時間喊停、星星太陽停在同樣的位置,那時我們便可尋得地底源口并自由出入來時路。
那一年,因我們來人頗眾,便不聯絡驚動日方友人,擔心他們招待起來太破費了,因我可清楚記得之前一年我們仨和母親來時他們是如何地便邀還家設酒作食、每一餐都在他們精選的餐廳料亭……但父親也因此得到了解放了吧,不需面對豐盛的日本料理卻無法下箸。我們住的新宿百人町,八九年后多了好多華人,觀光客仍大多是臺灣人,服務員工作人員那方則是大陸人,以致駅前一家我們為遷就父親常去吃了好幾頓五目面的小餐館。某回與我們日語應答了好幾天的女服務生兼忙柜臺,她邊打收銀機邊自言自語“奇怪了”,一問是大陸女學生打工,我們從此將父親托孤給她,大解放地在百人町一條街上亂吃(那時有各色庶民吃食尚不是今天的朝鮮美食激戰區)。
也去了明治神宮前的表參道。
我一直非常喜歡明治神宮到青山通之間這一段的表參道和其周邊的一條條靜巷。不知為何,我們很自然地走到青山通便折返沒想繼續,認識的友人中只王宣一和伊能靜會強烈建議逛下一段有著PRADA和三宅一生和川久保玲旗艦店的表參道。
多年后,我們會在下午三點半到PRADA過去不遠的Yoku Moku買剛出爐的可頌而后迅即找個街角吃;再后來,會走這一段,是為了去青山靈園,在那遮天的櫻樹林下找到個大正年間的老墓并一廂情愿以為那是三島筆下松枝清顯的墓,并和他的少年好友一樣,覺得他根本不在那墓地之下。
我細細回憶,在腦里刻意放慢速度一格一格底片地搜尋,因為在寫作的這一刻我清楚知道,這趟旅程結束,父親將退場,永遠退場,不會再出現在任何我的日本的舞臺上了,于是我違規地放慢速度,讓父親借我的筆能否、能否多停留人間片刻。
父親應該也很喜歡明治神宮吧,不知道,旅途上,我太駭了,意見多多,回憶多,評論多,是話都遭我說光了嗎?父親總笑笑不多話,唉何止是這趟旅程,一生都是這樣的相處基調。
我們從來都不喜歡循原路出明治神宮,而從它右側的雜樹林穿出(此林亦可連通代代木公園),溫帶遮天的雜樹林,我們享受著除我們無人跡地四下認植物、小蟲(盟盟是大家的老師,公公是助教),這條小徑從不見人影,便有森林高處的烏鴉們互傳著警戒意味、腔口復雜的叫聲,很難想象十分鐘腳程外是繁華的表參道和竹下通。
父親亦喜歡表參道,現今安藤忠雄那幢表參道Hills那時是“同潤會青山”老公寓一排,有些已空、有些開著小小的時尚個性小店,相同的是都讓常春藤攀覆其上,公寓陽臺、一樓入口的花壇都植滿四時亦野亦家的花。我們坐在老公寓前仰望那夾道而去參天的百年櫸木林,喝著唐諾哪里買來的熱咖啡,是記憶中一家人少有的悠閑時光。
再走到澀谷時,我覺得他們已疲倦了,對萬事萬物好奇唯獨商店商品例外的父親,滔滔人海,滿街俱是明明原長得美卻打扮得很丑很一致的一〇九妹(八〇年代后期的澀谷一〇九大樓前、眾咩盛妝約見地標,如古時候的西門町如九〇年代末至今的信義華納威秀區),格外叫人頓生倦意,這樣的時候,我不免慶幸胡爺爺沒活到現在不須見此(胡爺是吧?),他連見到我買星星小孩或Hello Kitty這些大量生產的塑膠制品便頻皺眉苦笑不以為然……他見到“現代敗壞若此”,一定很灰心吧。
看完昔日我們看能樂的觀世能樂堂,我們托天衣夫妻陪父母回旅館。后來天衣說兩老一上電車就立即睡沉了,尤其我這走路和看風景教練不在,他們更就放膽不須看窗景地盹去了。
我和唐諾盟盟去六本木,黑夜白日判若二地的六本木,我們推嬰兒車上坡下坡再也找不到那不過兩年前川喜多有一晚請我們二次會去的小酒館了,那次在座的尚有長得好俊帥的《悲情城市》配樂作曲人立川直樹,而川喜多已心梗猝逝,天文他們特飛日參加她的告別式,并隨家屬陪待火化撿骨,至親好友一人以箸挾一塊骨殖交給禮儀師置放入甕中,天文后來將此場景寫入《荒人手記》中了。
那些年的日本治安還非常好,我們把盟放在一個小神社與一只大公貓玩耍(這張照片后來收在《獵人們》中),我們則在不多遠的小咖啡館里喝杯熱咖啡,除了麥當勞的外賣咖啡,這是我在日本喝過史上最便宜的只要一百元的咖啡,簡直令人懷疑他們在賑饑放糧了。
多年后,方向感超佳的我們再找不到這小神社和便宜咖啡館,猜想是夷平了后建的六本木中城址吧。
次日我們去神保町,除了基于工作身份覺得總該來來外,我們喜歡大學附近特有的氣氛和生態(餐館個個好吃又大碗)和海報。這里的明治大學、百人町不遠的早稻田大學,乃至京都大學,三十年來不變的墨汁淋漓,形式比內容要聳動地“歸還北方四島”——以致九五年前后我們的大統領仇中友日至極時,唐諾每笑說海報上該加一句“以及南方一島”吧——真是個太平無事,或曰公民的反思和批判力道缺缺的社會呀。
那一年母親剛幫時報出版公司譯完出版井上靖的《孔子》(厚厚一本譯完,開始有了飛蚊癥的職業病),便御茶の水下車先去參拜孔子像,憑記憶(因后來再沒去過),它在鐵道下與堀川所夾之隙地,過圣橋拾級而下就是,干凈冷清但并不覺凄涼荒廢。
神保町的舊書街胡爺亦曾帶我們來過,不晃蕩,下電車直奔一家專賣書墨字帖的老店,挑完紙筆,依我們個性字體各選了帖,我的是二玄社之漢碑《西狹頌》,此后我日日臨過兩三年,一絲也沒改善我的丑字,也半點沒能安定下急躁浮夸之心。
總是這樣,每來神保町之前,總氣定神閑或信誓旦旦只看不買,又不缺什么更何況是日文看屁啊……總就會找到理由這本那本挖寶失控到不知天黯。母親基于工作所需沒話說,她搬了好多辭書(谷歌史前史),我們找到了圖鑒(貝殼、鯨豚、爬蟲、蕈類、人體……)便連這些書帶盟托孤給父親,老小在“古瀨戶咖啡”里研讀圖鑒一天,并保管各路人馬不時拎回的書。
古瀨戶咖啡里幾面大墻皆繪滿看就知不是工匠而是創作的畫作,寫作的此刻,我忍住不谷歌它的可能作者,事實上,在寫這本書時,我嚴禁自己翻找當時的日記和旅途筆記,更不動用谷歌,妄想考驗……不,想野放自己的記憶,說吧。
記憶中,盟盟最喜歡晚上回旅館的時光(似乎每一個旅途中的小孩都如此),她可挨家挨戶侵門踏戶地去公公婆婆房間、三三(天衣)丈丈房間、主人(天文)房、她二十年后的老板侯子房。
她最喜歡去三三房間,一去就爬到床頭窗臺上,窗外是一株盛放的櫻,她央三三把窗打開,一大叢櫻花連枝帶露就蹦入房內,盟斂掌做蹄齊懸胸前變身成某種草食獸,一口一口地吃起櫻花,吃得連原先阻止她的大人也不禁加入嘗嘗那櫻花的味道,嗯,類似梅子核咂了兩三小時后的那味兒。
離開東京時總挑傍晚以后的航班,既可將行李寄存上野京成線車站的付費寄物柜,而后逛逛上野公園,再兩手空空好漢一條地去逛站前的阿メ橫買干貝、油漬鮭魚卵、新鮮芥末淺腌章魚丁、海膽卵醬……(尚可帶生鮮過海關的年代),這些有的我至今仍吃不來的東西而狂愛這味的是唐諾父女。
唐諾祖父年輕時拋妻棄子赴日念書、工作、再娶,再也沒回過宜蘭,乃至他在日本的墓只隱約知道大約地點卻從沒家人認真打聽遑論掃墓祭拜。唐諾與我去胡爺墳上少說十來次,但從沒去過自己祖父處,這聽在好將民族大義掛滿口如李黎類的大約又要開罵了。
唐諾比我略諳日語,因自小他父母每要講些不讓小孩們知道的秘語皆操日語,久了,其實反倒都學會了,他們且如我外公外婆的日本友人同學不少,往返酬答的贈禮中唐諾自小獨鐘一種厚瓶裝、上書“珍味云丹”的海膽卵醬,凡有此物家里一定留給他。大學辦三三時眾男生宿書庫樓上榻榻米通鋪,吃我媽的眷村大鍋飯,唐諾每拿出寄存冰箱的云丹并邀大家共食,我記得從沒人愿意一試甚至還有做出掩鼻走避狀的以為那是至腥至膻之物才不愿當逐臭之夫咧。
多年后,只有兩三歲的盟盟肯吃或該說嗜吃,而且一吃就至今戒不掉這云丹,也因此,我清楚覺得飲食愛好是會遺傳的而非全是后天的生活形塑。盟盟遺傳了兩家的能吃、好吃、懂吃,我們也樂于供應她,她三四年級時有次吃得高興告訴我和主人大文姨:“將來我一定會像弘一法師,前半生繁華,后半生只好出家了。”我和天文聞言交換一眼,不知八歲的她以為的繁華是什么,出家又是什么。
(難怪以軍都喊她貝勒爺。)
上野公園的櫻花祭永遠是無日無夜的,即便非假日的午后,也已不少商社新進人員負責先來櫻樹下占位子,鋪妥好幾席大的野餐布,整箱整箱的啤酒堆疊,名店或百貨公司的餐盒和下酒菜、卡拉OK機……女生們尚穿著上班的套裝窄裙高跟鞋,我真好奇這樣如何能席地坐一晚。
我們順著櫻花大道一攤一攤地打量過去,并無法像前一晚來逛過的侯子,據他同行之人說他應邀吃了好幾攤、喝了好幾攤,他真是天文《巫言》中的那即溶顆粒老板,我的確沒見過有任何一人像他一樣無障礙地可立即溶入各色人種的當下無間然。這恰正是我的罩門死角。
我向父親邊走邊說當日胡爺走到這兒時說的什么話,他無非老要我們揣想當年章太炎康有為孫文魯迅……同樣走在這風日這櫻花閃閃而下之時之處在想些什么。
我們無法揣想,因對出現在歷史教科書中寥寥幾行以致果然無滋無趣的康梁章太炎,且隨考完試便刪除早都忘光了。胡爺對我們的失學再再吃驚,要我們回去重頭好好讀章太炎的所有找得到的著作。
胡爺很駭異并擔心我們的不近舊學且毫無歷史感,以致像只有當下沒有過去未來的動物們吧(這擔心沒想到近年我每在讀新人文學獎時也再再感受到)。父親是五四、三〇年代遺緒的文藝愛國青年,亦不近舊學,此番因為年紀到了?因為信任胡爺?重新小學生似的經史子集補讀起,如此當真補修學分的尚有唐諾,他在服兵役和之后未進職場的幾年,把胡爺留下未帶走的二十五史和胡爺開過的書單全讀完(包括經濟學和物理學)并臨帖打棋譜至今。
而父親這一場真是如天文在紀念父親走后一年所寫文章所言:“人們記得父親的《鐵漿》、《狼》、《破曉時分》時期,那是一次創作高峰。六〇年代中間他開始轉變,至七〇年代初寫出來《冶金者》、《現在幾點鐘》,他悄悄攀抵另一次高峰。但若不是去年底重讀,我根本忘記到了不知道的程度,不知父親曾經那樣敏銳和犀利。似乎八〇年代以后,父親與其作為小說創作者,他選擇了去做一名供養人。
“敦煌壁畫里一列列擎花持寶的供養人,妙目天然。父親供養‘三三’,供養胡蘭成的講學,供養自個兒念茲在茲的福音中國化,供養他認為創作能量已經超過他了的兩個小說同業兼女兒。”
回程依舊循胡爺帶我們的走法,搭京成線直達成田機場的Skyliner,車行平穩迅捷,只有這樣的時候,那始終“始見輪船之奇、滄海之闊,自是有慕西學之心、窮天地之想”的父親是打心底佩服日本的學中國、學西方的到位。
車過佐倉不停,上次和父親來山田家已是六年前的事了,當時老家時間空間上都遠得很,只能遙遙以在同一緯度上聊慰。
飛機起飛,父親,從我的日本記憶和舞臺中退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