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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三十三年夢
  • 朱天心
  • 15942字
  • 2019-01-18 10:12:36

一九九四年,六月

京都

同行人:天文、盟盟、侯孝賢、焦雄屏、詹宏志、王宣一、詹樸

 

“致日出國”。

是因為這篇演講,我們才有此京都之行的。

一九九四年,距日本桓武天皇七九四年遷都平安京,正一千兩百年。便有“平安建都1200年紀念協(xié)會”從年頭至年尾活動辦個沒完,六月的重頭戲是世界七賢人會議,包括英國前首相希斯、諾貝爾物理獎得主楊振寧……和侯子,他們除了領(lǐng)世界七賢榮耀外,各自發(fā)表一場自行命題的演講……也算是殊榮吧,侯子卻笑笑以“閑人會議”帶過。

這場閑人演講酬勞一百萬日幣,侯子覺得是不義之財,便要我們這伙平日廝混的一道去玩一道花掉。

遂有宏志一家和老焦的同行,確實他們是那些年我們唯一交往的朋友。

所謂那些年,大致是我三十歲至四十之時,正是我寫《我記得……》《想我眷村的兄弟們》《古都》,被王德威目為相較之前作品的斷裂期,其實那所謂的斷裂,如發(fā)絲樣的裂紋早十年就開始啦。

鄉(xiāng)土文學(xué)論戰(zhàn)時,念大一的我們因辦三三曾在參加的大小演講座談場合與以建筑系為主的鄉(xiāng)土派學(xué)生直接沖突,左翼主張的那部分我較不服氣,例如他們開口閉口直接指控我們是國民黨資本主義的幫兇走狗以及美國帝國主義之買辦——那,他們念的建筑,將來的工作不是寄托在企業(yè)總部、富豪私人豪邸或政府公共建筑嗎?(別跟我提吳永毅,多年來不就一個他!)——而說我們是帝國主義買辦的人不幾年后都是在跨國建筑事務(wù)所工作、高級西裝拎名牌提箱、每周往返飛于紐約華府之間,再十年后趕臺灣泡沫經(jīng)濟回島自行開業(yè)、常時出現(xiàn)在各種建筑裝潢設(shè)計時尚雜志上展示他的事務(wù)所和家居和三宅一生穿著之美照……

但對于另一塊抨擊我們外省二代=外省人=國民黨或國民黨幫兇=既得利益統(tǒng)治階級……的說法便讓我困惑且委屈,盡管我們(包括較核心的三三友人)沒一個入過國民黨——這在六七十年代并不是件理所當(dāng)然的事,起碼我知道的從陳水扁到劉克襄都做不到——我得承認他們說法中的某些等號是存在的,好比我們對近現(xiàn)代史中的國民黨存有感情和命運共同是不疑有他的,這在目睹甚至身受其惡行惡政將之視為惡魔黨的人眼中,我們的不察不作為可視同為幫兇吧,更別說在論戰(zhàn)中只肯站在文學(xué)立場而不能不愿“以假的歌唱出真實的心聲”“以文學(xué)的語言說出政治主張”……簡直不識時務(wù)到極點(我第一次感受到政治正確對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強大壓力),但我終歸在他們眼中清楚看到那真實且巨大的憤怒,盡管心不甘情不愿(我自小看過的父輩們,如何都與既得利益、幫兇半點扯不上關(guān)系),盡管我們或是不知者,但就像那則米蘭·昆德拉引希臘悲劇俄狄浦斯之典故,俄狄浦斯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殺父娶母,導(dǎo)致天降災(zāi)禍人民遭殃,他在得知真相后,決定刺瞎自己雙眼,自我放逐而去。

盡管我和我的族裔或是不知者(如同早知情如李昂和林雙不所言,他們要到七〇年代末才敢開始以此為題寫出說出來,那遑論其他無此經(jīng)歷的人要知道什么?從何知道?),我們從此展開各自的刺瞎雙眼自我放逐之旅,補修臺灣學(xué)分。

于是少年友人覺得我變得好陌生,讀者亦覺那浪漫可愛的小蝦變臉了……新朋友我一個也不想認識交往,“我不理人人不理我,于是我甚自在”(跟我一樣孤僻的好友鐘曉陽之名言),那十年,我只留著耳聰目明的友人一二,但如此的自閉隱于市對創(chuàng)作好嗎?面對類此的好奇或質(zhì)問,我大都以此回答:“有一兩個耳聰目明的朋友就夠了。”

宏志和老焦就是那十年我認為如此的朋友,至今,我仍深覺幸運看過處過他們最好的時候。

與宏志第一面是我們打算出老焦的影評書意欲找他寫序,宏志只大我兩歲(我們同一天生日,曾未有中斷地一起過過二十年的生日),是當(dāng)時的文化英雄意見領(lǐng)袖,我喜歡他的別有洞見不流俗和知識淵博,他約我和唐諾在明星咖啡館見,后來我知他極喜歡并滿足與崇拜他的年輕人單獨喝咖啡,或炫技或勉勵,十足親民作風(fēng)地做之君做之師。至于當(dāng)時我們互留給對方啥印象,我已不復(fù)記憶。

之后八六年底的新電影運動,參與眾人都推不在場且難找的宏志寫宣言,并責(zé)成唐諾負責(zé)盯到他稿。于是好多夜晚,唐諾(有幾回也有老焦伴隨)在他們金山南路家的樓下堵他,宏志那時父親重病在臺中,他不時和宣一抱新生兒阿樸南下探視陪病,行蹤確實難遇,但多年后也清楚知宏志與我都有雙魚座軟弱不拂逆人善意的心軟因此只好逃、躲、拖的毛病。

終于某次宏志明確約了時間在家見,并歡迎我們帶大嬰孩盟盟一起去。當(dāng)時的盟盟不滿周歲,她對嬰兒床里才兩三個月大的阿樸殊無感覺,不知那是此后十來年的唯一友伴。宣一對友人一徑大方溫暖,很令我想到盛年時我父母的對待友人和后輩的方式。大約他們也只打算生一個孩子,與我們一樣都愿意獨生孩子成長時有玩伴,很自然就發(fā)展成每周末,更不用說年節(jié)假日都在他們家混。

那時他們已搬到師大圖書館校區(qū)后金華小公園角的老公寓一樓,后院與隔鄰宣一媽媽的公家宿舍的院子相連,阿樸盟盟常跑去跟長得真像趙耀東的王婆婆學(xué)手工女紅、隨宣一姊姊王阿姨做點家事摘摘菜揉捏面團、跟王舅舅學(xué)著照料魚缸里的魚……夏天的時候,宣一在日照充足的前院放了塑料充氣的小浴池,兩小便脫得光光隆里咚地邊戲水泡浴邊繼續(xù)合編他們進行了半輩子的長篇故事。大人們則在大窗里邊喝誰人剛拿來獻寶的真正藍山咖啡佐以誰剛從巴黎帶來的馬卡紅,聊書、聊電影,比誰最牙尖嘴利地月旦一時英雄豪杰……

宏志那時尚未從商仍勤讀,家里四面書墻,我們談到哪兒便翻找到哪兒,沒有宏志不知道的,沒有他沒看法的,因此常時他家像個診所,病人川流不息,有那正猶疑要跟誰合作的楊德昌來討主意,正要開拍《推手》但怕被中影騙的李安來問問該如何留神與之周旋談判,遠流宏志的老屬下來請益如何開一書系如何行銷,新的一場版權(quán)官司該如何打,報社內(nèi)部高層人事斗爭要如何選邊,乃至蘇拾平陳雨航帶著籌劃中的“麥田出版”來請宏志擔(dān)任社長,每兩年便候鳥一樣翩然而至的劉大任張北海,和那天神一樣降臨的阿城……

我還記得光影中、宏志認真又且云淡風(fēng)輕地談妥事情,而后飯桌上吃宣一快手快腳大手筆的家宴,小孩跑一地(有一回還多了尚在海德堡的龍應(yīng)臺帶了安德烈小兄弟倆,他們玩阿樸玩具終日到不肯走,三請四催后,龍對兄弟倆嚷嚷并作勢往外走“好啦好啦,這家店要打烊啰”),真《教父》里柯里昂家庭生活之場景。

“這家店”的女主人宣一是女中豪杰,自己友人甚夥,但對但凡是宏志的友人都一律接待,但她并不做哀怨小女人,她手腳極快,幾不覺她困在廚房,因我們的聰明刻薄鬼大賽她也從沒缺席。

我不諳廚房事,也缺乏好奇熱情,但偶爾也會在宣一開放式廚房旁的大餐桌立立,看有什么需要幫忙。常時前廳不時哄笑一團,她巨蟹我雙魚地靜靜互視一笑,回到各自其實有些靦腆羞怯的本性,便你說說阿樸我聊聊盟盟在家中在幼稚園的最近新鮮事(盟與阿樸念同一家蒙特梭利幼稚園),講講各自的老父老母……那正對后院的后窗口靜靜掛著鴨跖草,透著光翠生生的,時間透過光影踮著腳走,我從來沒有過純女生的朋友(現(xiàn)所謂的閨蜜?),不多的時光,卻記憶深刻。尤其有一年,宏志唐諾隨侯子天文老焦去鹿特丹影展柏林影展、英國晃悠了一個月,我和宣一便各攜一小獸天天在一起,盟喊她王宣一馬麻,阿樸喊我海盟馬麻,后來我想辦法將之寫在《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中的“女人”那一段。“你整理著羊毛,告訴一起做活的女伴你看到的那只鷹、那群蟻,你們的話總也聊不完,與時俱進,既重復(fù)又不重復(fù),寶寶長牙,誰大肚子了,誰的女兒初潮,誰停經(jīng),誰吃得少少因此一定病了,誰的男人從蜥蜴從馬陸學(xué)來的交歡姿勢易于懷孕,也令人心蕩神馳良久良久。

“日復(fù)一日這些全都發(fā)生在彼此眼下,無須也無法逃遁藏私,你們一起看著小孩小羊小雞長大,因此不須沒腦傷和氣地爭奪,因為是源源不斷可預(yù)期的;你們一起照養(yǎng)彼此寶寶,你們一起織成一塊毯子,你們一起捏制土盤土碗,一起采擷布里提果子釀造并等待成酒,冬日無法出洞的日子,可予悶得發(fā)狂如掉進陷阱困獸般的男人共飲。”

好多個出游的周末,宣一開車,唐諾坐她旁邊講笑話提神,我和宏志后座,一人抱一個玩了一天累垮了因此好重的小獸,窗外時光流逝,不善想象未來的我,以為日后人生大抵如此走到盡頭吧。

所以之前一年的九三年我們兩家曾一道結(jié)伴去日本東北玩,宏志排行程,去的是十八年后三一一地震海嘯的重災(zāi)區(qū),一晚預(yù)定的夜宿地在距松島還有一段路的野蒜海岸,我們在仙臺住了并玩了一日后便搭(末班?)客運前往,本就少乘客的車上一路下得只剩我們之外的兩名高校女生,她們與我們同一站下車,連盞路燈也沒有的公路上我們只好趕緊向她們問了一聲我們的民宿該往前或往回走,因目光所及的野地里真是半點人煙也沒。兩名或許是小狐仙化身的女生指了指方向大笑而去(這幾乎是日本路人甲乙丙每聽聞英語問路的反應(yīng),從小泉八云那時代至今)。

深秋的近午夜的海岸,防風(fēng)林的松濤與其外的海潮聲分不出來,它們結(jié)合成一種大地的呼吸聲,既恐怖又安慰人心。

那海王子民宿的老板的臉孔我至今還記得好清楚(不知他可有逃過大劫?還在人世?),原先并不太小的民宿那晚只住了我們兩家人,老板一人和廚下的女中狐仙招待我們足矣。是故有這樣一個場景,寬敞且整面窗臨海的榻榻米廣間我們滿意極了,兩小孩已搶著在棉被間里當(dāng)小叮當(dāng)并宣稱當(dāng)晚要像它一樣睡其中……大人們則已寬衣東倒西歪,正告退的老板忽又回身正經(jīng)地問我們一句話,那時都不會日語的我們瞬即交換一眼,我對宣一說:“可能在問我們明早幾點吃早餐?”學(xué)過簡單會話并能完整說出數(shù)字的宣一就明確地朗聲回答:“八。”我還清楚記得那老板聞言后的驚訝狀并再確認一次的表情:“八?! ”八點起床有什么好吃驚的?這回我們齊聲點頭重復(fù):“八!”不久后,老板敲門來,陸續(xù)送上八床厚棉被。

四名大人里,我和宏志都內(nèi)向神經(jīng)質(zhì)、怕說錯做錯惹人目光,唐諾是能不理人就以不理人為上,就剩開朗肯冒險犯難的宣一每被我們陷害。

不只此。

次日晨,我們離開海王子,肩行李步行去松島。那真是一條愛走路的我記憶中數(shù)一數(shù)二的路程,空氣冷冽滿是松香和海潮味,海水與公路平得輕輕地拍打在腳邊,目光所及右邊是海,左首是溫帶針葉林(那株三一一海嘯后僅存的“希望之松”那時候便在其中吧),林間隙地長滿野花和野莓果……喜歡植物的我和盟盟目光癡戀著那一景一物一花一樹舍不得走完它。

后來到一處可俯看整個松島海灣的崗丘上小歇,盟隨即發(fā)現(xiàn)四下正結(jié)實累累中的“一位葉”,它外形酷似羅漢松,只高大許多,可能是紫杉之屬,它正成熟的小果子極美,一顆顆咖啡果大小介于覆盆莓紅和藍莓紫上了霧光的色系,肉嘟嘟的果肉下方怪異精巧的有一四方形小缺口,可清楚看到并摸到種子。阿樸隨盟盟摘了許多,后才知曾在餐廳洗手時宣一問他們果果可吃嗎,兩小孩點頭,好奇的宣一嘗了一顆,并說只可惜種子黏滑滑的好難吐,盟盟才補充說明一位葉的種子有劇氰毒喔……我們?nèi)瞬铧c毒殺了宣一。

我還記得在松島吃中飯時宏志還猶豫要不要臨時起意去氣仙沼,那十八年后遭三一一地震海嘯幾近被焚城之地。

結(jié)果我們?nèi)砸涝ㄓ媱澔叵膳_,宿一夜,次日去白石過夜,去藏王。

上藏王的公路因賞楓者眾而堵塞,原訂半小時的車程走了三四個小時仍距目的甚遠,終于唐諾想抽煙,我和盟想走路,居然央得謹守規(guī)矩的客運司機許可下車走路先。

那真是一段怪異極了的路,因藏王連峰仍處于活火山群,所以地貌極為荒涼,唯向陽處仍生著會隨四時變色的植物,我們這一路飽看并愛上那秋天的所有黃葉,以為那葉從鵝黃銀杏金到油彩黃的豐富層次要比單純傻傻的紅葉耐看多了。

公路得翻過隘口,主峰近兩千公尺,若避不看身畔的車龍,會以為走到世界盡頭了,因為近零度卻大太陽的空氣、一徑的黃褐地以及那億年來都沒黯淡磨損的蔚藍天空……沿路不少車窗搖下向我們招呼喊加油,大概不知為何我們會健行至此,后來我們的客運總算跟上停我們身邊并開了車門,我們上車時,車上陌不相識的乘客皆笑顏招呼:“おかえり回來啦。”

宏志預(yù)定的下車點又只有我們,步行一段路至火山口湖,太陽更大,風(fēng)至零下了吧,像到了一個別的星球異境。

我們搭滑雪場的單人吊椅下山。滑雪季還早,那些自動循環(huán)不已在山谷間的無人吊椅真像是好萊塢拍核戰(zhàn)后的場景。我們不敢讓小孩單獨一人坐吊椅,便宏志抱阿樸,我抱盟盟(唐諾抱盟盟肯定超重了),把握那一秒也不停的自動吊椅抱妥好大只的盟盟瞬間一屁股坐穩(wěn)上去好驚險呀,而后從腳下數(shù)公尺長滿灌木叢的山谷凌空而過。

在藏王熊野岳的山腰民宿住了一晚后,便直奔其實是這次的終點山形,并會合正在參加山形影展的焦雄屏老焦。

臺灣人那些年所知的山形是連續(xù)劇《阿信》的故事場景。于一九八九年創(chuàng)辦每兩年一屆的山形影展,市政府主催,至今仍維持著創(chuàng)辦初衷的關(guān)鍵字,紀錄片/獨立制片/亞洲。我們已聽第一屆便受邀參加的侯子說了好些年有關(guān)山形影展的盛事,例如市民們?yōu)榱藘赡暌欢鹊挠罢梗瑹o論阿公阿嬤都勤于學(xué)英文,為能與屆時候鳥一樣來訪的影人們溝通(這在我們才到的第一天晚上就見識到,當(dāng)晚我們與已待了好幾天山形的老焦約在街角小咖啡館,咖啡館老板和大學(xué)生打工模樣的服務(wù)生都熱心地向我們介紹山形和此年參展的紀錄片,端看來客的興趣在哪兒)。

那幾年我們像阿樸盟盟真要好,片刻也不愿分離,白日老焦忙她的影展活動,晚上我們常時在彼此誰的房間延續(xù)著在臺北好多夜晚說不完新的舊的笑話刻薄話都不厭倦,也常時將近時各自認識的新人知道的新事必要宏志點評一番,好似我們現(xiàn)下正火的寶物鑒定的電視節(jié)目,必要宏志鑒價才放心。宏志確是那時我們?nèi)搴糜阎械囊庖婎I(lǐng)袖,且看他說一名當(dāng)時方返臺的年輕文化英雄“扮豬八戒不用化妝”。宏志那時瘦削,唐諾體胖,他言簡意賅描述常走在一起的他兩人“行尸走肉”。

白日我們四下晃蕩,該去的山寺去了,一般觀光客不會去的河邊煮芋大會也去了(據(jù)說附近農(nóng)民會在里芋收成季節(jié)于河畔合煮大鍋野菜里芋誰都可來分食)。前往的路上,小朋友走得乏了,便邊走邊講《所羅門王的指環(huán)》的一些片段,兩小孩張大著眼、額頭微汗、頻頻想發(fā)問卻不知從何問起的神態(tài)仿佛昨日。

山形影展結(jié)束后,我們會了老焦去五色沼,夜宿里磐梯國民休閑村,晚飯后便去附近散步,沒多會兒就輕易置身在不見旅館不見人家也沒有路燈光害的野地,多年不見的銀河和眾星宿當(dāng)頭不遠極了,星象狂的唐諾父女一一指認著(沒想到它們還在著)。唐諾幼時在宜蘭鄉(xiāng)間見過它們,盟盟則只熟讀圖鑒書里的,而今一切真實逼在眼前一顆也不少,大小二人呆立好久說不出半句話。

第二天我們?nèi)ノ迳樱@片山林間星散的二三十個大小湖沼是當(dāng)年磐梯火山爆發(fā)時將一個大湖阻斷而成,每一個湖沼又因礦物質(zhì)不同而呈不同顏色,例如血似的赤沼肯定是硫磺鐵,其余顧名思義的琉璃沼,碧綠藍紫間有的深泥沼……

我們走在并沒什么游人的斑斕炫彩林子中,宏志一手牽一小孩走前,其他人都暗笑不敢打斷(乖僻的盟,好些年了除了只認侯子伯伯、焦阿姨、王宣一馬麻,是半點不認人地包括宏志),這好景曾維持兩年,以至于有陣子宏志執(zhí)迷并已付諸計劃想去加拉巴哥群島,并極力游說我們一家同行,而我和唐諾覺得就算我們傾家蕩產(chǎn)也支付不起旅費地遂絕口不應(yīng),宏志最終退讓至說:“那你們謝海盟借給我一起去吧。”大概看中盟盟像那大航海時期那些上船陪船長聊天實則做個人探險研究的如達爾文吧。

最終,我們在毘沙門沼劃船,宏志率先載叮叮咚咚忽而探身摸水忽而“你看這蟲子”的兩小孩,唐諾載老是大動作笑得小船晃動不已的老焦,我和宣一靜靜地劃船,憂愁地看著他們,我們一行沒穿救生衣,沼深四十七公尺,而我們中只宣一會游泳,宣一說:“其實我若沒戴泳帽沒穿泳衣也不會游吔。”哇咧哩——

所以有九四年六月的這趟京都行吧。

其實出發(fā)前很忐忑的,只因機票旅館訂妥后,父親檢查了一下近日出現(xiàn)的血尿,證實是膀胱癌并預(yù)定六月六日動手術(shù)。當(dāng)時我們對膀胱癌一點也不熟(哪種癌熟啊?),聽醫(yī)生說明病況和處置時都嚇傻了。醫(yī)生說病因大致不出吸煙、染發(fā)、印刷工人……父親煙齡長不奇怪,他近些年每閱過報后便剪一些重大新聞和CoCo的政治漫畫給上海亦喜畫政治漫畫的他侄子,待積到一定數(shù)量就寄去,他翻報剪報時油墨過手多得也近乎是名印刷工人了。

醫(yī)生告以癌病灶尚淺層,內(nèi)視鏡手術(shù)后以化學(xué)藥物灌浸數(shù)次即可。父親了解病情后便要我們照原定計劃去玩,但唐諾堅留下以備支應(yīng)人力則個。

出發(fā)前兩天,時報通知天文的《荒人手記》獲首屆百萬小說大獎——我還記得天文放下電話說了句“得獎了”遂不約而同與聞聲霍然起身丟下手中美勞的盟盟賽跑似的跑上二樓,留一屋子其他想問個仔細的人,后來才知她們是去天文房里為之前許了愿點了左睛的達摩像、補點上右睛以示還愿——顧名思義,獎金有一百萬,夠她繼續(xù)當(dāng)專業(yè)作家好幾年,但也成了這一路上我們想好好敲她一頓的理由。

這是我第一次六月上旬來京都,從此上癮它梅雨方結(jié)束后的新綠與涼爽,和櫻花季與金秋難以取舍揀擇,幸虧每年都公平地有四時。

來前訂妥的旅館在近四條烏丸的高倉通與佛光寺通口不遠,是一家日式民宿,榻榻米通鋪、中庭造景、浴廁在長廊盡頭,便和老焦像回到女生宿舍般地并肩在槽狀的洗手臺刷牙。盟盟則一早去中庭碰了一株長滿紅果的植物引發(fā)過敏,她先暴打無數(shù)噴嚏、眼腫臉腫、呼吸發(fā)咻咻哮聲,先我們還以為是躲棉被間睡遭塵螨引發(fā),尚不知該如何中(后來我有過敏氣喘,才知那嚴重性),盟倒已漸平息。

兩天后,為圖交通更便利(那時尚未開始除了宇治大原鞍馬寺都用步行的時候),搬到也是之前挑定的四條河原町的商務(wù)旅館,是之后再沒住過別處的“我們家”——我決定了,不寫出這旅館名,免得日后我們自己訂不到,因為它實在太方便又價格合理——我們常晚上在高島屋百貨公司打烊前到它超市買降價生魚片和鮨壽司,只需走一分鐘地下連通道就可回至旅館,往大阪梅田的阪急電鐵終點站就在旅館樓底,京阪電鐵在三分鐘腳程外,所有聯(lián)絡(luò)市內(nèi)近郊的公車都分布在目光所及處,又且樓下左首的四條河原町路口是競選時期的兵家必爭之地,多年來,我們窗內(nèi)默默(好似狙擊手)俯瞰那競選車上各黨各路人馬選知事選議員地高喊著與其高亢語氣并不相稱的內(nèi)容(看慣了臺灣的動不動談“國族統(tǒng)獨”的那些年,什么相較起來全都是雞毛蒜皮得可以),行色匆匆的通勤上班族和高校生和逛街婦人……比我們還漠然。

我們住的這家商業(yè)旅館散步到四條大橋只要三分鐘(只要沒被這家那家激戰(zhàn)旗艦店給吸引佇足的話),到祇園也只要八九分鐘(若沒聞香停腳排隊買丹波屋的烤蘸醬油丸子的話),侯子的日文翻譯小坂(后來升為日本制片)來旅館會我們并熱心帶路。小坂有日本人少見的心形臉,但五官是能樂面具天女的直鼻、平直俏皮的單眼皮,只她神情頑皮靈動多了,又加上得隨時幫忙開口沒一句正經(jīng)的我們適切口譯,那專注認真的神情特別引人。她的奇特身世侯子一直想拍,說了十年最后終在《咖啡時光》中抹掉了其戲劇性地呈現(xiàn)。

小坂馬上吃驚我們住的旅館是她高中同學(xué)家開的,那真太巧太好啦,因為此后十多年至換主為止,我們只要訂房時由小坂出面代訂皆可打九折。

小坂不知我們來過京都沒(其實我始終不知宏志,宏志也不知我們之前去過京都沒),問我們晚飯前想去哪兒走走,我們說“祇園吧”,因總覺我們只能觀光客似的色癆癆地等看出游的藝伎,例如前次來,便和父親老小坐在花見小路交四條路口的柯羅拉多咖啡假裝喝咖啡實則看窗外藝伎地不得其門而入。

要到多年后才知確實不得其門而入,例如我后來的好友愛知大學(xué)的黃英哲和《古都》日譯者清水賢一郎都每每告知我來京時一定要通知他們,以便找人帶我們?nèi)サo園料亭看看。但我從未通知過他們,一來怕麻煩他們并害他們破費,二,要去不會自己去呀!

他們只得直說,一定得要熟人帶路而非有錢就進得那些有時看來真是寂然如水的小店。是這樣的,此去不遠的高臺寺是豐臣秀吉正室北政所寧寧夫人于王朝覆滅后余年的隱居出家處,當(dāng)時隨侍的女官婢女們不似曹操的女眷只能制履販履,她們?yōu)樯嬒碌蒙絹碓诖耍瑢m中所習(xí)得的舞藝、茶道、花道、女紅等等教傳或自身賣藝于此維生,以致祇園不同于其他的花街,多了貴族氣息,至今仍如此,顧客上門,她們只當(dāng)是大名來朝,一切依禮招待侍候,盡歡時,若店家送上一張賬單,那一整晚的你做大名我扮女官的演出全都破功啦,便殷殷施禮送出門時也絕口不提錢字,終至三五個月后,才含蓄、婉轉(zhuǎn)、似不經(jīng)意地將賬單寄至大名的上班會社……聽至此,自然我等初聽聞的人一定會急急追問,那不怕這些顧客就此跑了不認賬了嗎?!答者說,所以一定要熟人帶路呀,跑得了大名跑不掉熟人。

真是好在意形式、美學(xué),好奇特的民族呀。

難怪我認識的朋友中,只侯子一人被招待進過那花見小路口的第一家“一力”(小坂說那一力二字原是漢字萬的簡寫,久了漸寫成二字且忘其原意),并聽說當(dāng)大名一晚十萬日幣起跳,盡管如此,我仍每走至此都忍不住偷偷上前揭其布簾偷窺,“一力長年垂著布簾,隔著庭園可以見到空曠無人無擺設(shè)無聲響的玄關(guān)廣間,仿佛正待演出的舞臺。”

但似乎小坂比我們更不得其門而入,那時的小坂是很激進的左翼和環(huán)保實踐者,她必用隨身的環(huán)保餐具,穿著極不社會化,起碼并不襯她的工作,一身學(xué)生制服樣式質(zhì)料的黑長褲舊衣,學(xué)生黑皮鞋(如此穿著的人,我尚看過鐘曉陽和長大后念政大卻仍穿北一女黑制服長褲的盟盟)。

小坂精神奕奕地走過我們知道的祇園,未停步,走過八坂神社前、圓山公園一角,至知恩院大山門前回首說:“哪,知恩院到了。”把我們“祇園”聽成“知恩院”的連音啦,我們相視大笑。

侯子被大會安排住國際會館,白日忙活動,晚上亦有晚宴,只偶爾偷空出來會我們。

我們白日的行程皆由宏志安排。第一天去東福寺,謠傳中楊貴妃偷渡東瀛仙山后葬身在此的,它是臨濟宗大本山,也是日本最大最老的伽藍,但當(dāng)然人人都是為了它境內(nèi)通往后庭園的通天橋而來的。

通天橋,不過十來公尺長的木制廊橋,兩側(cè)是植滿楓的森森庭園,不是賞楓季故只我們一行,我們各自憑欄看那新綠發(fā)發(fā)呆,我心中暗暗記掛即將手術(shù)的父親,兩小孩無憂無慮蹲在一角賞螞蟻,不會知道十九年后女小孩會在此借拍節(jié)度使府閣道的戲。

之后宏志手持地圖走在鳥羽街道上前往下一個點,那鳥羽老街是平安京城南城門(羅生門)的連外道路,如今迫迂難行,劃給行人走的不出五十公分寬不容并行,誰叫它本來就不提供給大隊人馬行走,只供近處歐幾桑歐巴桑來買買日常什物和食物用(我最喜歡看那日常庶民店,像偷闖進人家生活,宣一亦是,左右張望著那些小小的野菜店、肉鋪魚鋪……)。近中午太陽好強,共游海外影展多次的天文陪著老焦走最后,我一千零一夜繼續(xù)大半年前在山形講的《所羅門王的指環(huán)》以安撫已一頭大汗的二小,宏志盡管遠遠走前(是旅行中永恒的身影),我們無法追上問他此去是要尋搭車駅站或去哪兒,直至大軍瀕臨潰散,宏志止步回首對我一笑:“天心我們走到了。”我將“走到”聽成“走倒”走反向了,大駭,原來宏志原是想走到京阪“鳥羽街道”駅搭一站到“稻荷大社”,沒想到竟徑至稻荷了。

我們在過奈良JR線平交道不遠臨鳥羽街道的那家因我不識平假名故至今不識其名的燒烤店吃鰻飯,從不敢吃鰻飯的我被門前永遠烤著刷上醬油的魚香給吸引下海,從此只吃這家鰻飯。它較一般鰻飯專門店要野趣便宜多,當(dāng)時一份上鰻丼一四五〇日幣至今年(2013)才調(diào)漲兩百元,店內(nèi)且張貼了道歉啟事,因氣候暖化鰻魚減產(chǎn)以致不得已調(diào)漲云云……

用完這餐,要去稻荷大社啦。

我們穿過鳥羽街道,就是那條曾經(jīng)和胡爺住一整星期早出晚歸的參道了,盡管它正式的參道應(yīng)該是JR奈良線“稻荷”駅出來的正前方。我偷看天文一眼,見她深吸口大氣,因為距離上次與胡爺來已十五年了(我中間來過,記憶遭更新并稀釋了許多),這短短的參道兩旁的小攤都賣著狐貍主題的商品如煎餅、充氣玩偶、陶杯瓷擺設(shè),兩小孩已一路將狐貍即興地你一句我一口編進他們合著的長篇故事中了(誰叫他倆紫微斗數(shù)皆是命坐巨門)。

神社當(dāng)然一點也沒變,我忍不住遙指了那“參集殿”說十五年前我和天文曾在這住過一星期,宏志立即掉頭他去,仿佛沒聽見,這后來幾天又發(fā)生過一次,我們在嵐山嵯峨野晃悠到清涼寺門,我唯恐會錯過地說那里有一個秀賴首冢喔,同行人聽了都趨前看碑,只宏志一人遠遠繞開。喜歡做之君做之師的宏志(他也確實一直做得極稱職),并無法忍受徒、臣知道他不知道的,盡管可能只是毫不重要的事。

我們和宏志一場,從不問彼此過去,我是但凡遇到打心底喜歡甚至崇拜的人就萬分緊張,覺得自己微不足道到不值一說包括過往,但過往真那樣壞事做盡不值一提嗎?這真大異于我與朋友之相處,總找機會說說聽聽彼此尚不認識但已共同活在這星球上的點滴過往。

和宏志宣一一家的際遇,真像那黃霑所寫我喜愛的歌詞,

 

我心的愛,是否你心的夢,

可否借一條橋讓我們相通,

在這借來的橋中,

明天的我,明天的你,

能不能像今天再相擁——

 

仿佛是一段借來的時光,不知彼此過往(價值觀、信念、人生態(tài)度、生活形態(tài)……),到得面對轟轟然而來的現(xiàn)實后,差異立判,終成兩個世界的人。但寫作的此刻,我仍深深慶幸看過宏志最用功、最善心誠實,宣一最溫暖寬容,阿樸一頭大汗跑來仰臉喊我海盟馬麻……的那些年。

好吧,稻荷大社,這十五年前我們與胡爺住一星期卻從來沒去爬過的后山,這回終于宏志帶領(lǐng)去了(我記得胡爺那時曾說,后山是商人們所獻得上萬座鳥居成拱廊狀,單調(diào)粗魯沒什么好看)。確實一般寺廟多有信徒獻石燈、石柱、羅漢石刻像或酒……稻荷大社則是其后稻荷山上沿山路而上數(shù)萬座已快連結(jié)成遮陰拱廊的朱色鳥居。

一開始我們還有耐心一一端詳銘書其上的捐獻者名和年代,大正昭和年代的多是老店和企業(yè)集團,但從昭和后期始也大量有家族所獻,真正入山口的告示板圖解說明大巡山小巡山(至山腰)一次各需五至三小時,我們至一水塘張望一會兒便下山,后來才知那等于才剛跨進大門,堂奧還遠著呢,但也要到再數(shù)年后和非易阿丁來,才下定決心走了一趟小巡山,只因路徑上有座“腰神不動明王”,我們其中有腰腿筋骨毛病的順便去祈福則個。看來隨著我們年歲漸長毛病益多,大巡山是永不可能了。

下山后,我們依約穿過社后的雜樹林子往“深草”去,拜訪宣一在京都龍谷大學(xué)念了幾年書的舊日同事好友姚巧梅。

巧梅租房在一小幢半朽的民居里,屋角地板塌陷,可窺見屋底雜草。巧梅拿出一透明玻璃瓶內(nèi)裝浸有一只斑斕生猛蜈蚣的油液示我們,我們以為是保存良好的標本,她說放心待會兒萬一誰被蜈蚣咬了可涂抹此油無礙,哇生活得如此驚險!

六月的午后,巧梅端出備好的一杯杯玻璃杯的冰綠抹茶,茶已冰鎮(zhèn)透,未加糖,像井里剛打上來帶著青苔苦味的井水(我小時候可喝多了),之后,之前,再沒喝過那樣好喝令人懷想不已的好味道。

后來再來京都,即便常從稻荷走經(jīng)深草至墨染(唉,純?yōu)榱四敲值刈撸瑥臎]妄想過再尋舊時路地去找巧梅家。當(dāng)日已像聊齋狐仙的居處,想必不會再在著了,幸虧幾年后讀到姚巧梅所寫的書《京都八年》,不然會以為那一場是大伙兒齊做的白日夢。

那日下午我們決定投奔去侯子住的國際會館,會館在寶ケ池,幸虧這里是初來,我們沿湖走一圈,有一角沼澤狀區(qū)正菖蒲滿開,我和天文互望望,因為有些花有些記憶是被胡爺烙了印的。

我們一掛又累又臭汗地找到侯子的總統(tǒng)級套房時,他正房內(nèi)有幾名國際友人和媒體在訪談,好在有客廳有起居有臥室可躲,我們遂把兩小孩扔去泡浴。

晚上大伙干干凈凈地隨侯子參加大型酒會,哇好吃極了的日洋混合一口三明治和甜點,我們顧著吃,也沒少看會場中日方和日本人對侯子的敬重和喜愛,他在日本受大師級的待遇好些年了,但如當(dāng)年我初見他時一樣,一點不在意這些電影創(chuàng)作之外的身外事物。多年來,我深知道這多么不容易多么罕見。

那時地鐵烏丸線尚未延伸到國際會館,我們錯過了末班巴士,只得分乘兩輛計程車回四條河原町的旅館,記得對當(dāng)時的我們來說,那車資近乎天價。

次日侯子丟開所有事與我們玩一天。先去哲學(xué)之道,也才知那美極了的櫻花是會結(jié)櫻桃的(如同某些你知道的美女神仙,你簡直無法想象甚至驚駭她會生孩子當(dāng)媽),盡管櫻桃僅只介于豌豆和彈珠大小,熟透了的黑紫櫻桃,苦甜苦甜的,性好偷摘野果的我和侯子各認準一株櫻樹吃將起來并頻頻相互推薦“這棵樹甜、這棵樹甜”,并好奇為何日本人都不理這些伸手就可及的櫻桃而在超市買那貴死人的山形櫻桃(我曾見一名老外女大生對著一盒僅一層大約6×10顆排列整齊標價一萬日幣的山形櫻桃崩潰大呼“Oh my God! ”)。

我們摘食時,熟透的櫻桃也噠噠落地,那掉砸在黃土地上的櫻桃濺得侯子白布鞋后來再洗不掉了。

也有我們吃著時,有日本年輕女生游客路過發(fā)出恍然大悟聲“原來這可以吃的……”,遂也加入摘吃起來,不久,哲學(xué)之道上的游人都在摘吃櫻桃,真不知這是好事壞事,可以確定的是,起碼明早清潔工可少清理一些爛果子吧。

之后進銀閣寺,果然再努力配合仍略失望,但也因此發(fā)現(xiàn)它的后庭園的一株楊梅在這季節(jié)會結(jié)實累累且伸手可及,所以此后有友人同行來時,我和唐諾都在門口夏日吃冰砂棒冬日喝咖啡地等他們,只除了六月來,一定入園摘楊梅。

我心中有一張京都的季節(jié)果子(旬果)地圖,季節(jié)×地點,野莓果、夏柑、枇杷、無花果、獼猴桃、山楂果、金橘……野林地、田畔、路邊觀景盆栽、人家院里長出墻外的……例如冬天入境,心中那地圖便星羅棋布地閃著金橘色的燈——那受凍了的金橘,吃起來像原汁冰砂好吃極了!——這些,慢慢再說。

第三次去二條城,宏志帶路,只得假裝沒來過。但偷偷告訴侯子那防刺客暗殺的長廊、那躲藏著扈駕的刀小幸密室……通往本丸庭園洞門旁的那一口鐘,我們按往例要盟盟與之合照,她已與鐘同高了,也是最后一張穿裙子照——盟盟是個出柜的女同,此后她除了必須穿制服裙裝,再沒穿過裙子——

也是這一年,山田女兒方禮給盟的幾箱衣服都小得不能穿了,幸虧此時及時發(fā)現(xiàn)有一家童裝連鎖店“愛的世界”,長年新舊并陳一些過季但好看繽紛不減又純棉舒適的打三折童裝,我遲發(fā)的母性幫盟買了一堆,這才享受打扮女兒的樂趣,不會想到此后不久她再不肯穿裙子(后來念北一女,必須裙裝給她無限的痛苦),只留了兩三件中性的格子圖樣襯衫直穿到念政大還穿,因此引發(fā)同輩同學(xué)思古幽情(幼時沒穿過也看過)。

盟盟時老成(說自己日后會像弘一法師)時幼稚不堪,例如離開二條城時她和阿樸一起看中焦阿姨正喝著的一瓶礦泉水空瓶,就像很多沒生養(yǎng)小孩的人不知此事體嚴重,焦阿姨飲盡說了一句:“好,給你們一起玩。”便交給較年幼的阿樸,有子女的雙方大人立即補上一句:“每人輪流十分鐘喔。”但大人不會為他們精密計時,便終有那始終還沒摸到瓶子一次的亞斯伯格小孩忍不住大哭起來。

通常我們做大人的都不介入這些既無對錯可言又無涉公平正義的爭執(zhí)。但擅處理盟盟這執(zhí)拗的唐諾此行不在,我拉著放聲大哭的盟盟到路邊道理講完了,也失去耐性,這時已歷經(jīng)等車、搭車、五條坂下車,正巧宏志帶我們走了一條平行清水坂的上坡路(我始終沒問是走錯或刻意走一條人跡較稀之徑),是清水與大谷廟后山坡的老墓園。六月正午的陽光下,我們邊拾級上邊讀那些碑文,都是二十歲出頭的大孩子在二戰(zhàn)侵華時期死在長沙、武漢、徐州……簡直不知該用什么心情看待此,我低斥哭茫了的盟“再哭吵醒鬼鬼晚上會跟我們回旅館喔”。我后半生隨時想起隨時真懊悔曾以此嚇唬捷徑來面對處理,但其他大人已紛紛走避此僵局(多年來,我只看過每天送孩子上學(xué)、只肯搭且錯失某型某款車型地鐵而在月臺放聲大哭的董啟章父子稍近乎我那窘境),那瓶兒至今也不曾輪流至她手,直到哭至清水寺腳下的小涼水亭(至今我仍愛極了那一到六月時隨處可見的正方布旗藍底或紅或白上書“冰”字的店招,完全符合我想象的水滸場景),我進店找到了個一模一樣的瓶子給她方休。

那年,她已八歲,執(zhí)拗起來像文明未鑿的兩歲小孩。

那晚,鬼鬼沒隨我們回旅館,盟盟邊看電視邊不松手那瓶子地忽然回頭對我說:“我好想大胡子妖怪。”那怪即不常刮胡子的唐諾,我回說那秋天再約拔一道來吧。

在京都,第一次心中萌生這句子:我在圣馬可廣場,看到天使飛翔的特技,摩爾人跳舞,但沒有你,親愛的,我孤獨難耐。

這個“你”,包括今天正動手術(shù)的父親,和盟盟的大胡子妖怪吧。

次日去嵐山,因小坂同游故,我們進得了昔日覺得無所不在占山為王的天龍寺,而且是由自我介紹是住持大弟子的和尚導(dǎo)覽。他一路對自家寺廟庭園山水全無興趣,只頻頻對小坂調(diào)笑,偏我們的小坂亦是二愣子一名,大師兄只好更放膽到任誰都看出來啦。我們雖都知道日本出家人可以娶妻生子,但見他稍后自雙B轎車里從愛格納包中取出名刺給小坂,仍駭異他們?nèi)胧乐睢?/p>

此行倒順利地走全了竹林,而后是我熱愛的那一方落柿舍前的田野,與上次來看到的田畔霧似的櫻花和田里金黃的油菜花不同的,六月里,正逢兩期的作物間之翻土?xí)r節(jié),黑沃沃的土與附近人家的煉瓦屋頂相襯著,好看極了的木刻版畫。天文和老焦都喜看手工小物,便環(huán)繞田周的小鋪就看不完,我只在面對落柿舍右首邊一家只賣大大小小柿子形色的土鈴店買了土鈴。土鈴質(zhì)地是尋常的泥磚瓦土燒成,其中置一鈴鐺,搖起來咣鎯鎯地悶響。一般寺廟神社常售有以該年生肖為造型的土鈴,我便有兩個土鈴都是胡爺先后給的,說:“給天心小姐放在桌上,寫不出稿時搖一搖就茅塞頓開。”后來我來這落柿舍土鈴店一定來買它幾個,除了總有人可送,家里案上窗臺原擺著的總有這只那只貓將之又打破了。

也是這一回才發(fā)覺二尊院出來往北走的轉(zhuǎn)彎處、道旁野地里長著楊梅大小的野草莓,我和盟盟大肆采食,宣一母子駭異極了。

接著就是清涼寺的秀賴首冢事件了。宏志不同于眾人地趨看而遠遠繞離這碑,我看著他好強的身影,第一次強烈感覺任何德性都不好推到極致至風(fēng)格化,即便原是美德的也經(jīng)不得。我原喜歡好強的人遠遠勝過習(xí)慣示弱的,但在好強至極的宏志身上終有缺失,例如朋友間愛講的笑話一則(是宣一講出來的喔),曾經(jīng)在八〇年代末臺美貿(mào)易談判之后被迫開放火雞進口的年代,侯子一友人進口了一整貨柜的火雞睪丸,忘了賣得很好或是滯銷,總之那圖像太爆笑了,每講到此便只好以“擇九”代之,所以一回我們又青少年肛門期大作地擇九長擇九短個不停,錯過此源頭話題的宣一在一旁偷問宏志這好笑的擇九是誰,宏志拉拉宣一衣袖制止她發(fā)問地低聲回她:“回家查字典!”

不容別人有一點比自己強比自己多見聞的宏志,人生里一定會漏失掉很多比“字典里查不到擇九”或輕或重的什么吧。

那一晚,早應(yīng)允讓我們敲一大餐《荒人手記》的天文請客,宏志精選了南座與大和大路間的高檔鰻飯店“松乃”,但我還是喜歡稻荷大社參道口那家價錢只三分之一的野趣鰻飯的滋味。

天文的《荒人手記》前后花了三年時間寫成,寫的是前半生事,處于那最忙(大多是電影的討論劇本、隨劇組跟現(xiàn)場、上片受訪、出國影展……)的那幾年,她要求自己在外頭鑼鼓喧天中每日靜下心在她不到三坪的臥房兼書房持續(xù)地寫,我且有幸在她完稿后做第一個手稿讀者(因父親克漏字看太慢了),幫著在數(shù)個書名中挑了《荒人手記》,以避開日后勢必會有的小說散文邊際不清的爭議。《荒人手記》中有諸多我嘆服之處,早不說文字煉金術(shù)云云(這我從十五歲就知我們兩人的天差地別),我們自幼至今共處一屋,須臾不曾分離過,讀交集很大的書,與同一對父母相處,過同一溫度的生活,而她入眼和記得的如此多,相較我撈捕現(xiàn)實的網(wǎng)絡(luò)是如此之粗疏……這都是我不為人知的嘆服處,于公于私,我都覺得《荒人手記》的獲獎?wù)婺藢嵵撩麣w。

次日去奈良,我們走在奈良公園的松林間,最熱愛鹿并喂鹿的是盟盟和老焦。盟瞬間就能認出包圍她的幾只鹿,為求公平地吃過的不再給,幼鹿老鹿則一人可多吃一片鹿餅——老樣子的見它們?nèi)绱睡偪袷瘸赃@一旁“奈良愛鹿協(xié)會”小攤所販售的鹿仙貝,總暗自納罕這、好吃嗎?盟和阿樸搶著回答:“不好吃!”唉他們試吃過的尚有海鷗餅、錦鯉丸……——老焦則獅子座獅王一樣訓(xùn)誡著簇擁于前的鹿們:“你要斯文點。”“大個子讓讓小的吧。”“欸你不是吃過了?”“摸個角的吃一片。”……

我偷看天文。她凝神著四周景物,距上次與胡爺來,十五年了,我們不說來過,只兩人偷偷一起撿拾著回憶當(dāng)年掉錢包、胡爺和岡野,多少無法想象胡爺不在后的這些年是這般的光景。

或許我們用的是同一本旅游指南,又或所有指南內(nèi)容原本就大同小異,宏志帶路走在林中的同一條路,春日大社、雜樹林、穿柳生街道,從不空院和新藥師寺夾巷走過(噢,原來這季節(jié)黃泥墻里探出頭的是新綠的楊柳和銀杏),走過新藥師寺前望一眼(南都一望?)那片綠秧田,田畔不分季節(jié)都會有已成了野花的科斯摩斯和蒲公英。

指南人指南書尋到志賀直哉舊居,我趕忙指指“茶論”café歇一下吧,咖啡狂宏志沒拒絕。盟盟熟門熟路跑進庭園內(nèi)找當(dāng)日她和公公在零度氣溫下玩賞的庭園卵石,這季節(jié)家花野花可多了,每一張庭園露天桌位都可面對不同的花木美景,都叫人想坐。

這是沒有胡爺記憶的地方(欸怎么這句子好生熟悉),但還不錯,我和天文互望一眼,微笑笑。也是這一回,我發(fā)現(xiàn)他們的餐具、咖啡杯用的是意大利的TATU,工筆似圖鑒的圖案,狂野豐麗,如盛小餅干的碗,吃完見底是秋日灑落林間小徑上的各式喬木落葉,此后展開每來日本必找尋TATU之旅,它未在任何百貨公司的名瓷食器層設(shè)柜,也未單獨設(shè)店,只偶爾在一些喜歡自己跨品牌挑瓷器販賣的獨立店里撞見,但其實最終我只找到我想要的落葉圖案的大海碗。大海碗置窗臺,其中放滿多年來各地隨興撿回的怪石頭,定期換干凈水,加上一小茶匙的離胺酸,因為貓們特愛這碗石頭湯,至于離胺酸,可預(yù)防上呼吸道的病毒感染。此后除了微底洗清石頭們和碗時須凈空,再難見它的那美麗落葉圖案了。

指南人帶我們走一段行道樹是烏桕的柳生街道,后來因太熱了就右轉(zhuǎn)進奈良公園林子內(nèi)的緩丘,這條路除了后來某年和錦樹繼文走過就再沒來過,因都走稍南些平行柳生街道的奈良舊町格子街。

次日原想去比叡山,說想去是因為兩小孩才到八瀨游園地搭纜車上山的站體下方的溪流(是高野川源頭吧?)下水玩就不肯上岸了,我和宣一兩母獸也不管衣著鞋襪亦踩踏進及大腿的溪床水中聊天守著,于是天文隨侯子宏志照原計劃搭纜車上山看延歷寺(老焦這日先走,去山西老家約齊了眾兒孫為八十幾歲的老父祝壽)。

那延歷寺我第一眼在照片上看它那大器極了的根本中堂的屋頂就好想有朝一日能親睹它。大概無論知不知其歷史的都會跟我一樣被它那氣勢震懾吧,它是當(dāng)年最澄所建,天臺宗總本山,曾長年聚眾(尤其是僧兵)成好幾代天皇的心腹大患,終至有織田信長的火燒延歷寺。

宏志侯子天文仨指指山頂說“去去就回”。我和宣一陪小孩站水里聊天到能聊的都聊完了,太陽下山,溪水急凍,兩小孩冷得嘴唇都黑了,我們逃上岸決定不了一身濕淋淋的該不該先自行下山,畢竟不遠每幾分鐘就一班可回出町柳的叡山電鐵,我和宣一都不喜當(dāng)哀怨小女人(也著實不像),只好忍著不好奇不抱怨那三人是怎么的如此樂不思蜀。

沒手機的年代,考驗著彼此的默契,總算我們都略整裝好,天已黑透了,決心離開了,遠處黑里傳來宏志喊兩小孩聲。

原來如此,他們仨搭纜車至山頂,往延歷寺雖有公路但誰要傻傻走那路呀,便必須走半小時略呈下坡的杉林間堅實泥地小徑(這條路是我日后必走的,多少滿足我山里健行的夢想,尤其一二月來時,常得走在及膝的積雪中)。他們仨逛完整個境內(nèi)的東、西塔,釋迦堂,根本中堂,面臨要坐回京阪三條、但卻是從滋賀境內(nèi)臨琵琶湖那側(cè)下山的末班巴士,或,原路下山?他們擔(dān)心原路回,若纜車也有末班時間限制可如何,便坐巴士下山至終站三條,而后宏志再走一次來時路(京阪至出町柳、叡山電鐵至八瀨游園地)來找我們。

比叡山似遠又近,我們常坐在四條大橋口的Doutor臨窗吃早餐喝咖啡時,抬眼就是山頂,尤其那山頭灑糖霜的一片白時,便無論如何擺下所有計劃,上山去!但因都次次臨時起意便迭有狀況,后來有一次還丟人地差點發(fā)生山難,那是后話了。

是旅程的最后一天了,宏志晚上選了祇園四條的“禪”吃火鍋,一人四千九百日幣國產(chǎn)牛吃到飽,這價錢一直維持到今年,無論其間日幣暴走或大貶。也不知從何時起開始有所謂的“領(lǐng)隊感謝祭”,大意領(lǐng)隊為旅途中的種種走錯路、走遠路、走丑路……感謝大家的不抱怨沒臭臉甘受折磨吧。這后來,我自己帶初次來的友人來時也比照辦理了。

至于那天我們吃了多少,絕對不僅回本,嗯,也把抗戰(zhàn)期間的家國債給討了一些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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