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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漂白劑和防腐劑的刺鼻氣味順著鼻腔直沖大腦,我猛然驚醒,雙手又濕又冷,嘴唇也在打顫,大聲喘著氣。我試圖坐起來,結果發現左半邊身體像是被粘在了床上,動彈不得。我又倒回床上,塑料床套發出沙沙的聲音。

我努力睜大眼睛,感覺右眼做到了,眼皮慢地睜開。這通常是宿醉后的表現,但通常左眼也會睜開。穿透進來的陽光灑在我的右側,也許那邊有個窗戶。我看不見它,但我能肯定那是這毒辣陽光的來源。

我的胃像是被踢過般絞在一起。在一個陌生的房間里,不安感如同冰冷的刺一般扎在我濕冷出汗的皮膚上。我在床上扭動著。我是被綁架了么?昨晚那個女孩怎么樣了?她還活著么?如果還活著,那綁架我的人肯定很他媽的愛干凈。硬硬的床單落在我的膝蓋上,摩擦著腿的后側。我收緊下巴,瞥見了厚重的毯子和毯子下笨重塊狀物的輪廓。我想,這意味著我的四肢還健全,也算是一絲安慰順著貧瘠的白墻,我看見了水槽、氧氣面罩、危險化學品標志以及一系列令人眼花繚亂、無法辨認出的設備。我虛弱地笑了笑,用濕冷的手掌按壓著胸口,這時才意識到我在醫院里。謝天謝地!通常情況下,醫生和護士會很友好,但不是每一次都這樣。我從朋友們那里聽過他們親戚的駭人故事:有的車禍后死在醫院里;還有的死于多種精神類藥物的混合物,變成了面目全非的僵尸。這些理論會在有人出現后很快得到證實。

一股黏滑的金屬味溢滿了我的口腔。我極需水。我試著讓左臂繞過我的身體,但做不到。為什么我的胳膊他媽的動不了?一個我每天都做的、甚至根本不需思考的動作,現在卻他媽不能好好地做出來。我嘗試用右臂去做,好在它就那樣輕易地舉起來了,好像它只有羽毛那么輕,這讓我松了一口氣。至少有一些部位還是正常的。門外傳來刻意壓低了的聲音,以及我認為只能是護士的鞋傳出來的輕輕拖腳走路的聲音。

我試著說話,但嘴巴可憐地張了張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什么都沒有,除了一串黏滑的唾沫。我用唯一能動的右手手背擦掉了它,把手放下來的時候手還刮到了臉。我沒法講話。天啊,這是怎么回事?我搖了搖頭,試著把后背靠回床上以便蹭到個高一點的位置,好看看發生了什么。努力是徒勞的。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需要控制自己,但即使我有很強的毅力,此時也并不確定能否做到這一點。我希望能尖叫,但太過無力,完全做不到,只能在腦海里無聲地哀悼。難以承受,這所有的一切都太難以承受了。這本不該發生。

至少,我還有感覺。說真的,有人知道發生了什么嗎?我伸出右手,設法彎曲手指握住遙控器般的東西,把它扔向墻壁。它穿過空氣,隨著一聲巨大的破碎聲摔到了門上,然后“嘩啦”一聲落在地上。這個聲音應該會引起別人的注意。我掙扎著用右手的手指抓住床墊的邊緣,四肢在我掙扎著移動的過程中顫抖著。怎么可能沒有人聽到我呢?護士鞋子的聲音從幾乎聽不到慢慢變成完全聽得到,然后變成就在門外,我意識到總算引起了急需的注意。是時候揭曉答案了。門打開了,他們來了。

“你終于醒了。很好,我們就不用過會再把你叫醒來測血壓了,”一個有著棕色頭發和橄欖色皮膚的護士說道。她走到我的右側,拍了拍我的腿。另一個穿著淺藍色制服的護士跟了進來,他留著紅色頭發,一臉雀斑。通過她的一舉一動,可以看出那件制服已經撐到了極限。

“吉普西,在你做手術的時候,你的朋友們在這里,”紅發女說道。“緊急服務追蹤到了你的電話,救護車把你帶到了這里。警察馬上會和你面談。有份報告被存檔了,但你現在還不需要擔心那個。先讓你好起來再說別的吧。”

我的肩膀露了出來,于是拉起床單遮住自己。我搖了搖頭,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我不能講話,也并不想和警察打交道。我需要一段時間來恢復。

我很失落,完全不記得是怎么到這來的。我瞥了紅發女一眼,同時彎曲著手指把頭發向后梳理平整。

我想知道這些護士是誰,她們知道什么,以及她們什么時候能讓我出院。

我在想她們會不會自報家門。

果然不出所料,右邊的護士插話了。

“我叫蒂娜,這是科琳。如果你愿意的話,我們現在就可以和警察說,讓他們晚點來。但我能肯定他們明天還會再來,他們急切地想和你面談。今天我們會照顧你。”

我充滿感激地微微點了點頭。我很好奇這種對話會如何進行,護士對我說話的方式就好像我根本不在這。

你好,能稍微關注一下病患嗎?

我得想出哪個人唱紅臉,哪個人唱白臉。希望科琳沒在計劃著用海綿給我洗澡,如果她們還保留著這種洗浴方式。我皺著眉頭,把雙腳降低到床尾部的踏足板,隨之而來的是一聲令人愉快的巨響。這應該能傳遞消息:不要用海綿給我洗澡。我攥住床單,感受著上面病房特有的、古板的紋理。

蒂娜碰到了我的前臂,沖擊感穿透了我的全身,直擊前額,眼前頓時出現了許多畫面。我看到了個禿頂的胖男人,坐在扶手椅上,慢慢轉了過來。畫著新生兒的精美畫作散發出一種難以忍受的悲傷感,蒂娜在旁邊充滿敬畏地看著。分開的時段拼貼到了一起,眾多圖像飛快地向我涌來,以至于我幾乎跟不上了。一輛白色的小轎車被撞扁了,棺材沉到地底,蒂娜在墳墓邊極度悲傷,幾近崩潰。

“你能動動手指嗎,親愛的?”

如同橡皮筋猛地一拉,我被拉回現實,連接也斷了。

我動了動手指,向上彎曲右臂,一臉傻笑。如果可能的話,我會對著走廊喊出我的興奮。然而,我所能做到的不過是伴著口水歪嘴笑,還祈禱著它不會順著下巴流下來。我用手背擦了擦濕濕的嘴巴。蒂娜遞給我餐巾紙,我試著咕噥出了一句很像“謝謝你”的話。

“你的朋友們說你周六晚上冒險進入了一條黑暗的小巷。你為什么這么做?”

“科琳……”蒂娜用警告的語氣說出了這個詞。

蒂娜還在摸我的胳膊,所以說如果她是讀心者,她肯定已經了解了我的想法并且收到了我發給她的信息。我希望她是這樣的特例,并且有蕾妮那樣的“天線”。有一些人——雖然活著的里面不太多——能接收我的思想,而且不需要太長時間。實際上,對蕾妮來說,這就是一瞬間的事情。但并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這取決于他們的意識頻率,以及他們接收的站臺。

“好吧,繼續檢查你的生命體征。我能看到你左半邊身體的生命體征稍有下降,吉普西。有可能是腦損傷影響到了你這部分身體的運動能力以及你的語言能力。你算幸運的,盡管受了這么多傷。醫生馬上會來討論你的治療方案。”

汗水在我的眼睛下面聚集,右手緊握成了一個拳頭。我嘗試皺起下唇,把頭發從臉上吹開,用這種方式來表達我的感受。他們是什么意思呢,腦損傷?什么腦損傷?這就是發生在我身上的事嗎?我希望蒂娜能共享我的思想。如果能擺脫現在的遲鈍,那真的有太多話要對她說了。

我感覺自己像是在水下。頭暈得厲害,導致我甚至都懷疑它是不是在移動。

蒂娜把血壓袖帶取下來了,輕輕地拍了拍我。

“醫生會馬上進來看你。”

我指了指蒂娜,想要得到她的注意。我需要更多的信息,但是她已經和科琳一起走了。現在我完全理解一個游泳運動員在水下掙扎的感覺了。我的四肢以蝸牛的速度移動,腦子里也是一團漿糊。也許,只是也許,這一切都只是一場夢。我的噩夢之一是我移動太慢,所以沒能逃脫怪獸,現在看起來情況差不多。希望我可以在家里的床上醒來,擺脫這一堆爛攤子,繼續生活。

眼皮就像鉛那么重,我強撐著睜著眼睛,盡可能長地保持清醒。我還有事情要做。我必須要好起來,不止可以報告我看見的,還可以深入調查。必須。保持。清醒。必須……

房間在我屈服于眼皮之后慢慢褪色,我漸漸入睡。

*****

康納關掉鬧鐘,知道這又將會是艱難的一天。流言的傳播速度已然超出想象,他的手機提示音已經提醒了他這一點。

一位年輕的女性——一名警察總部的雇員昨晚失蹤了。

關鍵是她在走出大樓的時候偷走了機密報告。這份報告由內部人員編寫,只提供給本部門看,里面記錄有涉嫌貪污的警察名單。看起來這位女士很好奇,而且并不只是她對此好奇。

他昨夜已經筋疲力盡,需要睡個好覺。天還沒亮,溜下床,換上跑步裝備。晨跑能幫助他保持思維的連貫,讓這一天有個好的開始。他從門邊的架子上抓起水瓶,向外走去。如果他不跑步,作為高級警探的無情壓力絕對會讓他瘋掉,或者至少比現在瘋狂。他走下樓梯,聽到門關上時那讓人滿意的“咔噠”聲。

冰冷的空氣刺著肌膚,他的呼吸形成了羽毛狀的霧氣,飄過眼前。康納邁著大步,把iPod從口袋里拿出來,別在腰帶上。有些警察選擇喝酒,有些涉毒,還有一些誤入歧途。而他在結束了上一段失敗的婚姻后開始跑步,每天三英里。

腳步踏在人行道上的韻律讓他漸漸安心,這聲音指引著他。康納的思緒飄到了他前天晚餐時碰到的女子身上,興奮感使他的肩膀以及胳膊后側微微刺痛。媽的,她太性感了,和他預想的不一樣。他以為她會是那種煩人的、喋喋不休還會神經質一般大笑的女人。她不但很美麗,還有著聰穎的頭腦,她的堅強自信很迷人。馬修提到“朋友的一個單身朋友”會在那里,但康納忙于棘手的案子,專注于應付來自總部的官僚主義者相互矛盾的要求,所以遇到吉普西帶給他絕對不會預想到的震驚。

她并不像其他人那樣短暫地存在著。她看康納的方式讓他確信,她理解并想深一步了解他。他有太多東西想要和她分享,但他不能。絕對不能。有些事情,比如長年累月的試管嬰兒治療、針管、花費,以及日漸積累毀掉他婚姻的怨恨,這些都太過暴露和隱私,不能和別人分享。

他回想了一下他們的談話,回想吉普西從沒見過任何警探的事實。

他成為警探的那一天深深銘刻在腦海里。當時,他們沒有服裝津貼,所以滌綸襯衫只能配并不搭配的褲子。康納在得到他的夢想座駕——福特獵鷹——的那一天,昂首挺胸,眼睛里閃爍著驕傲的光芒。當然,這從來都不是最時尚的座駕,但它是沒被標記過的,是專屬于他的。他給它拋光、清理,來感受它的每一寸。他在行李箱里裝上基本必需品:一個裝滿指紋設備的漁具盒、犯罪現場膠帶、額外的彈藥、卷紙、一個備用的可伸展警棍,以及一把史密斯維森十型左輪手槍,它在前一段時間被一把新上市的手槍取代了。他的M&P40半自動手槍、希亞特斯手銬和備用的手掌大小的摩托羅拉戰術無線電一直別在尼龍腰帶上。

他并沒有為新生活的孤獨和疏遠做準備。巨大的工作量以及經常性的一天二十小時的工作時間,只增加了他和妻子爭論接受試管嬰兒治療的壓力。吉爾尖叫著說每當她需要他時,他永遠不在。他微微地低下了頭,知道她說的沒錯。至少他的一些同事還是能理解的,為了和其他人建立聯系并獲得安慰,康納求助于他的前同事,但是享受著和男性伙伴們的情誼已經是過去的事情了。

他想告訴吉普西緝毒小隊的生活是怎樣的,那時他還在為如何當好警探而摸索。康納抬起頭,回憶起他兄弟們的嫉妒。這些年來他也改變了,他發誓從未有過的優越感慢慢地改變著他的世界觀。他記得花幾個小時坐在樹林里觀察者嫌疑人的感覺,蚊子不停地從他身上吸血,偶爾還會有蜘蛛和蛇來拜訪。更不用說無情的雨和雪。

沒有人告訴他做臥底的感覺,尤其是手無寸鐵的走入一場毒品交易中。他的訓練并沒有告訴他臥底身份被揭穿時的感受——被擊中、被吐口水、毆打、踢傷、抓傷、刺傷、刀割、撞倒、拳打、被自己的胡椒噴霧噴射的震驚,且這些事情發生時還穿著一套西裝。還有殺人的感受,甚至有一個人幾乎是求著他殺掉自己,真是一生一次的經歷。當時那個十九歲的全副武裝的強盜躲在車后,反復探出頭來,非常容易被擊中。他知道這是什么意思,這個人明顯是吸毒了,想要被槍擊,否則為什么他會從車里出來,面帶微笑地點著頭等待?這個年輕人的表情和康納把消息告訴他父母時他們的表情,他永遠也不會忘記。

他想要告訴吉普西這一切,但卻沒有勇氣這樣做。另外,事實上,他幾乎不了解她。他用舌頭戳了一下腮幫子,意識到毫無疑問的是,他絕對不能告訴她他和吉爾分居是由于不孕的負擔。這些年來的治療,所有來自試管嬰兒治療的心理包袱,這所有的一切,都是吉爾的問題。他已經有了一個孩子。

當他剛滿十八歲的時候,大部分時間都待在他哥哥丹和他年輕的妻子瑞伊的家里。他崇拜丹,被他吸引。丹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都讓他大開眼界。他用盡一切辦法模仿他,甚至成為一名像他一樣的警察。

一天下午,當亞倫在幼兒園的時候,瑞伊向他傾吐了婚姻中的問題:丹工作的時間太長,她感覺到強烈的孤獨感。她哭泣著,為給年紀輕輕的他增加負擔而道歉。康納不在乎。他只是很高興有人信任他,愿意對他傾吐自己的內心。他在她哭得痛苦不堪的時候緊緊地抱住了她。他們最終很自然地上了床。他從來都沒忘記,十八歲又怎樣?這是他的第一次性經驗,不是那種他在畢業前會和他的朋友說的事。總之,這是私事,是他藏在心里并且享受的事。他不是向同伴吹噓自己的那類人,所以保守住了這個秘密,一夜又一夜地回想,每每面帶微笑。這讓這段經歷更加值得紀念。

當康納聽說瑞伊懷孕,并且克里斯蒂在九個月后出生的時候,他嚇壞了。他立刻停止了頻繁的拜訪。丹問他發生了什么事,他也只是聳聳肩,不安地玩著卡片。這些年來,他意識到自己和侄女的相似之處,但保持沉默,迫切期望沒有其他人注意到這些。

他也不會向吉普西吐露這段一夜情。女人只有發現他是單身時才會接近他。宣布一個已婚男人突然離婚,就好像有人打開了磁鐵或者開關。他想知道她們會不會為他感到難過。和吉爾分居后,他睡過漂亮的金發記者和紅發的警官,她們讓他感到些許安慰,用溫暖的身體暫時填補了他的寂寞。他沒有想要更多,她們也知道,或者說他希望她們知道。他告訴了她們這點,她們點了點頭然后微笑,但他在想,在想她們是不是像他期望的那樣簡單地回復他。值得慶幸的是,那名記者并不是個大嘴巴。康納本不應該忍受遺憾或者在警察局的后街慶祝性地鼓掌。

他低下頭,收了收肩膀。他將永遠不能告訴吉普西,即使有一天他會想說出來。有些事情還是不說為妙。她看起來平易近人,大聲地把這些事說出來會讓他們的關系更加堅實可信,而他不確定他是否做好了準備。還是太早。他希望能進一步了解她。他對自己笑了笑,希望她會和他聯系。女性可能會對這種事不好意思,但對她來說并非如此,他感覺到自己會接到電話。

*****

我的腦海中仿佛有一面大鼓在敲打,迫使我睜開眼睛。我把眼睛瞇成一條縫,環顧四周。多虧了有同情心的人拉上了百葉窗,醫院房間現在很昏暗。我感覺更加清醒了,不再是那個因為鬼才知道是什么的藥變得境況不佳的我了。我的目光從窗戶移到椅子上,看到莉亞不安穩地坐在椅子的邊緣,皮膚蒼白透亮。我快速地呼吸,搖搖頭,感覺血液直沖門面。這么長時間來,我第一次想知道她是否真的關心我。

她的棕色短發依然雜亂,抿著嘴唇,接受這說不過去的一切。如果莉亞和我花了半生的時間在爭吵上,她的女兒蕾妮讓我對人性又有了期望。她蹣跚學步時說的第一句話是“乃”,并且會用一根胖乎乎的手指指著自己,以及“吉普姨姨”。多年來,這個稱呼被保留了下來,她并不介意被稱作“乃”或者馬臉。同時,我也接受了我是“吉普姨姨”,這都取決于她的感受。在她十三歲的時候,她成為一個認真好學且如天使般美麗的孩子。

我抓起床墊的邊緣,試圖把身體撐起來,結果失敗了。我的手快速地移動,尋找著床的遙控器。終于,手指摸到了它。我握住遙控器,不一會兒床就發出了機械的“嗡嗡”聲,同時,我的后背開始向上。坐起來后,我感覺自己更像個文明人,更能產生一定影響力,并且準備好面對這一天,即使其實是藥物的逐漸失效使我有其他的感覺。腦海中的那面鼓從右邊換到了左邊,它敲擊的強度仿佛更大了,我有些退縮。很遺憾,我不想吃任何止痛藥,因為我需要警覺和清醒。

“吉普”,蕾妮叫道,她彎著脖子,雙手掃過房間里的很多東西,一路順著窗戶邊緣、床尾,從她母親的椅子后面向我走來。她把腳放在我的床邊,像羽毛般輕柔的手指拂過我頭上的疤。她微微發抖,雙手依然在以一種溫和的探索性姿勢放在我剃過頭發的頭皮上。她的右手滑開,挪到喉嚨上,緊抓著項鏈墜。溫暖的潮氣使我的眼角發癢。簡單的動作那么純真,不需要偽裝。我沒有抬起右臂制止她。

“你沒事,你沒事。”她的眼睛緊鎖著,這樣的表情不該在一張美麗年輕的臉上顯現。

我嘆了口氣,希望能和她說話,再次聽到自己的聲音;希望這昂貴的損失對我來說只是暫時的。我從床上舉起我那只正常的手,只是這努力使它筋疲力盡地又跌回了床上。

“你暈倒了,我聽護士說你腦出血。我很高興你還好好的,吉普。”

我也很他媽的慶幸我還活著,即使這一刻,我不能說話。我知道并非所有人都能理解。我第二次張開嘴嘗試發聲,不僅如預期般唾沫橫飛,還發出了聽起來很像“乃”的呻吟,即使這聲音也類似于一頭正在產仔的牛。無論如何,我決定把這視為進步。我搶過桌上的紙巾,設法握了起拳,免得把紙巾盒弄到地上。

“你剛才是在嘗試叫我的名字嗎,吉普?是嗎?”

我又一次向她伸出手。她看著,咬起嘴唇。她拿起盒子,把它放到床頭柜上,但即使她這樣做了,眼睛卻在看著出口。我用我剩下的所有力氣抽回了手,想要滿足她,這樣我能感覺自己很通人情。

她把嫩嫩的手放在我的手下,我感覺到了那種柔軟、溫暖的芬芳。一如往常,我看到了她的畫面。這是我們共同的秘密,心照不宣,永遠不會告訴莉亞,她會嫉妒。一種能量正以電流的速度穿過我們。我感受到了蕾妮的能量,她有生機的力場傳來的嗡嗡聲。

我看見在學校的乃,她的笑容消退,沮喪地坐在深綠色的木質長椅上。長椅的油漆脫落了,邊緣也有很多缺口。她打開了一半的午餐盒就放在身邊。她拿出一塊餅干,緊張地小口吃著,注視著一群孩子在操場上跑步、追逐、尖叫、攀爬。她的注意力固定在一個個子很高的金發男孩身上,他大笑著看著她獨自坐著。他跑了過來,嘴里唱著“蕾妮妮,蕾妮妮,散發口臭的蕾妮妮”。他跑開的時候,我感受到了她的孤獨。

發生什么事了?

她看著我,蜷曲起下垂的肩膀,好像脖子很酸痛一樣扭了扭脖子。

現在輪到我了,我給她看了我的畫面,周六晚上的那一部分。我意識到我們兩個都在畫面里,我重溫這一幕時,她和我在一起,含著胸,腳慢慢移動,手指拉著校服的衣領。我給她看外出的那晚,我和讀書俱樂部的朋友聊天,和康納見面,在壁爐邊取暖。她繼續看著我離開餐廳,走過公園,被一個年輕男人在小巷絆倒,感覺到年輕女子的恐懼。然后看著蒙面的男人把他的獵物裝進貨車,聽到輪胎發出的嘎吱聲,最后感受到了暈倒之前的撞擊。

蕾妮猛地把頭往回一縮,碰了碰她的喉嚨。

他撞了你,吉普,真的嗎?他真的傷害了你——這就是為什么你在這里。那個男人想讓你死,貨車把你撞得很重。她向我靠近了幾小步,撫摸著我的肩膀。

我腦海里她的聲音使我混亂。不知為何,我忘記我頭部受傷了。我把那晚的其他部分記得很清楚:半昏暗中他的輪廓,年輕女子掙扎時的恐懼感,以及是被貨車撞的震驚。然而,不知怎么的,我總覺得我是因為中風才昏厥,而不是被貨車撞這種一次性行為造成的腦損傷。這很荒謬,我的意思是闖入犯罪現場幾分鐘中風的概率是多少?

然而,乃能看到我不能或不愿看到的。貨車的撞擊讓我在一個廢棄的小巷陷入昏迷,他還趁機逃跑了。我握拳砸向床墊的,右手的指關節發出了聲響。那混蛋撞上了我,難怪疼得要死。腦子里的那面鼓又開始敲擊了。我的腦內出血了,那男人為了讓我死把我留在暗處,完成任務后就驅車離去。那之后,只有上帝知道他會把年輕女子帶到哪里,或者會對那女子做什么。我哆嗦了一下,嘟噥著我自己都無法理解的話。我用我們的連接輕輕對乃說著話,我的聲音回蕩在她腦海里。

乃,這個人很危險。你知道他對那女孩還有我做了什么。你聽到了他的聲音,也大概知道他的身高和體型。救護車被叫來的時候警察知道發生了什么——我很急切地希望你能找到一個叫康納·里爾登的警探。想想那個女孩的家人,想想他們現在的感受。

乃撓了撓鼻子,咬著她右手上的指甲。她知道大多數成人并不聽孩子說的話。我們都知道警察更可能會對她一笑置之,認為她是那種有著瘋狂想象力、可愛的青春期少女。

為什么不讓我媽媽和我一起呢?這樣他們就不會不把我放在眼里,認為我是個瘋狂愚蠢的孩子了。

她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身邊,另外一只手撫摸著我的臉頰。

不,我們還不需要把你媽媽牽扯進來。你知道她會害怕的。相信我,我感覺到康納會很開心接到你的電話。就當是為了我這樣做。拜托了。

“我會這樣做的,我保證。”她點了點頭,下巴沉穩地落低了。

“你沒事吧,親愛的?”莉亞突然說,在椅子上坐直了。與此同時,蕾妮和我意識到她把她腦海中的承諾大聲說了出來。

外甥女轉過身面對她的母親,我盯著她后背覆蓋著灰色蓬松棉絮的校服,希望她能再轉回來。

該死。我希望她能去警局,至少能讓事情曝光和康納聯系上。我知道這對任何一個人來說都有些過分,更不用說一個十三歲的孩子,但她很堅強。如果有一個人可以做到,那個人就是乃。我搖了搖頭,把嘴唇合在一起,感覺我的喉嚨關上了。我得下床,推進調查。

“不,媽媽,當然沒有。我很難過吉普病得很重。她看起來不一樣了,就是這樣。”

我捏了捏蕾妮的手,感受到柔軟的肉包住她像鳥一樣的骨頭,我的后背因為汗水而感到刺痛。我給她傳遞了最后一條消息。

康納的名片可能還在我的手提包里。找他,只能找他。

蕾妮把一只胳膊圍在莉亞肩上,莉亞同情地看著蕾妮。

“你是對的,她看起來是變了,親愛的,”莉亞低聲說道,微笑著輕拂著乃額前的劉海。“我們現在能做得最好的事情是待在這里,盡我們所能讓她開心起來。”

我在目光向上移動時翻了個白眼。如果我當時能說話,我會向莉亞大吼,好讓她給我個休息時間,她裝的太過了,這種假裝關心讓我想吐。她什么時候變成為了我在這了?特蕾莎修女般的做法可能讓她感覺好一些,讓她良心上過得去,但我現在只想盯著天花板。我把一只手放在疼痛的頭下,打了個呵欠。

“嗯,吉普西,恐怕我們要走了。我知道你在這里會得到最好的照顧。我們過幾天再來看你。”莉亞拿起手提包,轉身面對著門,她的心已經在她離開前就穿過那扇門了吧。

我強烈地盯著蕾妮,當她跟著她母親往外走的時候,不愿斷開和她的連接。

我希望她能想明白,完成我要求她做的事。也許以后,她可以把她在警局的冒險全都說給我聽。

就這樣,她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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