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 紅色角落:一部另類的俄國史
- 詹姆斯·達根(James Dargan)
- 5455字
- 2019-01-22 09:36:15
35
和德米特里·博列茨基待在一起,菲洛費主教顯得甚是不悅。其中的理由很簡單——奧列科維奇依然留在諾夫哥羅德,而大主教希望這個對他權力構成威脅的家伙滾蛋。他想要從博列茨基這兒得到答案,但博列茨基卻諱莫如深。
“他還在這兒……這到底是為什么,德米特里·伊薩科維奇?”大主教生氣地問。
“因為他就在這兒,大主教閣下,事情就這么簡單。”
“好吧,但對此我可不太樂意。”
“你覺得會有人樂意嗎,大主教閣下?但我們又能怎樣呢?我們別無選擇。”
大主教正在玩一場危險的游戲,但政黨政治就是這么一回事。對許多人,尤其是對那些親西方的貴族們而言,這種做派全然夠不上“愛國”。大主教對莫斯科公國的支持已經刺激到了他們。這些貴族并不像大主教那樣,能看出其中符合實用主義精神的一面。此外,盡管現在大主教收留了撒迦利亞,但這件事除了他的仆人季莫費之外無人知曉。一心信奉上帝的大主教偶爾也會考慮自己并不穩固的地位,不過他將自己的行動視為義舉。他既了解自己作為的后果,也了解自己不作為的結局。恐懼才是這一切的動機:西方世界和天主教廷讓他擔驚受怕,盡管他們帶來了寬容——至少在商貿上是如此;莫斯科公國也讓他心生畏懼,但他們帶來了東正教那些至高無上的理念。身為大諾夫哥羅德和普斯科夫大主教的他也認識到:在一個統一的羅斯里,莫斯科公國的霸權很可能會就此消失,或者變得不再重要。而到那時,他也將默默無聞。成為無名之輩會給他帶來快樂嗎?他依然有上帝,但他的權力也將不復當年。有一點事實確鑿,也無須否認:大主教已然墮落了——不是出于魔鬼的手筆,而是世間的物質誘惑讓他甘愿拜倒。
他的敵人正慢慢在他的城市中擴張勢力。然而他自己卻始終拒絕承認這點。無論他選哪條路,終有一天,他會像其他人一樣死去。到時,唯有他敬奉上帝的作為才能最終左右他靈魂的歸處。在這一點上,他已然平心自得。
36
撒迦利亞正坐在那張舒適的新書桌前。現在已是早上。他睡得很不錯,腦中那些富于哲思的靈感正欲噴涌而出。
想法一個接一個連綿不斷地冒出來,不斷涌現的靈感甚至讓他忘卻了自身的存在,這讓撒迦利亞狂喜不已。他用左手潦草而準確地書寫下一個又一個字母。言語簡潔,卻又不失精巧。過去的幾個星期里,他對全面闡述自己的神學理論已經有了諸多見地,其數量之豐甚至超過了他的精神導師約哈拿——這位拉比之前那些年在西班牙傳授給他的一切現在也正逐漸開花結果。
對于撒迦利亞而言,他的“邏各斯(Logos)”——或謂之“神之智”——對他而言乃是“普雷玻利歐”(Praepolleo)。這在哲學范疇上是介于有和無之間的區別。殘留在身上他的猶太賦性正逐漸失去對他的掌控,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新的事物:一個歷久彌新、樹大根深的哲學體系。不過,這個哲學體系并未借鑒任何以往的思維模式——尤其是猶太教。在西班牙期間,約哈拿曾向他介紹過希臘的哲學流派,撒迦利亞對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都印象頗深;之后則是普羅提諾——尤其是他的“流溢說”。盡管如此,現在他自己的信條正與所有這些學說漸行漸遠,然而這正是他刻意尋求的狀態。他意識到,盡管這學說成于神助且缺乏哲理性和學術性,但至少是屬于他的學說。如果“邏各斯”要左右他,只要它能賦予自己靈魂的不朽,那就隨它吧。
基于此,撒迦利亞豪情滿懷——雖然他并不確定是否會有人讀到他寫的這些文字,畢竟他有的只是大主教的一人之言。在他的理解中,聲名是屬于其他人的,屬于那些早已與世長辭,但著作卻對人心產生了深遠影響,并永遠改變了人類思想的人。聲名對他個人可謂無足輕重,但對更為廣泛地傳播“普雷玻利歐”卻是意義重大。
撒迦利亞覺得和大主教住在一起很是輕松自在,他現在可以專心致志地完成自己的杰作,而在此期間,大主教也隨時會過來看看他。一開始,撒迦利亞也樂于接受這樣的突然來訪,但不久后他便開始感到煩躁——主要是因為這些插曲打斷了他的思路。一番打擾過后,他都得耗上一段時間作調整,好讓心神重新回到思考和寫作的狀態中去。一天,覺察出這一點的大主教開口問撒迦利亞:
“這會打擾到你嗎……我是說,這些頻繁的來訪?我能感覺到一些,你知道嗎……我可一點也不想做一個討厭鬼,你明白嗎?”
“恕我直言,大主教閣下,是的。沒有這些來訪我就可以專心寫作……不是說您來了我就無法寫作……不過,是的,這給我造成了困擾。”
“我明白了。”
從那以后,大主教降低了來訪的頻率——盡管他仍會時不時地突然出現在撒迦利亞門前。這讓撒迦利亞感覺順暢了許多,他可以完全專注其中了。
撒迦利亞分秒不停,如行云流水般寫出一段又一段文字,思想列車的前進沒有片刻的停頓——如果這么想,那便是大錯特錯了。一開始確實是這樣,但也會有重大的修改,而幾個星期之后,撒迦利亞在這些修改上耗費的精力開始變得越來越多。盡管修改的過程耗時又無聊,卻是必需的步驟。這是一場意義深遠的戰斗,容不得任何錯誤或者不適當的學術認知,因為他相信:未來會有很多人讀到他的作品,并從他的深刻見解中獲益。
事實上,他的寫作風格很是簡潔。書寫的每個觀點都自成一段,而每一段——至少他是這樣安排的——又與前一段的邏輯相承。其中的緣由很簡單:“普雷玻利歐”——這個表示“高于”、“控制”之意的拉丁語詞匯——既是純粹的存在,也是萬物的條理,因此他認為寫作也必須采用一種富有邏輯性的形式。然而,撒迦利亞還不確定“普雷玻利歐”是否和菲洛費大主教信奉的基督教上帝、猶太人的耶和華以及約哈拿所說的“永無止境”相一致。對他而言,重要的是將其付諸文字并留存在紙上的能力,好教自己永志不忘。
當一天結束時,大主教每次都會拿過猶太人潦草的手稿細細地研讀上一番。有時,他只是沉默地坐著;有時,他會進行評論,并要求進一步的解釋。
“我認為他和圣父是一致的,作為一個統一體。”大主教說道。
“您說的‘作為一個統一體’是什么意思,大主教閣下?”
“‘普雷玻利歐’涵蓋了圣三位一體——或者是與其相近——的概念。”
“我不同意您的觀點,大主教閣下。‘普雷玻利歐’和基督教思想中的三位一體沒有任何共通之處……它是純粹的,它本身即是純粹……是現實的最高表現形式。”
“你需要再寫多一些,字跡要更清晰一些,這太難辨認了……還有,把‘意志’和‘意識’區分開來,你看,它們太容易混淆了。”大主教一邊仔細翻著稿紙,一邊說道。
“好的,大主教閣下。”
他并沒有在作品里耍什么花腔,雖然按照當下的標準,它還帶著那么點“文學性”,但他所寫的的都是真理——在撒迦利亞看來,這是他作品需要表達的唯一主題。他的下一步計劃,是在建立起文學上的聲名之后,將他自己的手稿——至少是其大致的架構——用在將來的布道和演講上,往后再將之譯成俄語以饗后人。
37
根據謝爾蓋修士的說法,比起從羅馬出發到普斯科夫的那段路,接下來這段前往莫斯科的旅程將會快上很多,也將更為平穩,這讓公主很是高興。她向來都厭惡遠行,或者說,“遷徙”——她喜歡這樣稱呼。她的人生中已經有過一次大“遷徙”了。雖說那次在距離上并不算特別遠,卻在文化層面上留下了一道鴻溝,至少一開始是這樣。她在1460年從摩里亞來到羅馬,當時的她還只是一個小女孩。那次遷徙在她的靈魂上刻下道道傷痕,摧毀了她安穩平靜的童年,還奪走了她無比摯愛的父親。只有貝薩里翁讓她得到了些許安慰,雖然有時他對她很苛刻,但從他身上還是能看到拜占庭文化留下的痕跡。這位大主教是出生于安納托利亞的東正教基督徒,也因此深受拜占庭文化的浸染。他是她在這個陌生世界里的朋友。
在這場從普斯科夫出發,穿行數百英里,途徑身為敵國的諾夫哥羅德南部邊陲,而后到達特維爾和莫斯科大公國接壤處的安全地帶的旅途中,公主有大把時間去揣摩她未來的丈夫。她的大部分想法本質上都太過于理想化——不管是關于他的外貌特征,還是關于他作為一個充滿愛意的、正直的丈夫的可能性。不過對她而言,還有更為重要的事情:她也認真地思考過這場聯姻會給她的故土摩里亞和整個拜占庭帶來什么。摩里亞半島落入奧斯曼帝國之手已近十年,而自君士坦丁堡淪陷也有將近三十年了,她無比懷念故鄉那恬靜的新鮮空氣。
但當她陷入更深的沉思中時,一個圖景浮現了出來:
莫斯科公國將宣稱自己為第三個羅馬,而她作為首領,站在她的丈夫——一個基督教的勇士——身邊,整個伊斯蘭世界和奧斯曼帝國都將為之戰栗。
她想,她知道為什么自己要進行這次旅途了。
38
費奧多爾·瓦西里耶維奇·庫里岑敲響了大公私人會客室的門。他是一名外交官,也是伊萬·瓦西里耶維奇最信任的諫臣之一。一位信使在幾個小時前傳召了他。
“進來。”大公的聲音從門的另一側傳出來。
庫里岑走了進去,一邊取下帽子。大公坐在一張擺滿各色食物的桌子前,對他招呼道:
“見到你真好,費奧多爾·瓦西里耶維奇。坐吧。”
“您召我過來,陛下?”庫里岑坐下來說道。
“是的。”說著,伊萬·瓦西里耶維奇開始咬起一塊肉汁四濺的雞翅來。由于此刻身在自己的房間里,安逸的他穿著顯得略為隨意:一件白色的棉汗衫,外加一條棕色的毛氈褲。相比而言,庫里岑的全身裝扮倒更像一位王公貴族,那頂黑色裘皮帽更是一塵不染。“我需要你幫我個忙……我需要你去諾夫哥羅德走一趟,告訴那些該死的貴族們和他們那個詭計多端的女市長,我不會容忍他們的所作所為……得殺殺他們的威風,讓他們停止對我們的輕視和無禮。務必轉告他們,我的那位表親米哈伊爾·亞歷山德羅維奇·奧列科維奇必須馬上離開……我絕不會容忍他們的陰謀……還有立陶宛人……是的,叫他們別再干涉我們……如果他們做不到,那就告訴他們:我們會把他們殺得一個都不剩,聽到了嗎?就這么簡單……你能幫我嗎?”
“愿為您效勞,陛下。”
作為一名外交官,庫里岑比托瓦科夫更得大公的信賴。伊萬·帕夫洛維奇·托瓦科夫老派守舊,是大公的父親瓦西里二世當政時代遺留下的老臣,而大公想要創造他自己的歷史。庫里岑年輕有為、足智多謀,這方面和大公頗為相似,大公因而對他甚為信任。“善用和你相像的人。”他的父親還在世時常這么對他說,而他也是這樣做的。庫里岑永遠不會質疑他——即使他是錯的,至于托瓦科夫……他仍然保留著瓦西里二世時代的思考方式,這對公國的長遠發展毫無益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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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大公結束會面后沒多久,庫里岑就在克里姆林宮的一處門廳里意外撞見了托瓦科夫。
“啊,費奧多爾·瓦西里耶維奇,很高興見到你。你在做什么呢?”托瓦科夫笑著問道。這會兒他心情不錯——盡管馬上就要變糟了。
“沒什么。”
“那你這是要去哪兒?”
“哪兒也不去。我剛剛見完陛下。”
“是為的什么事?”托瓦科夫問道。他心生疑惑,臉上的笑容也已隱去。
“是關于諾夫哥羅德的一些瑣碎的外交任務……沒什么特別的……我甚至已經記不得詳細內容了——因為那實在太無聊了。”
聽到庫里岑的話,托瓦科夫頓時有些沮喪。他想了一會兒,大聲抗議:
“不,這不可能……我決不允許。”
“有什么異議嗎?”
“為什么他要問你?費奧多爾·瓦西里耶維奇?”托瓦科夫問道,口氣活像一個沒有被朋友邀請一起玩耍的小男孩。
“這你得自己問他了,伊萬·帕夫洛維奇。我只是奉命行事而已。”庫里岑聳肩答道。
“我這就去問,你等著。”
托瓦科夫怒氣沖沖地快步離開了。
40
一個小時后,托瓦科夫覲見大公。
“給你一分鐘時間,伊萬·帕夫洛維奇。”大公說道。他感到有些累了。
“是關于庫里岑,陛下——”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我也不瞞你——他會代我去一趟諾夫哥羅德。”
“但是為什么?”
“因為我想要他去……我相信他的能力……他是充滿希望的未來……而你還一直停留在過去。”
托瓦科夫又向大公挪近了些。
“但是,陛下,”托瓦科夫緊張地開腔道,“只是……嗯,我了解諾夫哥羅德……甚至可以說是熟悉那個地區的專家……至少勝過您其他所有的臣子……您應該記得吧,多年前我們簽訂那份條約時,我就在現場。”
大公笑了笑,接著說道:
“這理由可真牽強,伊萬·帕夫洛維奇,但如果你真這么認為,那就去吧——但這只是因為我對你有所歉意……別以為這是功勞大小的問題,因為兩者毫無干系……我父親的時代已經一去不復返,他秉持的政策也都過時了……我不知道為什么他要放任諾夫哥羅德這么久……如果是我的話,他們早就已經納歸我們統治之下了……現在,我是這里的新領袖,不要忘了……我覺得你這個守舊派有時會忽略這一點……不管怎么說……好吧,你可以去,只要你漂亮地完成任務。不用我告訴你該做什么吧。給出我們的條件。要是他們不收手,就消滅他們。很簡單……聽明白了嗎?”
“是,陛下。”
“噢,對了,你可以帶上費奧多爾·瓦西里耶維奇一起處理此事……他需要學習一下外交的規矩,正好跟著你這個‘大師’取取經,再好不過了。”
大公對托瓦科夫眨了眨眼睛,毫不掩飾這番戲謔之辭中的譏諷之意。
“您所言極是,陛下。”
“不要讓我失望,否則,后果不堪設想。”
“我不會讓您失望的,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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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莫斯科大公并不是件容易的事——這個位置無疑有其自身的弊端。其中一點便是必須奉行承襲自留里克王朝的準則,這些準則曾在過去五個世紀里發揮過關鍵作用。伊萬·瓦西里耶維奇那沉靜的性情在他當政的頭八年里的確派上了大用場,但如今他的地位正受到嚴峻的考驗,這考驗不僅來自西邊的諾夫哥羅德,還有南邊和東邊的韃靼人。莫斯科公國向大帳汗國朝貢已有多年,如今韃靼人正漸漸失去耐性。他們威脅要進攻莫斯科公國。為此,大公對諾夫哥羅德正在發生的事感到憂心忡忡。一個同室操戈、內患不斷的羅斯斷無可能是擁有優良騎兵且兵將眾多的游牧部落的對手。雖然最近數十年里對方的實力已有所衰減,但他心中清楚:自己必須集合羅斯各方共同努力才有勝算。為了做到這一點,莫斯科公國必須在短時間內征服羅斯的其余領土,盡可能壓制內部糾紛,聯合所有斯拉夫公國一同對抗來自東方的蠻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