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 紅色角落:一部另類的俄國史
- 詹姆斯·達根(James Dargan)
- 4659字
- 2019-01-22 09:3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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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爾蓋修士,我們還要多久到莫斯科?”公主問道。
他們搭乘普斯科夫貴族們提供的雪橇,一路在衛隊的護衛下前行。隨行的除了普斯科夫的士兵,還有公主從羅馬帶過來的一小隊仆從。
“快了,公主殿下?!?
“具體還要多久?”
“幾個小時?!?
實際的耗時比修士說的要更長一些,然而當他們終于抵達“新羅馬”的城門時,公主感到非常失望。她本預想自己未來的丈夫會依著西歐擁有此等地位的權貴們的慣例在那里迎候她,或者至少安排上幾個相對高位的朝廷官員——然而事實并非如此。最后,是扎米亞金出面為這群遠客接了風。
公主并不知道,這一切都是大公事先安排好的。他想要在公主眼中為自己營造出一種神秘感?,F在,公主變得無比渴望見到他,比她在普斯科夫——或者前來莫斯科途中的任何時候——都更加迫切。
42
波列茨卡婭已經一連七周沒有收到任何來自奧列科維奇的消息了,而她的精神狀態也已經大為惡化:她如今正陷于自我放逐之中,將自己一天二十四小時都禁錮在房間里,既不怎么注意個人衛生,睡眠也不見起色。她還開始出現幻覺,越來越難分清夢和現實。她的長子德米特里一直陪在她身邊;而費奧多爾——她那最年輕,也最沉不下心的幼子——卻還是像以前一樣,不是去釣魚就是在打獵,讓他的兄長不禁怒從中來。德米特里認為他們的母親需要兩個兒子的支持——盡管這并不現實。她的侍女們也在盡著自己的最大努力:她們喂她進食,給她洗澡,同她交談。然而一切卻談何容易。眼下甚至連最基本的交流都非常困難。鑒于母親的這種狀況,德米特里已經接管了政府運作及主持市政議會會議的工作。這些額外的責任讓他在培養領導才干方面——就像他的父親那樣——受益匪淺。然而,市政議會中有很多人對這位空降的年輕新貴心懷反感,不僅因為他還不到二十八歲,也因為他們覺得這個年輕人威脅到了自己在共和國的影響力。其中一個名叫瓦西里·古巴的甚至在市政議會會議期間公然發難道:
“感覺如何,德米特里·伊薩科維奇,能在這么短的時間晉升這么快?”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辈┝写幕f。
“不,你知道。這顯然不太對勁……對了,市長閣下呢?”
“我母親不太舒服?!?
“噢是啊,你一直都這樣說……可她什么時候能回來?”
“她生病了,這可不是我說好就能好的?!?
“這么說,你認為在那之前是由你來領導我們咯?”
“沒有任何人領導一說。我只負責協調一些事務。不用擔心?!?
“是啊,我說也是,”古巴續道,“不管怎樣,我是不會聽你發號施令的?!?
“坐下,瓦西里·瓦西里耶維奇!”一位貴族在議事廳后面大聲喊道。
“沒錯,坐下來!”另一位貴族大叫。
整棟屋子頓時吵成一團,眾人圍繞古巴的抗議一時爭論不休。古巴坐了下來,然而他并非沒有異議,那雙注視著市長之子的眼睛依然透著憤怒。
隨著秩序恢復正常,博列茨基終于可以說話了。像往常一樣,緬??品蚓妥谒纳磉?。
“先生們,很高興各位都在這兒。”博列茨基掃視了一圈,這里有他熟悉的人,一些他父親以前的朋友和支持者,這讓他感到安心,“正如各位所知,我們的首領身體狀況不太好。雖不危及生命,但她一段時間內不會回來——”
“到底還要多久?”一位貴族問道。
“幾個星期吧?!?
“你在說謊,”另一位貴族說,“德米特里·伊薩科維奇,我聽說她不見任何人,甚至連她自己的仆人……還有你……都不見。那些該死的醫生又怎么會被允許進去呢?這一切都是捏造出來的。”
“那不是真的,”博列茨基答道,“總有一天,她會完全恢復過來……我們需要耐心和冷靜。”
“這么說,是她的侍女們在說謊咯?我家有一個仆人和你母親的一個侍女是姐妹,她是這樣告訴她的。”一個大腹便便,名叫茹科夫斯基的小貴族說道。
“他們在說謊?!辈┝写幕那牡貙捪?品蛘f。
“安靜,否則我就逮捕你?!本捪?品驅θ憧品蛩够f道。
“這正是我要說的?!庇质枪虐吞顺鰜?。他生氣地站起身:“你沒有權力恐嚇任何人——你,或者這里的任何權威人士……都沒有,德米特里·伊薩科維奇!”
“閉嘴!”博列茨基大聲喊道。
“沒錯,所有人都閉嘴!”緬希科夫尖聲叫道。
紛亂的聲音再次平息,整個房間也再度安靜了下來。
“請讓我說兩句。”博列茨基頓了頓。他再次掃視房間:這里既有資歷頗深的長者,也有年紀尚輕的青年。其中一些是自己人,另一些他還不能完全確定。還有幾個無疑會被他劃入仇敵的行列。貴族們的表情或滿懷期待,或漠不關心——但他很難分清哪種是滿懷期待,哪種又是漠不關心?!罢绺魑凰彼m道,“莫斯科公國的威脅已近在眼前。這個時候,所有人都要團結一致?,F在已容不得再有任何爭吵或埋怨了。我們必須停止這些毫無意義的相互指責——突襲遲早會降臨,讓諾夫哥羅德存活下來才是關鍵……還有,先生們,我向各位保證,用不了多久——”
“你說的當然沒錯,德米特里·伊薩科維奇,但是外援呢?你不會認為憑借我們自身的資源就能打敗莫斯科公國吧?”一位上了年紀的貴族大聲抗議道。
“當然不是。正因如此,我們的立陶宛朋友才會來到這里?!?
“他是一個討厭的酒鬼……難道你還沒看透他嗎?”另一位貴族補充道,他比周圍的貴族們都要來得年輕不少。
各方舌戰良久,憤怒的質疑和機敏的回應此起彼伏??粗矍暗木跋?,博列茨基開始越發感到不安。
“我們有麻煩了,奧列格·弗拉基米羅維奇?!辈┝写幕鶎捪?品蚨Z道。
“別擔心,德米特里·伊薩科維奇?!本捪?品蚧氐?。
“可這怎么能教我不擔心呢?”
“我不知道……或許上帝會幫助我們吧?”
43
隨著時間一周一周地過去,波列茨卡婭的主觀世界變得越發光怪陸離。盡管睡眠不足對她做夢的次數有所影響,但她那些由幻覺誘發的意識表現卻變得越來越常見。她拒絕接受治療,幾乎沒有人能設法減緩她所承受的精神壓力。大多數日子,她只是躺在床上盯著虛空,對自己身在何處、魂系何方渾然不覺。她產生的幻覺有時候會嚇到自己,并將她拖進一種更加低迷的抑郁狀態。她感覺被她的丈夫伊薩克拋棄了,因為他不再出現在她的幻象之中。
波列茨卡婭躺在床上,只穿著一件輕便單薄的棉制內裙。裙子已經污跡斑斑,還散發著一股混合了汗臭和尿騷的難聞氣味。自我意志的缺失對她的健康著實是個威脅,她身上甚至生出了褥瘡,其中一些已經裂開,并且流血不止。如果不進行治療,它們會變成壞疽,進而威脅到她的生命。然而,個人衛生和褥瘡也好,諾夫哥羅德所面臨的諸多問題也罷……眼下都不存在于在她的意識之中。
這天早上,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她的大腦機能運轉得頗為正?!聦嵣?,太過正常了一些。她識別出這個房間里有屬于她的東西,但這個房間卻不是“她的”房間。當她閉上雙眼,周圍的聲響讓她生出了這樣一個念頭:自己實際上是房間的一部分;她不是以人的身份、以一個獨立個體存在于常規的空間和時間范疇之中,而是作為這個房間的一個實際部件,存在于并參與到這個無生命現象、既無肉體也無靈魂的客觀世界之中。她意識到了其中的荒謬,不禁暗自覺得好笑。
在這里,她可以做任何事,成為任何人——最重要的是,她得以遠離治理諾夫哥羅德過程中那些難以忍受的壓力。
身為市長的她并不知道德米特里接管了市政議會——盡管后者曾多次試圖告訴她。
他確信自己的母親可能永遠都是這般模樣了。
許多貴族將之歸咎于巫術,于是流言頓時傳遍整個諾夫哥羅德,直到德米特里·博列茨基為之畫上句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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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絕不允許。那個位置應該是我的。他太年輕了,擔不起這么重大的責任……他是軍人,不是政客?!?
拋出這番話的瓦西里·古巴像往常一樣滿腔妒忌,情緒復雜。他站在自家旁邊的馬廄里,正和自己的兒子塞蒙·瓦西里耶維奇·古巴說著話。
“您準備怎么做,父親?”
“我已無計可施?!?
“您確定嗎?”
“那你可有主意?”老古巴惡聲惡氣道。
“沒有,父親。”
“他經驗不足?!?
“卻也是一個了不起的士兵?!比尚χf。
“但這對我們在市政議會上做出重大決策毫無助益……不,不用擔心。我會收拾他的。這只是時間問題,就是這樣……我們需要保持耐心靜觀其變……你同意我嗎,兒子?”
“當然,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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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軍人的身份為他在市政議會贏得了尊重,德米特里·博列茨基心中的不安卻與日俱增,但他并不準備將自己的位置拱手讓給任何一個年長的貴族——即使他們當中有些人值得信任,讓博列茨基家族自他父親執政時代在諾夫哥羅德建立起的威望就此終結。他絕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德米特里·博列茨基一心期待母親早日恢復健康,但他無法保證這一定會發生——至少短期內是不會了。他夾在市政議會的兩大敵對派系之間,位置懸而未決。如果他想掌握大權,挑撥兩方、使其互相爭斗才是明智之舉,因為很多貴族正逐漸失去耐心。不過這還不是他面臨的最大問題,怎樣招募一支足以抵御莫斯科公國進犯的強大軍隊才是當務之急。博列茨基并不確定自己還需要多長時間,但他必須趕在莫斯科公國向自己的祖國進軍前組織起這樣一支軍隊。
立陶宛人無可指望,因為放蕩無賴的奧列科維奇向他母親提出的聯姻在現在看來極有可能不了了之。昔日的盟國普斯科夫正在與莫斯科公國修好,而其他公國——包括弗拉基米爾和特維爾——也處于一向強勢的伊萬·瓦西里耶維奇大公的威懾之下。
如今四面楚歌之下,他只能依仗自己和緬??品虻挠亚榱?。博列茨基從來都是務實派,他曾期望通過雇傭匈牙利的雇傭兵來鞏固自己在市政議會中的位置,但當他的提議被貴族們以“不愛國”的名義否決之后,擺在他面前的只剩下一條可行的道路:啟動大規模動員,征召所有二十歲到六十歲之間身體健康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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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緬希科夫和其他貴族夜以繼日地商討多日之后,博列茨基預計他們能夠召集起一支擁有八千名職業軍人的軍隊——其中三分之一是騎兵,再外加一支由相對貧困的城市居民、農場主和雇農組成的大約一萬人的民兵隊。這將使參加戰斗的總兵力達到近兩萬人,對諾夫哥羅德而言,這已然是個相當龐大的數字。然而,想順利調動募集到的兵力,就勢必要面對巨大的后勤問題。諾夫哥羅德領土廣闊,遠勝于羅斯地區的其他國家,他們的征募范圍將北至卡累利阿,東至烏拉爾山脈。這樣一項動員工作將耗時數月,況且還無法保證人們會自愿應征。
諾夫哥羅德的雇農和工匠大多對共和國的財富分配心懷不滿,盡管相比羅斯其他公國的同行,他們的生活水平要更為寬裕。貴族們變得越來越富有;而他們卻愈加貧困。這也使教會的地位變得舉足輕重,因為教會擁有普遍民眾的全力支持,而且理論上教會是反對博列茨基一派以及他們日漸西化的天主教傾向的。為改變這個局面,博列茨基必須讓教會站到他這一邊;而教會的全權代表正是菲洛費大主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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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可以自己做出決定?!贝笾鹘陶f。
“是的,但他們都是您的子民……他們都追隨您,大主教閣下……您對普羅大眾的想法有著非同一般的影響?!钡旅滋乩铩げ┝写幕鸬馈?
“不,他們追隨的不是我——是上帝影響著他的信眾。”
“那就讓上帝號召他們保衛自己的國土吧。”
“我并無此等權威?!?
“甚至連禱告也沒有用嗎?”博列茨基問道。
“即使禱告也無濟于事。”
“那我們就有麻煩了?!?
“如果莫斯科公國兵臨城下,我們的人民自將奮起保衛。”
“但這還不是我們的當務之急,大主教閣下。”
“那當務之急是什么?”
“動員他們,大主教閣下——動員每一個強壯的適齡男性?!?
“那就這么做。是什么阻撓了你呢?”
“因素很多?!?
“而且你認為莫斯科公國已經蓄勢待發……還挑在這凜冽的嚴冬時分?”
“不乏這種可能。”
“但我聽說韃靼人不是正整裝準備對他們發動襲擊嗎?”
“我想這不太可能,大主教閣下。”
“是我理解錯你的意思了嗎?”
“此話怎講,大主教閣下?”
“我雖不是軍人,但我認為動員放在冬天會更為容易一些——畢竟夏天的道路總是泥濘不堪、蚊蟲成災,不是嗎?”
“您所言極是,大主教閣下?!?
“那你就去吧……你會找到答案的。他們目前所處的境況和我們相同——去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