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 紅色角落:一部另類的俄國史
- 詹姆斯·達(dá)根(James Dargan)
- 7744字
- 2019-01-22 09:36:15
31
三百英里外的莫斯科公國,奧列戈·伊戈羅維奇·薩波日科夫,這個諾夫哥羅德的小貴族正與伊萬·弗拉基米羅維奇·扎米亞金作陪,后者是莫斯科公國當(dāng)?shù)氐馁F族,與伊萬·瓦西里耶維奇大公亦有私交。他們待在扎米亞金那棟離莫斯科克里姆林宮有段路程的私人宅邸里,鄰靠著莫斯科河的河岸。此刻的莫斯科公國就和它西面的對手一樣,被嚴(yán)酷的寒冬置于股掌。
“很冷吧?”扎米亞金夸張地問。
“是啊,伊萬·弗拉基米羅維奇。”
“坐吧。”
薩波日科夫在一張舒適的椅子上坐下,面朝扎米亞金,后者穿著一件外觀優(yōu)雅的紫色韃靼長袍。他的沙普卡皮帽——或稱貴族帽——擱在一旁的桌子上,體積龐大,看著就和他身上的其他穿戴一樣價值不菲。薩波日科夫那頂寒磣的沙普卡皮帽則放在自己的左手邊,與扎米亞金的相比就顯得樸素多了。他雖然身穿素白的棉衫和毛褲,但上面縫著的金線還是表明他其實并不像看起來那般窮酸。
“那么,奧列戈·伊戈羅維奇,你來莫斯科是為何事?”扎米亞金問。
未等薩波日科夫開口作答,扎米亞金的侍從弗拉基米爾就進(jìn)了屋。
“有何吩咐,閣下?”弗拉基米爾微低著頭問道。在莫斯科公國,仆役們可要比他們的諾夫哥羅德同行來得恭順得多,這是韃靼人逾兩百年統(tǒng)治的遺風(fēng)。
“來點蜂蜜酒或者葡萄酒?”扎米亞金問他的客人。
“行,就來點蜂蜜酒吧。”
“再拿一些山羊奶酪過來,弗拉基米爾。”
“明白,閣下。”
弗拉基米爾離開了房間。
“哦,對……莫斯科……是什么風(fēng)把你吹來這兒的呢?”扎米亞金再度問道。
“我需要覲見伊萬·瓦西里耶維奇陛下。”
“他可不是想見就能見的。”扎米亞金語帶譏諷地應(yīng)道。
“我明白,但眼下事態(tài)嚴(yán)重。”
扎米亞金從椅子上站起身,舒展了下身子。他儼然就是他這一類人的活標(biāo)本:逾六尺三寸的身高和肥碩的身材。他濃密的黑胡須幾乎垂到了肚子上,隨著他粗暴的動作而晃動。他張嘴打了個哈欠。
“你知道有多少人想見陛下嗎?”扎米亞金大笑著說,“你知道,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我猜你來這兒是指望我?guī)湍惆才乓粓鰰姘桑俊?
“不完全是,不,不能這么說,只是我聽說您能幫我。”
“那你為何不直接去克里姆林宮呢?”
“我被打了回票;我在諾夫哥羅德的身份不夠尊貴,無法保證自己能得便覲見伊萬·瓦西里耶維奇。”
“這倒是事實……不過你也不是一般的閑雜人等……我敢肯定,你也是有一些門路的。我想,這應(yīng)該不算什么難事吧。”
“您說得簡單。”
扎米亞金褪下靴子,將它們丟到了房間的另一邊。其中一只靴子“呯”的一聲砸在了門上。
“準(zhǔn)頭不錯吧?”當(dāng)靴子摔到地上時,扎米亞金大聲感嘆道。他再度坐下打起了哈欠,接著放起響屁來。屁聲在房間里響個不停,隨著這聲響慢慢彌散開的是一股臭雞蛋般的氣味。“哦,這味道……讓我自豪的味道啊,”他張大鼻孔深吸著那股氣味,又加了一句,“哦,對啊,這可是天然的芳香。”接著他又放了一個。這一次動靜小了些,但緊收之下,聽著就像長笛拖出的尖音。
“那么,您能幫我嗎?”薩波日科夫說。他用嘴呼吸著,極力避開從扎米亞金背后傳來的那股刺鼻的氣味。
“說吧——你想要什么?”
“我想,您應(yīng)該聽說過米哈伊爾·亞歷山德羅維奇·奧列科維奇親王吧?”
“是啊,我聽說過……他是大公的表親,對吧?還是個立陶宛人。他怎么了?”扎米亞金依然吸著方才自己弄出的那股氣味,臉上掛著大大的笑容。
“是這樣的,波列茨卡婭和他正打算聯(lián)姻。”
“無稽之談……我聽說只要條件允許,那個女人甚至連麻風(fēng)病人都敢嫁……老掉牙的新聞,都是翻篇的事了,奧列戈·伊戈羅維奇呀……為何要浪費我的時間?”
扎米亞金又開始放起屁了,這一次他提了提臀部,好讓那股氣味更快地傳到他候著的鼻子里。
“但您也知道這聯(lián)姻意味著什么。”薩波日科夫再度嗅到了那股讓人不悅的氣味。這次的屁味比前一個還要濃烈,臭味已經(jīng)彌漫到了房間的各個角落。
“我自然明白個中利害,用不著你來操心,奧列戈·伊戈羅維奇。諾夫哥羅德的那些羅馬天主教徒完全夠不上威脅。”
“但城市歸于他們治下。況且有一個人還得到了人民的追從。我想,他是一個天主教徒,他正將羅馬教廷的聲音傳到共和國每個人的心中……我對此很是憂慮。”
“你一路來到莫斯科公國,就是為了告訴大公這些他已經(jīng)知道的事嗎,奧列戈·伊戈羅維奇?”扎米亞金嘲諷道。
“他怎么會知道的?”薩波日科夫轉(zhuǎn)念間就做出了回應(yīng),話語間不無失望。
“大公自有耳目。他們無處不在,就和你一樣。”
“消息這么快就傳到這兒了?”
弗拉基米爾端著一個銀盤走了進(jìn)來。盤子上盛著一壺蜂蜜酒、一大塊山羊奶酪和面包。
“哦,奶酪來了。”扎米亞金說。
弗拉基米爾將盤子放到了兩人中間。
“我倒確實是餓了。”薩波日科夫笑著說道。他已經(jīng)有些時辰?jīng)]吃東西了。
“盡管吃吧。”扎米亞金說道,接著又開始放起屁來。
他們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兩人都快餓垮了。
“好了,那么,”在他們將食物一掃而光之后,扎米亞金一邊打著飽嗝一邊開口說道,“我理解你的困境——是的,我真的很理解,但我看不出自己能幫你什么。”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我說得很清楚了——如果你想覲見大公,你最好用你自己的那些人脈……我對這套勾心斗角的把戲真沒什么興趣……”
“勾心斗角?”薩波日科夫打斷道。
“密謀。”
“什么‘密謀’?”
“這就要問你自己了……到底是誰派你來的?”
“我是自己來的。”
“為什么?”
“出于我的良心……我不想看到羅斯被那些褻瀆基督的不法之徒弄得四分五裂。我們必須不惜代價將那些羅馬天主教徒一網(wǎng)打盡。”
“這么說,你還是個愛國人士咯?”
“當(dāng)仁不讓。”
薩波日科夫已經(jīng)受夠了這一切——不僅是對旅行中的困苦,還有那橫在面前的事實:他已經(jīng)意識到,自己為了來這兒所付出的巨大努力都已化為泡影。如今他心中只有對東道主扎米亞金的蔑視,此人不過是個披著開化外皮的鄉(xiāng)巴佬,禮數(shù)甚至還不及一個普通的農(nóng)民;還有莫斯科,這座城市也并未有多少可入眼的地方。然而,盡管極力否認(rèn),薩波日科夫還是從扎米亞金身上看到了諸多自己的影子,一想到這就讓他厭惡不已。
如今,他對自己的“愛國使命”開始有了懷疑。這懷疑并非因為他對諾夫哥羅德那些貴族同胞有什么熱愛可言,而是因為他不想看到統(tǒng)治自己故鄉(xiāng)的是扎米亞金這類人。
雖然他可以極力否認(rèn),但對薩波日科夫而言,諾夫哥羅德只是一個維持生計的地方,并沒有讓他產(chǎn)生“家”的歸屬感。在諾夫哥羅德這塊寶地上,他一躍成了富人,當(dāng)然手段說不上干凈。盡管家底和扎米亞金的財富相比略遜一籌,但薩波日科夫卻從未打心里感激過諾夫哥羅德和上帝賦予他的好運氣。只因奧列科維奇和天主教的威脅,他才生出了一顆所謂的“愛國心”——而他從不知道自己還有這東西。
他害怕了,而這也是他之所以身在遠(yuǎn)離家鄉(xiāng)的莫斯科公國,與一個毫無教養(yǎng)的蠻子作陪的原因。他渴望一個信仰純正東正教——而不是什么天主教——的諾夫哥羅德,而他相信莫斯科公國可以抹除這個威脅。在經(jīng)歷了酷寒和碰壁之后,薩波日科夫也慢慢顯現(xiàn)出些許基督徒的精神。
“這么說沒人派你來咯?”扎米亞金說。
“什么?”漸漸從神游狀態(tài)中清醒的薩波日科夫應(yīng)道。他站了起來:“沒有人。”
“你自己做的主?”
“是的。”
薩波日科夫決心見到大公。然而,要取得覲見資格絕非易事。莫斯科公國的專制程度遠(yuǎn)勝諾夫哥羅德,其政治形態(tài)是以一成不變的固定程序為根基的。雖說身居市政議會的他在諾夫哥羅德受到理所當(dāng)然的敬重,但到真正涉及國事時,他不過是個小角色,以他的地位連伊萬·瓦西里耶維奇的諫臣都見不到,更別提全羅斯最具權(quán)勢的大公本人了。然而,他心里明白:自己來莫斯科公國執(zhí)行的使命是諾夫哥羅德萬民所向,因為他們的聲音才是這座城市真正的心聲。
當(dāng)扎米亞金繼續(xù)他那番空洞之言時,薩波日科夫再度神游天外。就像波列茨卡婭那樣,他也是滿腹疑問。他到底該怎么做?試著覲見大公看上去是在浪費時間,卻能為讓諾夫哥羅德免于羅馬教廷的干涉。然而,若扎米亞金所言為真,伊萬·瓦西里耶維奇果真對諾夫哥羅德的異動了如指掌,那他就真無計可施了。退一萬步說,若事情真到這一步,他已經(jīng)為諾夫哥羅德做了自己該做的事,他無愧于心。
薩波日科夫已經(jīng)打定了主意。他知道接下來自己要做什么了:
“我這就走……和您已經(jīng)沒什么好談的了。您讓我很失望,伊萬·弗拉基米羅維奇。”
“何不再來點吃的和蜂蜜酒呢?我可有好多呢。”扎米亞金說完又開始放起屁來,這次斷斷續(xù)續(xù),但那炮聲一般的余音卻持續(xù)了很久,還不可避免地帶著一股惹人厭的氣味。
“留著你的奶酪和你那臭烘烘的屁股自己享用吧!”薩波日科夫尖叫著離開了屋子,再也沒去找扎米亞金。
32
盡管治下的土地以暴虐和宗教迷信聞名,但莫斯科大公伊萬·瓦西里耶維奇三世被視為一個兼具智慧與公正的領(lǐng)袖,即便有時對那些反對他的人毫不留情。他頗受子民的尊崇,這也鞏固了他在貴族中的名望。然而自從妻子——特維爾的瑪利亞——于1467年去世后,伊萬·瓦西里耶維奇就一直孤身未娶。如今,在服喪三年之后,他準(zhǔn)備續(xù)弦新娶。他選擇了摩里亞的君主托馬斯之女佐伊·帕里奧洛格斯,也就是拜占庭末代皇帝君士坦丁十一世的侄女。大公和莫斯科公國的首席廷臣們是純粹出于王朝和政治背景來看待這樁婚事的。
1453年君士坦丁堡陷落后,莫斯科公國就以東正教世界的正統(tǒng)繼承者自居。十四世紀(jì)初,宗主教的寶座從弗拉基米爾移到了莫斯科,這也使莫斯科公國成了羅斯東正教的宗教中心。伊萬的父親瓦西里二世就曾有過這個夢想,而現(xiàn)在,這個夢想也延續(xù)到了他的兒子身上。
此刻陪伴大公的,是他的兩位首席將軍:瓦西里·彼得羅維奇·奧布拉澤茨和鮑里斯·馬特維耶維奇·秋什捷夫。同時在場的還有貴族伊萬·弗拉基米羅維奇·托瓦科夫,身為外交使節(jié)的他也是大公先父瓦西里二世最喜愛的臣子。奧布拉澤茨和秋什捷夫正當(dāng)壯年,而托瓦科夫已是年近六旬。
幾人正身處莫斯科克里姆林宮的王座室。
“間諜們告訴我,諾夫哥羅德正在計劃著什么,陛下。”秋什捷夫說。
“他們一向如此。”大公用玩笑般的口吻回道。
“我們應(yīng)該有所行動了。”說這話的是瓦西里·奧布拉澤茨,和城中其他位高權(quán)重者一樣,他總是很沖動。“照我說,我們應(yīng)該立刻派一支軍隊過去。”
“耐心點,瓦西里·彼得羅維奇,我們還沒有證據(jù)。”大公的語調(diào)不緊不慢,聲音也很是克制。
“我們的間諜都很可靠。”秋什捷夫補(bǔ)充道。
“還不到攻擊的時候——至少不是現(xiàn)在。”
“那我們是還要繼續(xù)等嗎,陛下?”奧布拉澤茨問道。
“是的。”
丹尼爾·德米特羅維奇·霍爾姆斯基走進(jìn)王座室。他是個二十七歲的年輕人,頂著一頭金發(fā),是他瓦蘭吉祖先的完美翻版。
“哦,丹尼爾·德米特羅維奇,過來……你去哪兒了?”大公驚訝地問道。
“東面的……維亞特卡。”霍爾姆斯基回道。
大公從王座上站了起來。他頭上戴著那頂被稱為“莫諾馬赫之冠”的帝冠,身著一件綴滿金飾的亮紅色長袍。他先擁抱了霍爾姆斯基,接著王座廳內(nèi)的眾人也一一與霍爾姆斯基擁抱。
“好了,各位,要談的事情很多,但時間不等人。”大公瞧向托瓦科夫,“那位拜占庭公主有什么消息嗎?”
“是的,陛下。”托瓦科夫開口道,“她從羅馬出發(fā)歷經(jīng)漫長的旅程,此刻已經(jīng)在普斯科夫了。她很快就會到這兒了……估計用不了幾周時間。”
“能保證她途經(jīng)諾夫哥羅德時的安全嗎?”
“我們會盡力避免經(jīng)過諾夫哥羅德的。”
“不行……這樣時間上就太久了……她得走最短的路程。這是我的命令。”
他們就公主莫斯科公國之旅的后勤問題爭論了幾分鐘,像莫斯科所有的集會一樣,與會者各有分歧。在此期間,大公從未讓自己的音調(diào)壓過眾人。但當(dāng)他開口說話時,所有人都顯得安靜且敬重,傾聽著他們領(lǐng)袖的意見。
“我曾風(fēng)聞她長相頗為丑陋。”大公說。
“我確信這并非事實,”托瓦科夫說,“您應(yīng)該記得羅馬教皇的使者給您的那幅肖像吧,陛下——她看著是個美人。”
“我可不相信那些羅馬教廷的走狗……但不管她長得怎樣,也不管她個性如何,她與拜占庭的親緣關(guān)系才是最重要的,而這正是我們尋求的東西。”
“您所言極是,陛下。”奧布拉澤茨附議道。
“如果她能為我誕下子嗣,那就更好了,我沒什么可以抱怨的……而且我和她行房時可以在她頭上套個水桶……用這招總是可以的。”
大公爆發(fā)出一陣?yán)坐Q般的大笑,對自己的機(jī)敏頗為得意。其他人也跟著笑了起來,但他們并非是對大公的幽默感產(chǎn)生了任何自然而然的情感認(rèn)同。更多的,是出于畏懼。
33
佐伊·帕里奧洛格斯公主是個其貌不揚(yáng)的胖女人,時年二十五歲的她自梅梅爾[5]的波羅的海港出發(fā)抵達(dá)普斯科夫后,就一直待在克萊佐爾修道院里。這趟從羅馬開始的旅程費神勞心,歷時數(shù)月。遵照教皇保羅二世的意愿,紅衣主教貝薩里翁——這位樞密主教兼當(dāng)時最杰出的學(xué)者之一——安排好了一切。
二十多年前,君士坦丁堡的陷落使大片希臘東正教的領(lǐng)地落入了奧斯曼帝國的穆斯林手中。生于威尼斯的天主教教皇希望與莫斯科公國締結(jié)盟約,以圖在歐洲對抗這一威脅。佐伊公主和伊萬·瓦西里耶維奇的聯(lián)姻將為教皇贏得東方的盟友。教皇已經(jīng)派遣了一名教廷特使前往莫斯科公國。雙方對聯(lián)姻之事一拍即合,事情就此敲定。
34
身為僧侶的謝爾蓋修士在門上叩了幾下。
“進(jìn)來!”一個女聲叫道。
謝爾蓋修士走了進(jìn)去,他是個小個子,留著胡子,稍稍有些駝背。公主坐在那里,身側(cè)伴著兩個女仆。
“謝爾蓋修士,見到你真高興。”公主用拉丁語說道。
“是啊,很高興見到您,殿下。”他應(yīng)道。
公主遣退了女仆,謝爾蓋修士也坐了下來。盡管只有三十二歲,但謝爾蓋修士的面孔看上去卻起碼要老上十年。與身形外觀相悖的是,他的目光深邃而沉著。盡管不易察覺,但那雙眼睛無疑就像他的靈魂一樣,與眾多惡魔打過交道。
“這么說,是你帶我去莫斯科公國咯?”公主問。
“是的。”
公主一直渴望著能嫁出去。她的年紀(jì)在當(dāng)時已經(jīng)算大了,而她也開始覺得,姻緣已在不知不覺之中從自己的指縫間溜走了。對女性來說,情況通常就是這樣——對那些出生富人世家的更是如此。由于她的出身,她不斷地受到當(dāng)時一些身份最為顯赫的王公的追捧。她并未意識到自己異常丑陋的相貌,也沒人讓她知道這點——即便是身為她的監(jiān)護(hù)人的貝薩里翁也是如此。這位紅衣主教就像其他教士那樣,對女性的外形姿態(tài)——無論有魅力與否——抱有虔誠的漠視。美貌并不是至關(guān)重要的。對貝薩里翁來說,重要的是讓她接受良好的古典式教育,學(xué)習(xí)流利地使用拉丁文和希臘文。有朝一日,她將成為教會和國家的出色代表。
盡管公主是作為一個天主教徒被撫養(yǎng)長大的,但由于紅衣主教對東西兩派的教禮采取并重的態(tài)度,東正教對她的影響也多少有些明顯。事實上,雖有宗教上的原因,但她思量更多的卻是愛情。在羅馬,愛情的渴望只有不斷被消磨。十余年的青澀年華里,她始終都是個孤獨的女孩,卻對羅馬教廷的權(quán)術(shù)和勾心斗角有了深刻的認(rèn)識。
在君士坦丁堡陷落、公主的故鄉(xiāng)摩里亞半島又失陷之后,伊萬三世的父親瓦西里二世顯然認(rèn)定:莫斯科公國必須在歐洲為東正教占據(jù)主導(dǎo)地位。盡管莫斯科公國缺乏國際聲譽(yù),但瓦西里父子都抱有此念。因而,伊萬·瓦西里耶維奇想改變這一切,通過與拜占庭末代皇帝君士坦丁十一世的侄女聯(lián)姻,使莫斯科公國名正言順成為“第三個羅馬”。
謝爾蓋修士是指派來教導(dǎo)公主俄語,并為她指引東正教信仰的人。她想要全身心地接納它們,因為她迫不及待地渴望得到真愛和婚姻。政治和宗教的瓜葛并未左右她選擇莫斯科公國——那個閉塞的斯拉夫國家——的大公的決定。有人視之為避免在修道院孤獨終老的絕望之舉;還有人認(rèn)為這是瘋狂且缺乏理性的舉動。但無論她存有什么樣的念頭,有件事是確定的:這個選擇,她有意為之。
“您快樂嗎,殿下?您對這安排好的一切感到快樂嗎?您要記住,這是您的人生,您選擇的那個人會與您永生相伴,直到您歸于塵土?”謝爾蓋修士嚴(yán)肅地說道。
“這一切都與紅衣主教,或者教皇無關(guān)……我是個有自己主張的女人,我不會被任何人所左右。對我而言,這是唯一的選擇,所以我才會在這里。”
“那就好,”謝爾蓋修士應(yīng)道,“因為您知道我們正在討論的是您的整個人生——我希望您不會后悔。”
“為什么我要后悔呢?”
“這我無法回答——唯有全知的上帝才可以。”
“謝爾蓋修士……關(guān)于這個……這個莫斯科公國……你了解多少,能告訴我嗎?我已經(jīng)聽到了一些風(fēng)聲,但你還不知道吧?”
“您想知道什么?”
“只要是你能告訴我的。”
“好吧,可以確定的是,莫斯科和普斯科夫的情況不太一樣。”
“怎么說?”
“他們想鎮(zhèn)住我們……還有諾夫哥羅德。他們妒忌我們享有自由。”
“可你們正和諾夫哥羅德處于戰(zhàn)爭狀態(tài),不是嗎?”
“那是貴族們的選擇,不是我們教會的……這并不是一場真正意義上的戰(zhàn)爭,事實上,這是莫斯科公國和諾夫哥羅德之間的戰(zhàn)爭,我們只是助莫斯科公國一臂之力……是啊,他們想要左右一切,不僅僅在外交上,還要在宗教上——但莫斯科人并沒有意識到:這永不可能……我知道我們的市民大會支持他們,但那是因為他們支持我們對抗條頓騎士團(tuán)——這個近幾百年來一直困擾我們的禍患……你知道利沃尼亞的德意志人曾多次圍攻我們的城市……但我們也總能將他們逐退……很值得稱贊,不是嗎?”
“這對我們是個恥辱,因為我的故國摩里亞半島未能做到這點。”她悵然應(yīng)道。
“所以,我也能理解那些貴族——對此,他們骨鯁在喉。他們視莫斯科公國為救星。然而這并非教會之意——或者說,至少普斯科夫這邊不這么想。諾夫哥羅德可能對此也有他們自己的想法,這也就是莫斯科公國想粉碎他們的原因。”
“謝爾蓋修士,你為何不想看到羅斯統(tǒng)一呢?那樣所有的羅斯人民不就能萬眾一心,共同抗衡伊斯蘭世界嗎?”
“事情遠(yuǎn)比這要復(fù)雜得多,也很難向您這樣的外人解釋清楚,殿下……時間會讓您明白這一切的。”
“你是說,我可能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
“不,作為一個男人,大公明曉事理,且頗受敬愛。”
無論如何,公主是不可能收回前言的。這不僅關(guān)乎她個人,也關(guān)乎貝薩里翁主教、教皇和拜占庭的歷史名聲。如今她雖被困在寒冷北地的修道院里,但她這個決定所要面對的現(xiàn)實卻已清晰。她的生活從此將不再有地中海的溫暖陽光,也不再有橄欖樹和美味的柑橘。莫斯科公國的人文民風(fēng)與羅馬大相徑庭,超出了她的想象。她的監(jiān)護(hù)人貝薩里翁將莫斯科人稱作“狼”,而她往后的人生都將伴隨這些野獸度過。是的,就在那兒,在一片荒寂中度過。
“殿下,我們幾周內(nèi)就會啟程前往莫斯科公國,不過在此之前,放輕松一點,就當(dāng)這里是家……您的課程定在每天早晨五點,屆時您將學(xué)習(xí)新的教義和語言。我明天再來見您……去睡吧。明天將會是漫長的一天。在我們離開這里前,每天都會如此。”
“我明白。”
公主眼中的愛情帶著些許理想主義的色彩。年少時,她曾在腦中勾勒過無數(shù)風(fēng)花雪月,然而她受過嚴(yán)格的天主教教育,這也使她與異性間幾乎不可能發(fā)展出任何曖昧卻又不越界的關(guān)系。這也左右了她的自尊。無論入夜時分還是清醒時刻,她往往都在幻想愛情的圖景。
紅衣主教貝薩里翁的灰色須發(fā)給人以上帝降世之感,而在她眼中,他的形象也正是如此:她吃了什么,幾點就的寢,又學(xué)了些什么,過去這些都是由紅衣主教一手掌控的。這種專制給年輕的女孩帶來了相當(dāng)負(fù)面的影響,然而女孩對她的監(jiān)護(hù)人卻毫無微詞。朝好的一面說:當(dāng)她長到十來歲時,她的老于世故蓋過了她對愛情的蠢蠢欲動,讓她脫穎而出,而她也充分運用它來擴(kuò)展自己的優(yōu)勢。她在辯論和修辭技巧上的境界讓她的長輩瞠目結(jié)舌,而她的聰慧依貝薩里翁的看法,自傳奇的希帕提婭[6]以來無人能與之匹敵。
一對競爭對手正彼此醞釀著各自的聯(lián)姻,以圖增強(qiáng)自身的實力。它們一個站在自由和商貿(mào)主義的大旗下,高舉西方精神之名;另一個則打著東正教的名號,以對抗穆斯林世界的沖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