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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25

就在她那位“潛在對象”在諾夫哥羅德周邊不懷好意地徘徊的同時,波列茨卡婭的精神狀態(tài)也已經變得愈發(fā)惡劣。那個與親王會晤時自信滿滿的女人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易怒且好斗的人。這并非是說她以前從沒有過這種狀態(tài)——她曾經也有過,只是現在這種轉變已然成了性格上的根深蒂固。這個情況雖說在九年前她丈夫去世時并不嚴重,但病根卻是在那時埋下的。他冰冷僵硬的尸體橫在床上,這讓她難以忘懷的一幕將瘋狂的種子種進了她的心里。

1461年4月14日,諾夫哥羅德市長伊薩克·伊萬諾維奇·博列茨基對他妻子說了生前的最后一席話。在波列茨卡婭的要求下,所有的侍從和顯貴們都離開了房間,留他們兩人獨處一室。伊薩克的密友,當時身為大主教的葉菲梅已經為他辦了臨終儀式,伊薩克也即將往生。久病的博列茨基覺得生命正一點點從他的身體內流逝:

“我的時間快到了,我親愛的馬爾法,我能感覺得到。我冷,很冷很冷。”他用耳語般的聲音說道。

“不?!彼龔娙虦I水應道,“不會的——不可能的。”

伊薩克對她報以微笑,閉上了眼睛。一兩分鐘后,那雙眼睛再度睜開。

“虛弱……非常虛弱……能感到寒意?!彼f。

“告訴我,我親愛的伊薩克·伊萬諾維奇,那是什么樣的感覺?”

“一種我從未體驗過的感覺?!?

他又一次闔上了雙眼。波列茨卡婭將手放在他的臉頰上。他的臉龐已經失去了血色,接著他開始像打呼嚕般大口地喘起氣來,每一次呼吸似乎都是一次搏斗。

“吾愛啊,他們對你做了什么?”她問。

接著,在幾次竭盡全力的深呼吸過后,博列茨基發(fā)出了臨終的喘息。那聲音緩慢、悠長,有著特定的節(jié)奏,應和著兩人生死相對的孤寂。博列茨基死去的那一刻,波利茨卡婭身上的一些東西就此改變。

這段經歷大大削弱了她的精神狀態(tài)。她的斗爭勁消逝了,被一種恬淡寡欲的消沉所取代,而她也放棄了一切——如今唯一要做的就只有服喪,然后就退隱到修道院去,走得遠遠的。對她來說,人生已經結束了。

她的兒子們在他們父親辭世時不過是十來歲的年紀,需要仰仗母親的愛來度過失去父親的悲痛期。最年幼的費奧多爾對父親的愛戴和崇拜遠勝其他兄弟,父親的死對他影響尤甚。注意到這點的波列茨卡婭雖無法完全彌合兒子破碎的心靈,卻還是設法幫助費奧多爾接受現實并度過這段困難期。在這么做的過程中,她不僅是在幫助兒子,也是在幫助她自己。隨著時間的推移,先是幾個月,接著是幾年,她那些自行了斷的念頭——那些起初無所不在的念頭——也漸漸淡去,直到慢慢變得微乎其微。

真是如此嗎?

有時,精神上的癲狂會蟄伏在人類心靈的黑暗角落里,很多時候一鎖就是數年。最終在一個特定的時間,通常是因為一樁壓力巨大的事件,再度浮出水面。

波列茨卡婭如今正在經歷類似的狀況。責任的重擔壓在她的肩頭——她到底該不該嫁給這個人呢?

一個月之久沒有活動,再加上關于聯姻的考慮,她已經開始心力交瘁。她不喜歡親王待在他的城市里。他的存在會成為所有諾夫哥羅德人嚼舌根的談資:她到底會不會接受他的求婚呢?她是怎么看待他的呢?類似的閑話將會數不勝數。她已經站在風口浪尖上了。

這些被波列茨卡婭稱為“操閑心”的事已經將她變成了一個隱士。除了她的兒子們,其他人——包括大主教和所有那些聲名顯赫的貴族——都見不了她。

26

而與此同時,王子和他的仆人“布蘭科”卻在以不同的形式“自尋煩惱”:奧列科維奇沉湎于花天酒地,撒迦利亞則忙著寫作和布道。一開始,這個猶太人的宗教演說在哪兒都不受待見。但是現在,經過幾個星期的耐心審度和謹慎傳播——他不再局限于外國人居住區(qū),而是更多地轉向諾夫哥羅德的普通民眾進行布道——撒迦利亞的言論開始產生影響。歸功于他在語言上的天賦,撒迦利亞已經克服了語言障礙,并很快學會了俄語。盡管不是總能清晰地理解他想要表達的意思(因為涉及深奧的哲學內容),他那些新生的信眾們卻已開始領會他那些布道和演說的大概要旨。加上他那天生的感召力,沒過多久,效果便顯露無遺。撒迦利亞逐漸在這座城市的民眾中獲得了比重極大的追隨者——他們即使沒有徹底改變信仰,至少也對他產生了些許興趣。

“布蘭科”的這些舉動不知怎么地傳到了菲洛費大主教那里。起初,大主教以為那不過是一個荒唐的玩笑。不久之后,他不得不改變對這件事情的態(tài)度,開始認定那個人已經威脅到了東正教和諾夫哥羅德民眾對東正教的順從。這是大主教決不允許的,但他既不知道那個人到底宣揚了什么,也不知道那個人對諾夫哥羅德普通民眾的影響已經到了何等程度。他急需解答,于是他在大主教宮安排了一次和那個“古怪的塞爾維亞人”的會面。

27

“我只想知道你要做什么,你想要什么?”大主教開口便問。他雙手垂立,揚著下巴,背部拱起。他對撒迦利亞說的是拉丁語,即便對身為高級神職人員的羅斯人來說,這也絕非易事。因為除了他們的母語俄語,他們日常使用的唯一語言就只有教會的斯拉夫語——偶爾再摻上用得不那么熟練的希臘語?!拔衣牭搅艘恍╆P于你布道的傳言,那是真的嗎?”他繼續(xù)問道。

“是的。”撒迦利亞回答。

“那么,告訴我,你信仰什么?”

“上帝——或者至少是某種更高深的形式?!?

“我們都信仰上帝。”

“既然如此,大主教閣下,您到底想問我什么?”

大主教從書房的那張書桌后走了出來,一雙深陷的綠眼睛閃著憤怒的光。他開始摩挲他那稀疏的黑色胡須,其中夾雜的些許灰白出賣了他的年齡。

“根據我掌握到的信息,布蘭科——那是你的名字,沒錯吧?布蘭科·米哈伊洛維奇?”

“是的,大主教閣下?!?

“你看著不像是會惹是生非的那種人……從你的眼睛,還有你的整體相貌來看……你在我面前很從容哪。”

“如您所言,大主教閣下?!?

“那你把我的城市攪得怨聲載道是怎么回事?”

“是誰說怨聲載道的?”

“我說的。”大主教反駁道。

“噢好吧,不管其他人都告訴了您什么,千萬不要相信——一個字也別信?!?

“那我該相信誰呢——你,一個這片土地上的外邦人?還是我那些可以信賴的可靠信息來源?”

“顯然,您需要改變一下‘信息來源’,大主教閣下?!比鲥壤麃営行┓潘恋鼗卮?,“毫無疑問,他們并沒有您認為的那樣可靠?!?

大主教嘆了口氣。他拿不準站在他面前的這個男人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他究竟是一個空話連篇、花言巧語的怪胎,還是一個更為高明并致力于毀滅諾夫哥羅德的危險人物?

“很好,布蘭科,顯然我應該做些改變——我會的。不過,大多數我的人民——不管是貴族們還是普通民眾——提到的關于你的事情——”

“關于我的什么,大主教閣下?”撒迦利亞打斷道。

“你的神學觀點并不正統(tǒng),甚至有些古怪——他們以前沒聽說過?!?

“但我的宗教思想就像其他任何人一樣正當。”

“你是神職人員嗎?”

“不是。”

“可你是塞爾維亞人吧?”

“是的,大主教閣下?!?

“這樣的話,你也應該是一個東正教基督徒咯?”

“是的,大主教閣下?!?

大主教離開書桌朝左手邊走去,那邊的墻上掛著一幅《圣喬治屠龍》的圣像畫。他目不轉睛凝視著這幅畫,將全部心神貫注其上。那些鮮明的紅色和棕色有著觸動人心的力量,連旁觀的猶太人也深有所感。圣喬治的坐騎被繪成了一匹充滿神力的、優(yōu)雅的白馬,驕傲地載著它的主人。一切都以上帝之名而成,大主教倍感鼓舞。

“你到底是什么人?”大主教續(xù)道,“因為我能肯定:你既不是基督徒,也不是什么塞爾維亞人?!?

“您是依據什么做出這種假設的,大主教閣下?”撒迦利亞漫不經心地應道。

“直覺?!?

“是指您內心深處的感覺嗎?”

“沒錯,類似那樣的感覺?!?

“那么這種內心深處的感覺……它知道我所有的想法和世界上其他人——每一個人——所有的想法嗎?”

“是的?!?

“你確定?”

“我確定。”

在和撒迦加利亞講話的時候,大主教依舊盯著那副圣像畫,試圖參悟其中的奧秘。他生平還沒有遇到過像眼前這個外邦人這樣的人。是的,他遇到過很多圣徒、神父以及自稱為先知的人,還有一些更高級別的教會官員,他們大都給他留下了很糟糕的印象。在菲洛費看來,大部分羅斯的神職人員都不夠虔誠,是一群目不識丁的寄生蟲。他們更熱衷于滿足個人貪欲和享樂,而不是追求神諭中的真理。他見過太多的道德敗壞,在他接替去世的葉菲梅二世繼任大主教的第一年,他也曾想做些改變以對抗這種風氣。在這方面,他想,那些神職人員和貴族們沒什么差別。菲洛費在精神上甚是純粹——至少他自認如此,是一個真正的捍衛(wèi)者,捍衛(wèi)著那些已經從諾夫哥羅德的靈魂中撕裂的民族信念。他希望諾夫哥羅德能統(tǒng)領神圣的羅斯,并由他自己來領導教會——這是一個由圣弗拉基米爾和圣父精神指引的完美的政治模式。

“外邦人,告訴我,你到底是什么人?”他接著問道,一邊慢慢將注意力從圣像畫上挪開,“告訴我,不然……我總會查出來的。”

“我已經告訴過您了?!?

“你一直都在編造謊言,而我想要的是事實。”

“我告訴您的就是事實。那您認為我是什么人呢,大主教閣下?”

“我不知道……那么,作為一個研究神學的人,不妨給我講講你的信條以及你的思想體系?”

“它們是完全符合東正教信仰的,每一條教義和每一種形式,都是?!?

“那給我解釋一下你的神學吧?”

“您指的是什么?我的東正教信條么?”

“沒錯?!?

“這只是在浪費大主教您的寶貴時間。您是東正教的權威和精神核心。而您要求我重新講解,就像在神學院修行的僧侶一樣……您對東正教的了解已經足夠透徹,恐怕并不需要我再重復一遍吧。”

大主教點頭對撒迦利亞的這番話表示同意,隨即又補充道:

“如果你本人正如你所言,而你所說的一切也與我的想法一致,那你還害怕什么呢?”

“我并沒有害怕,大主教閣下。”

“那就告訴我?!?

他那生為猶太人的負罪感一直都在,盡管撒迦利亞已將其塵封心底。一開始,就像每一個猶太人那樣,他為自己的文化而自豪。擁有如此富饒的宗教和文化遺產不應讓人感到羞恥,而該讓人著迷乃至驕傲。過去幾個世紀里,歐洲確實是這般表現,但如今一切都變了。猶太人遭到驅逐,只因他們自身即是問題的來源——盡管這個來源要追溯到更早之前基督生活的時代。不過這對他無關緊要,那已成為歷史,只會讓人厭倦。當下才是關鍵,但當下也同樣讓他感到恐懼。在他還是個小男孩的時候,他的父親曾告訴他,生為猶太人并無罪孽可言。“猶太人是上帝的選民,”他的父親會說,“猶太教是最早也是唯一的普世宗教。”生活在科索沃的那段日子——那時巴爾干半島上幾乎看不到猶太人——讓撒迦利亞有了宗教信仰自由的意識。這個地區(qū)就像一個大熔爐,他結交了來自東、西方不同教派的基督徒——還有穆斯林。撒迦利亞從他們那里了解到了各自不同的教義,他也因此變得開放且包容,這在他那個時代是極為少見的。這種包容的最好體現就是他對窮人和受壓迫者的態(tài)度,比如生活在深山里的瓦拉幾人。盡管心地善良、行為高尚,但撒迦加利亞依然是一個猶太人,沒有什么——隱姓埋名也好,改頭換面或者學習另一種語言也罷——能夠改變這個事實。當時,巴爾干半島上的猶太族裔人丁稀少,所以當地居民——不像匈牙利、奧地利和其他歐洲國家的人——對他們漠然視之。然而,他的父親曾告誡他:永遠不要相信外來人,那些異教徒個個都充滿了魔鬼的惡意和誘惑。撒迦利亞的父親在這方面甚為頑固。但難得的是,身為兒子的撒迦利亞摒棄了父親這一卑劣的偏執(zhí)。撒迦利亞想要精神自由,想要順其自然,認識并學習他所遇到的一切,所以他從青年時期就開始周游歐洲,而那時的歐洲正變得越來越排斥被稱為“基督殺手”的猶太民族。

他的旅程在西班牙結束,并得到了約哈拿的看護。這場同卡巴拉密教和“永無止境”的邂逅盡管在道德層面上意義甚微,卻對他多年以后建立自己的哲學體系影響深遠。

然而就負罪感而言,撒迦利亞意識到,它一直都在——那更近乎于一種羞恥感。不管他的父親如何講述,也不管歷史是如何書寫猶太民族——“萬眾之父”,對于大多數人而言,他們都是邪惡之徒。興許基督教和伊斯蘭教切實影響了他?;蛟S現在,在這么多年過去之后,他已經開始確信:是他謀殺了基督,用他自己那殘忍的手。

大主教心中疑云重重,撒迦利亞卻是憂心忡忡。如果大主教發(fā)現他是猶太人——那正是大主教一直在調查的,他將迎來怎樣的命運呢?風險之處也正在于此。大主教會是一個特別寬容的人嗎(這在東、西方基督教會的神職人員中幾乎是聞所未聞之事),他會寬恕他和他的猶太人同胞對救世主耶穌基督長達1500年的持續(xù)嘲弄嗎?他無法確定,也不可能潛入大主教意識深處去探究他內心的想法。

不,撒迦利亞知道,猶太人并沒有殺害所謂的“上帝之子”。是羅馬人干的。他的猶太同胞并沒有罪,但他該怎樣去說服一個將其一生都奉獻于侍奉耶穌基督的人呢?事實上,這幾乎不可能。撒迦利亞確信,如果他卸下偽裝坦露他的真實身份,大主教會判他死刑。

這種“以猶太為恥”的現象已遍及歐洲。猶太人不再想做猶太人,他們想要新的身份——任何身份都可以,只要不是猶太人。然后他們才有希望闖蕩世界,為自己創(chuàng)造比以前更燦爛的輝煌。然而這種新生活中依舊沒有耶和華的存在,主會容忍這樣的事情嗎?主會因此像舊約中所述的那樣,懲治每一個拋棄他、無視他的偉大和無所不在的猶太人嗎?

撒迦利亞沉思了片刻。他筆下的耶和華會被視為對主的褻瀆,不管怎樣,主都會取他的性命——即使他并沒有否認主的存在。撒迦利亞在心中絕望地向約哈拿尋求建議,但他的導師沉默不語,絲毫沒有感應到他的懇求。

不,不能就這樣結束。撒迦利亞對自己說。

這只是他的胡亂猜想,他不知道結果會是怎樣。他將把一切托付給自己的命運,看看它會帶著自己到什么地方。真相總有一天會被揭露,那何不現在就說出來呢?就在今天,就在此時此地?他將把一切告訴大主教,然后期待最好的結果。也許,大主教會對他感到滿意,畢竟一個猶太人在對自己不利的境況下卻選擇告訴他真相——這是真正的基督式美德,大主教會示以尊重,并允許他活下去。盡管最終結果還難以預料,但是值得一試。他準備好了。

撒迦利亞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就在他思考期間,大主教一直緊緊地盯著他,試探著眼前的這個“布蘭科”;撒迦利亞并不明白那到底是為什么。大主教那令人敬畏的雙眼里寫滿了懷疑。撒迦利亞又深吸一口氣,準備開始坦白。但接著,他退縮了。死亡的景象——尤其是自己遭到處決的畫面——無意中浮上他的心頭。沒有人能死而復生述說那種體驗,縱有千言萬語也無從描述。他會剎那解脫,還是會一路伴隨著疼痛?怎樣的處決形式可以讓人感覺不到痛苦?他回想著歷史上的記錄,他的同胞們曾以各種各樣的形式被處決:被水溺死、被亂石砸死、被綁在柱子上活活燒死——無論哪種他都不愿意。是的,他更想活下去。他一點也不想成為什么猶太殉道者(這是所有基督徒們標榜的)。他的信念,他的父親乃至那成千上萬的同胞們的信念,不該為此磨滅,徒受那處決帶來的痛苦。而且,他還有太多想傳達的還沒有說出來,太多想記錄的還沒有寫下來。是的,現在還沒到時機。但這太瘋狂了。

撒迦利亞無計可施地看著大主教。他的頭腦飛速運轉,羅列了所有可能的出路和前后因果——他別無選擇。

“您說的沒錯,大主教閣下……我并不是自己所說的那種人。”

大主教笑了——他是對的。他對自己的敏銳直覺不禁有些得意。

“接著說?”大主教微笑著開口道。

“是的,我的確不是塞爾維亞人。不過我在巴爾干半島和塞爾維亞人一起生活過?!?

“那么,你到底來自哪兒呢?”

“我出生在維也納……但剛出生不久,我的父母就和很多其他人一起被驅離了這個城市?!?

“我明白了……你是一個猶太人,對吧?”

撒迦利亞一臉茫然地看著大主教,他的身份已經完全暴露了。

“是的?!?

“我就知道……我昨晚一直在想這事——我知道你身上有著某種不同尋常之處,但我不是很確定那到底是什么?!?

“現在您知道了?!?

“是的,而且正如我所料?!?

大主教一邊為自己精準的調查工作沾沾自喜,一邊思考著該怎么處置面前的這個男人。甚至連這神職者自己都承認,他是一個直率的人,對盛行于整個歐洲的反猶太主義瘋狂可謂無動于衷。

“你為什么要撒謊?”說著,大主教坐回到自己的座椅上。

“您認為呢?”

“因為你害怕,對吧?你覺得坦白之后一切都會完蛋,沒錯吧?”

“是的,我別無選擇?!?

“你是傳道士嗎?”

“那得取決于您怎么定義‘傳道士’。”

大主教再一次看向《圣喬治屠龍》的圣像畫,注意到這點的撒迦利亞說:

“這幅畫很美。是圣喬治,對吧?”

“是的……你知道圣喬治的故事嗎?”

“略知一二。”

“另外,你叫什么名字……我的意思是,你的真實姓名?”過了一會兒,大主教問道。

“撒迦利亞?!?

“撒迦利亞,”大主教重復了一遍他的名字,“根據傳說,圣喬治是斬殺了惡龍的人……故事發(fā)生在利比亞一座叫作塞林的城市,不過這只是一種推測,并不可盡信??傊?,交鋒發(fā)生在一個湖泊或一片更大的水域附近,那里生活著一條身帶瘟疫的惡龍,毒害著整座小城。為了滿足那怪獸,塞林城的人們每天會獻上兩只羊作為祭品。等到羊不夠吃了,他們開始用小孩替代,哪家的小孩由抽簽決定。直到有一天,國王的女兒不幸被抽中了。國王悲痛萬分,和他的國民們商量,如果他的女兒能免于被獻祭,他們可以得到他在這世上所有的財富和一半的王國;但民眾們拒絕了他的提議。于是,國王的女兒身著獻祭用的長袍被送到了湖邊,綁在一根柱子上等待死亡降臨。公主很幸運,當時圣喬治正騎馬經過湖邊。公主懇求他離開那里,但圣喬治并沒有聽從。他留了下來。正當兩人交談漸深,那怪物從湖里跳了出來。圣喬治劃了一個十字以求得上天的助力,他騎在馬背上,用手中的長槍一舉重創(chuàng)了怪物。接著他讓公主解下腰帶,公主照做了,他將那條腰帶纏繞在惡龍的脖子上。之后,惡龍便像一只乖順的狗一樣跟著公主回到了城里。看到公主和圣喬治帶著那怪獸一起回來,城里的人們嚇得四處逃竄,希望從惡龍手中逃得性命……圣喬治向民眾們提議,如果他們改信基督教,他將當著他們的面殺死那條龍。國王和塞林城的人們接受了,于是圣喬治斬殺了惡龍,由民眾們合力將尸體抬出了城外。之后舉行了一場大規(guī)模的洗禮儀式。在惡龍被殺死的地方,國王建造了一座教堂,那里也成了人們懷著敬畏之情競相朝拜的圣地?!?

“您為什么要給我講圣喬治的故事?這到底有什么意義呢,大主教閣下?”

“因為他塑造了一個完美的形象——他打敗了惡龍?!?

“那確實很偉大,大主教閣下,但我還是不明白您的意思?”

“那條惡龍——那只怪物——代表兩方:莫斯科公國和波蘭——立陶宛聯邦。我們必須不遺余力地打敗他們,這樣諾夫哥羅德才能得以存續(xù),繼而統(tǒng)治羅斯。我們必須維持自己稟受于天的霸權。我決不允許諾夫哥羅德同其中任何一方聯姻?!?

“您說的另一個聯姻是什么,大主教閣下?”撒迦利亞一邊靠近大主教一邊問道。

“莫斯科公國的伊萬·瓦西里耶維奇也有聯姻的意向——不過眼下那與你無關……你覺得這幅畫怎么樣,猶太人?”說著,大主教指向那幅圣像畫。

“很美。我喜歡它的色彩。這是誰畫的?”

“我不確定,但它是在諾夫哥羅德完成的……你知道嗎,猶太人,”大主教轉向撒迦利亞,“諾夫哥羅德在這片土地上居于非常核心的位置,不管是在精神層面上還是政治層面上都是如此。通過圣喬治,我們毫無保留地展現了諾夫哥羅德的精神力量。我們還必須通過切實的行動來表達他的主張——必須據理力爭、毫不妥協。”

“這幅畫確實很美,大主教閣下?!比鲥壤麃喌木裢耆劢乖诹耸ハ裆?,以至于完全沒聽到大主教剛才的那番話。

“是的,那是因為——就像我對你說的——它塑造了一個完美的形象。作為一個基督徒,畢其一生成為像圣喬治那樣的圣人是唯一的追求?!?

大主教開始在房間里踱起步來。他低著頭用手摩挲著下巴,又一次陷入了沉思。撒迦利亞則一直緊張又憂心地注視著他。過了一會兒,大主教突然抬起頭。

“猶太人哪……你認為你們生來就背負殺害基督的罪行嗎?”

“我知道您遲早會問我這個問題,這也是避不了的事……不過我實在不希望這個問題是出自于像您這樣受過教育的人士之口,大主教閣下?!?

“只是一個問題而已……回答我。”

他們互相盯著對方,陷入尷尬的沉默之中。

“不,我們沒有罪;猶太人跟基督之死沒有任何關系?!?

“你是怎么判斷的?”

“顯而易見,不是嗎?”

“哪里顯而易見?”大主教問道。他的臉上露出不悅的神色,就像剛剛吞了幾片新鮮多汁的檸檬片。

“恕我直言,大主教閣下,基督的死是他自身造成的。耶穌基督是一個變節(jié)者,并不像您認為的那樣是一個救世主。”

大主教笑了起來,聲音雖不大,不過顯然對他聽到的回話有些難以置信。

“你要不是太大膽就是太愚蠢,猶太人?!?

“為什么?因為我講出了真相?”

“所以按照你的說法,他不是一個擁有特殊權威的人咯?”

“是的,他不是?!?

“這么說我們一直在假象上浪費時間?我們應該拋棄我們的信仰么?”

“不,我并沒有那樣說?!?

“那你是什么意思?”

“如果這信仰撫慰了您的靈魂,提升了您的精神生活,那么它就是善的?!?

“這是什么意思?”

“沒什么……關鍵是幸福,我想?!?

“那上帝呢?撒迦利亞,在你說的這一切中,有上帝的位置嗎?”

“上帝是存在的,這個我確信。”

“這么說,上帝也不是什么變節(jié)者咯?”

“噢,不,當然不是?!?

“那上帝是什么?”

這是撒迦利亞一直等待的時刻,如今它終于到來了。他相信,這是他向一個有教養(yǎng)的人陳述自己思想的大好機會。他還會再次得到這樣的機會嗎?恐怕不會再有了。然而,他那自認獨一無二的神學體系還遠不夠成熟,他還沒準備公之于眾。他意識到,自己還需要一段漫長艱苦的歲月將之凝練成型,煅淬至令人滿意的最終形態(tài)。

“大主教閣下,”于是撒迦利亞答道,“我可以完整地回答這個問題,但不是現在?!?

“這是為什么?”大主教疑惑地問道。

“我正在寫一些東西,一本秘密的書——一本簡短,但內容具有革命性的書……我會在這本書里充分闡述我的思想?!?

“這本書會包含哪些內容?”

“當然是我自己的理念?!?

“那這些‘理念’……就是你向諾夫哥羅德民眾宣揚的那些理念嗎?”

“我不知道,大主教閣下?!?

“作為一個傳道士,你自己居然不知道?”大主教反問道。

“我知道,但是沒辦法口頭告訴您?!?

“所以……你在把它們寫下來?”

“是的?!?

“你們的‘親王’知道嗎?”

“毫不知情?!?

“萬一被他發(fā)現了,他會怎么做呢?”

“誰知道呢,大主教閣下?”

“這可太有趣了?!闭f著,大主教一只手緊緊握住了掛在脖子上的十字架。

“您說什么?”撒迦利亞回道。

大主教走向撒迦利亞,握住了他的雙手。

“撒迦利亞……你知道你能為我做什么,能為諾夫哥羅德做什么嗎?”

“我不知道?!?

“拜托,別裝得這么無知——我敢肯定,你知道的?!?

“我向您保證,我完全不明白您在說些什么?!?

“我可以讓你繼續(xù)留在諾夫哥羅德,前提是由我保護和招待你——你將生活在我的庇佑之下。不用擔心你們的親王——如果他追問起來,我會向他解釋一切的……然后,是的,你會和我一起住在這里——就在這座宮殿里。我會給你提供一個房間,一個舒適的房間,還有蠟燭,你需要多少就有多少。這當然不是全部:還有書寫工具……墨水、毛筆,你需要的一切……等你完成你的杰作,你要拿給我看。之后,如果我對你的作品感到滿意,我會將它出版……你知道印刷機是做什么用的嗎,撒迦利亞?你知道這個發(fā)明的重大意義嗎?”

“不知道,大主教閣下?!?

“大眾出版……你知道嗎,德意志的各個邦國……還有威尼斯……它們都已經開始著手進行了。也許有一天,你的作品會成為諾夫哥羅德的第一個出版物。”

撒迦利亞腦中一片混亂,他完全被弄糊涂了。他一頭霧水地問道:

“第一本書?印刷機?”

“是的,你將不僅僅為我,也將為諾夫哥羅德提供助力。印刷機將從此改變這個世界。它會讓宗教思想傳播得更快——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快。”

“我還是不明白您在說些什么,這完全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圍……要是我拒絕了會怎么樣?”

“你不會的……你承受不起拒絕的后果?!?

28

親王喝得酩酊大醉,過了一天才發(fā)現撒迦利亞已經不在了。

“阿達穆斯,阿達穆斯!”奧列科維奇大聲叫道。阿達穆斯聞聲立刻趕了過來?!鞍⑦_穆斯,布蘭科那個蠢蛋去哪兒了?”

“我不知道,殿下。他不在自己的房間,昨天早上開始我就沒見過他了?!?

“去把他找回來,快去!四處問一問,看看那些當地人有沒有見過他。他肯定是去什么地方了。”

“好的,殿下,我這就去?!?

阿達穆斯“動身”去找“布蘭科”了——至少在親王看來是這個樣子。然而,事實并非如此。

“哼。”阿達穆斯小聲嘀咕著關上主人的房門,“鬼才在乎他去哪兒了……要我說,這家伙不在正好。”這個心情頗為暢快的仆人到了撒迦利亞的小房間里。“這里真不錯,”他說。這間屋子比他自己的要寬敞很多,光線也更明亮。

阿達穆斯收拾好自己的基本財物,立馬就搬了進來。在此之前,他是和親王的兩個保鏢以及貼身男仆彼得魯斯合住一間的。

而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撒迦利亞曾在前一晚偷偷回來,取走了裝著手稿的皮革背包。從今往后,他將在大主教提供的住處繼續(xù)他那尚未完成的工作。

29

幾個小時后,面色發(fā)紅、滿頭大汗的阿達穆斯敲響了親王的房門。

“進來?!眾W列科維奇說。他已經喝得爛醉,躺在壁爐前的一塊毛毯上,壁爐里火勢正旺。他的貼身男仆彼得魯斯正試著將他扶到沙發(fā)床上。

“到處都找不到他,殿下。他不見了,消失了。所有人我都問過了?!?

半夢半醒的親王抬頭看了一眼,接著吐在了可憐的彼得魯斯的腳上。

“瞧瞧你都干了些什么?!卑⑦_穆斯對彼得魯斯說。

“我們現在該怎么辦,先生?”彼得魯斯問道。

“先把你自己收拾干凈,把親王搬到床上,然后讓他一個人休息去吧。不準再給他酒……對了,酒壺在哪兒?”

“那邊的窗臺上?!?

“拿過來給我?!?

彼得魯斯去把盛有蜜酒的酒壺取了過來。

“差不多還是滿的,先生。”

“很好……現在,去做你該做的事情吧,讓親王好好休息?!?

阿達穆斯提著酒壺,昂首向他的新房間走去。這么多年以來,這是他最快活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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欣然自得的大主教開始對撒迦利亞表現出特別的關注。他這位新的受助人也很滿足目前的狀態(tài),因為他有充裕的時間去記錄、去縝密思考自己的理念。他開始越來越多地投入到自己的手稿中,有時候他會忘了自己是誰,有時候他會記不清日期和時間,但到最后,撒迦利亞想,這些只會為他所做的一切增光添彩,成就更為驚人的奇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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