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紅色角落:一部另類的俄國史
- 詹姆斯·達根(James Dargan)
- 3795字
- 2019-01-22 09:36:15
23
幾個星期過去了,雙方并沒有再做任何接觸。一方面,親王從一個貴族手中租下一處位于沃爾霍夫河右岸的舒適宅邸,就此安頓下來。那里地處扎波拉斯卡婭大街,位于城中的木匠聚居區。在此期間,撒迦利亞也開始忙碌起來,他通常在晚上出行,獨自在城中打轉、布道。他依然惟妙惟肖地扮演著塞爾維亞人的角色,但身為猶太人的他在與人交流上還存有障礙。當地諾夫哥羅德人和他們夾雜方言腔的俄語讓他難以理解。不過在外國人聚居的區域,大部分住民都是德意志人,而撒迦利亞的德語很是流利。
“你不得不承認,上帝是無處不在的,他遍布于各個角落。”撒迦利亞說道。此刻他正和一個肥胖的德意志商人同坐在一張桌子前。兩人都喝醉了。
“拜托,我一個字都不想再聽了。”商人乞求道。
“可只要你肯聽我說上一句,我就能向你闡明他的本質了。”
“別來煩我,伙計。”
這不過是在浪費時間:對充耳不聞者布道,結果只是徒勞。
如今手頭時間充裕,撒迦利亞開始將自己的神學理念和思辨匆匆書寫出來。起初,這些東西主要是對他的導師約哈拿所奉教義的簡單提煉。然而隨著時間推移,他下筆變得更加自然流暢,他的觀點也變得更為獨立且富有活力起來,也逐漸跳出了其師所授的卡巴拉教義的條框。寫作是一件要他獨自完成的私密事務。他使用的是拉丁文,這樣可以讓他更好地闡述自己那些深刻的哲學命題。白天,當撒迦利亞出外奔波——或是自找沒趣,或為親王跑腿——時,他便將筆記藏在床鋪干草墊下的一只皮包里。多半是由于對他青睞有加的親王的命令,撒迦利亞有幸擁有了自己的房間。
他們一搬到新住所,聽聞親王給了這位新寵特權的阿達穆斯就來找了撒迦利亞:
“你這個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東西……看看你到底做了什么?為所欲為……你是個猶太佬,我知道……只有你們猶太佬才會做這樣的事情。你們個個都像黑巫師,嘿,你們就是。”
事實上,盡管撒迦利亞身為猶太人,并且深受約哈拿卡巴拉密宗教義的影響,但他多年來一直在經歷從主流宗教哲學中解放的過程,如今那些思想正漸漸成形、具體化。然而冰凍三尺終非一日之寒,步入那個超驗世界是一段漸進的攀爬旅程。對大多數人而言,特別是對那些被東正教的迷信所蒙蔽的羅斯農民,這些思想無異于褻瀆。幸運的是,由于殊為明顯的語言障礙,人們不是總能明白撒迦利亞想傳達的內容,并且經常視他為瘋子。盡管和德意志人打交道并沒有因為轉譯而被曲解的情況,但是他們對神學把戲漠不關心。如此一來,命運再度施恩于撒迦利亞,讓他得以暫時幸免一死。
同樣的情況也適用于那位親王,后者為了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開始越發頻繁地召喚他這位“塞爾維亞人”——大多是為了跑一些愚蠢的差事,或是從市場上買什么東西,但也會討論眼下波列茨卡婭和他們這樁潛在婚事的困局。
“告訴我,布蘭科,已經過去一個月了,市長那邊還是一點風聲也沒有……我們該做些什么?”奧列科維奇問道。此刻他正躺在開放式壁爐前的沙發床上,赤身裸體,裹著厚厚的大毛皮毯。
“或許她對您沒有興趣,殿下。”
“又說得這么直白——好好改改說話方式吧。”奧列科維奇回道。
“好吧,那您希望我怎么說?”
“說些能暖人心的話,一些能慰藉我的話。”
“那便恕我不能對您如實相告了,殿下……直白是壞事嗎?”
“不,這是樁著實可敬的事,”過了一會兒,奧列科維奇開口道,“但要換作我就沒法做同樣的事情——知道為什么嗎……這就是我的為人之道。我想我這人就是用惹人厭的爾虞我詐捏出來的。”
“這不是事實,殿下,這點我可以肯定。”
“哈,哈,哈——就像這樣,你也開始變得不誠實了——被我逮到現行了吧?是啊,繼續吧,接著說……我可逮到你啦。”
“說什么呢?”
“哦,那不重要。”
親王閉上眼睛,接著打起了盹——這也是正常的反應,尤其在他駐留諾夫哥羅德之后,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這里無盡冬夜的黑暗和酷寒正漸漸消磨著他。看到主人睡去,撒迦利亞抓住機會離開房間,回到自己的屋里。反鎖上門后,他從床墊下取出那只皮包,開始在臨窗的小桌上寫了起來。天色已晚,于是他掌起蠟燭照明。靈感迸發的他被一種超然的智慧包圍著。他旋轉著羽毛筆,正欲將上帝的崇高化作延綿不斷的詞句。然而,還沒等他進入狀態——他甚至連半頁紙都沒寫到,沉重的敲門聲就驟然響了起來,接著一個聲音嚷道:
“布蘭科,猶太佬,開門!”
撒迦利亞匆匆將筆記藏回原處,打開了門。
“主人找你,你跑哪兒去了?”門外站著阿達穆斯。
“你覺得呢,你個蠢蛋,我一直都在這兒啊。”撒迦利亞回道。
“好了,他正在找你呢,親王可不喜歡等別人。”
撒迦利亞徑直趕往奧列科維奇那里。
“你去哪兒了,布蘭科?我剛剛沒找到你。你可不能這樣玩失蹤啊。”親王說。
奧列科維奇心情正佳。他依然赤身裸體地躺在沙發床上,睡眼蒙眬,心神渙散,手頭拿著一杯蜂蜜酒。
“我有些事情要處理,殿下。”
“有什么事比我還重要?”親王假笑著說。撒迦利亞失蹤后,他喝了點酒,如今酒勁已經涌上了頭,“我不相信你——你到底在做什么?”
阿達穆斯突然闖了進來。
“他躲在自己的房間里,殿下,正在謀劃著什么,我就知道——”
“出去!”奧列科維奇對阿達穆斯大吼道。
呵斥之下,這位親王最“忠誠”的仆人沒有任何抗議,只是惡毒地剜了撒迦利亞一眼,便離開了房間。
“他是個蠢家伙——我真該教他滾蛋的,但我不能……和他講話一點意思也沒有。”
“我明白,殿下。”
“但你不一樣,布蘭科,你真的不一樣,”親王打了個嗝,“容我停一下。”
“沒事的,殿下。”
打嗝聲再度響起,間隔變得越來越有規律,直到身體一陣痙攣:
“你……嗝……什么……嗝……我……嗝……嗝……嗝……嗝!給……嗝……我……一……嗝……一杯……嗝……水。”
撒迦利亞沖進廚房取了一壺水,不一會兒帶著水壺和杯子回來了。
“給,殿下。”
親王起身,赤裸地站著,任由枯瘦的軀體暴露在外。他拿著那只撒迦利亞已經倒滿水的木杯,一口灌了下去。
“現在好多了……嗝……是的,好多了。”他說。
24
第二天,奧列科維奇、撒迦利亞和親王的兩名保鏢前往圣索菲亞大教堂,順著臺階爬上了鐘樓。從那兒看去,景致煞是動人:圣巴西爾大教堂,科奎塔和王公之塔,還有庭院;若朝南面和東面望去,越過克里姆林宮厚厚的石制防御墻,從大橋穿過沃爾霍夫河就是商業區,德意志人、亞美尼亞人和波斯人會在那里的市場售賣自己的商品,再遠就是一大片難以逾越的森林和沼澤了。
這個地形歷史上曾多次拯救諾夫哥羅德,其中最為重要的一次發生在十四世紀初,當時距離城墻僅一百英里的韃靼人意識到他們無法通過沼澤,就此停下了腳步。那時,是大自然拯救了這座城市,而諾夫哥羅德人未來還將再度依仗于它。
“景致真不賴,布蘭科?”
“是啊,殿下,棒極了。”撒迦利亞一邊哆嗦一邊應道。如今已是十二月中旬,地上雖有積雪,不過已經幾周沒下過雪了。正午剛過,陽光燦爛,但天色很快就會漸漸暗下來。
“不過還是看著令人沮喪,對吧?”奧列科維奇問,“我的意思是,拜托……那些人是怎么熬過這里的漫長冬夜的?我知道立陶宛比這兒好不了多少,不過我們好歹在更靠南的地方,所以得到的光熱稍微多一些,對吧?”
“我想是的,殿下,但他們沒有選擇,不是嗎?”
“他們當然有選擇——每個人都有選擇。”
“不是每個人都有。”
“你的意思?”親王問道。他褪下厚厚的皮手套,對著雙手哈氣取暖。
“我是說有些人必須守著他們擁有的一切,在這種事上他們別無選擇……”撒迦利亞說,“這么說吧:如果您是一個一貧如洗的農人,然后您想要搬去——我不知道,比方說——一塊更容易耕作的土地,去尋求更多農事上的潛在收益,但您身無分文,只有一兩頭牲口——或者連這都沒有——您會怎么做?您自然搬不了。換成諾夫哥羅德也是一樣,這里到底有多大,你我也都看到了。理論上那些農民的確可以自由向北搬去任何地方,可他們會想搬嗎?他們該種什么莊稼,又該養什么牲口呢?這里的人在永凍土上又該靠什么來養活自己的家人?”奧列科維奇贊許地點著頭,對他的下屬這番高瞻遠矚的見解甚是欣賞。“還有,”撒迦利亞續道,“如果這里的農民是住在距此以南幾百英里外的地方,比如切爾尼戈夫,他們就不會對那里的土地抱有微詞,他們還可以供養一支軍隊……但眼下正如您所見,殿下,他們別無選擇。”
“他們可以逃呀。”
“不,這么做并不可行,這點您心知肚明。”
“是啊,但依然有這可能。”
“不,沒有這個可能。”
短暫的沉默后,親王離開撒迦利亞和保鏢的陪伴,陷入了沉思之中。他凝視著沃爾霍夫河上漸漸褪去的天光,河面在陽光的照射下正閃閃發光。過了一會兒,他回到隊伍里。
“布蘭科,”奧列科維奇開口道,“回到我們之前關于波列茨卡婭的話題上吧,你覺得我們應該怎么做?”他的語調和姿態無不透著鄭重。由于親王向來玩世不恭,眼前這變化讓撒迦利亞有點不太適應。“我的意思是,你預計我會在這個該死的地方待上多久?待個一輩子?”
“如果您想娶她,那就去行動吧,殿下。”
“是啊,不過我想聽你說實話。”
“我一直都在說實話呀。”
“我也這么覺得。”
“娶她吧。立刻到她那兒去,事實上,現在就去。”
“我對整件事并無把握。她年紀稍稍偏大,長相也不盡如人意,不過倒不是我見過長得最慘的……好吧,就她這個歲數而言,她長得算相當有姿色了,真的,不過我不知道該怎么做。”
“那就不要問我的建議……當然我這么說,是出于對您身份和出身的最大敬意,殿下。”
親王哼了一聲,接著說道:
“當然啦……你是個聰明人,我感謝你的建議,但這是要我本人做的決定,我必須獨自決斷。這個地方正在漸漸消磨我的生命……不單單是無聊,還有這股凜冽的勁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