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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老子研讀
  • 董平
  • 3680字
  • 2019-02-28 15:41:15

二十章

絕學無憂。唯之與阿,相去幾何?美之與惡,相去若何?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荒兮,其未央哉!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臺。我獨泊兮其未兆,如嬰兒之未孩,儽儽兮若無所歸。眾人皆有余,而我獨若遺。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獨昏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澹兮其若海,飂兮若無止。眾人皆有以,而我獨頑以鄙。我獨異于人,而貴食母。

 

本章的核心意思,是表達了精神與道體相契而得道之渾樸天真者的心靈孤獨。穿越一切現象的“現在”而領悟到無限者自身的本在狀態并與無限者融為一體的人,即是實現了與道同一而得其“自在”的人。“自在”者注定是“孤獨”的,因為他是與物無對的,是超越了一切相對價值之相而并不隨波逐流的,是迥然殊異于流俗的。本章的“我”,即是這樣的孤獨者。

但本章難講。“絕學無憂”一句,有的本子屬之于十九章,蓋因這一句似與下文無甚重要的義理關涉。不過我個人覺得放在本章開頭,卻也理所當然。凡可“學”的對象,在老子看來,無非是世俗技藝如禮、樂、射、御、書、數之類,或相對價值如仁、義、禮、智之類,而所有這些東西,都是大道廢壞之后才出現的,是用以“文不足”的,所以“為學”無益于體道。“道”不是一個“學”的對象,而只可能是心靈領悟的對象,“學”反為體道之累贅,所以應當“絕”去。絕去“學”而轉入心靈自體的虛靜,則靈明自顯,道體如如,何憂何慮!所以說“絕學無憂”。陳鼓應先生認為“憂”通“擾”,“謂棄絕異化之學可無攪擾”,似無實據。實則“絕學”而洞然明達于道體,則即無憂矣。下文之“我”的種種表現,實際上便都是“無憂”的注腳。

“唯之于阿,相去幾何?”“唯”是恭敬應答之聲,如《論語》:“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曰:‘唯。’”“阿”字,傳統的解釋是怠慢地應答,但劉師培說:“‘阿’,當作‘訶’。《說文》:‘訶,大言而怒也。’……蓋‘唯’為應詞,‘訶’為責怒之詞。人心之怒,必起于有所否,……‘唯之與阿’,猶言從之與違也。”帛書甲、乙本均作“呵”,“呵”與“訶”同。所以“阿”通“訶”或“呵”,怒責之意。這句是說:恭敬地應諾與憤怒地呵斥,這兩者之間究竟有多大差別?同于己則唯,異于己則呵;唯之則喜,呵之則怒,是常人之情。而實際上,不論“唯”還是“呵”,都是情感之一偏,皆非中道,其實質無異。能得道體之中正者,則能還歸事情的本來面目,不唯不呵,唯之不喜,呵之不怒。

“美之與惡,相去若何?”“美”,王弼本原作“善”,帛書甲、乙本皆作“美”,宜從。“惡”是“丑”義。“美”與“丑”兩者之間,究竟有多大差別呢?合于己之心意則以之為“美”,不合則以之為“丑”;“美”之則喜,“丑”之則怒。而實際上,不論是“美”還是“丑”,都不過是人為的價值附加,與存在物自身的本然狀態并無關系,而所謂“美丑”,都是相對價值之一偏,實質并無不同。能得道體之中正者,則能祛除一切人為的價值附加,物各付物,而還歸存在物之本然的真實狀態。

“人之所畏,不可不畏”,本句前輩學者如劉殿爵、張舜徽、高明等皆指出有誤,當從帛書乙本作“人之所畏,亦不可以不畏人”。“人”即是“民”。人民之所畏懼者,即是統治者。統治者是人民畏懼的對象,但統治者也必須以人民為畏懼的對象。套用前面兩句的提問方式,本句的實際意思是:“君之與民,相去若何?”

“唯之與呵”,是論情感表達的相對性;“美之與丑”,是論價值表達的相對性;“人之所畏”,是論政治關系的相對性。既然是相對性,那么就必然包含著其相對關系的“價值逆轉”,所以總說為“相去若何”。但是,就生活的實際情形來說,我們的確就是生活在這樣一個充滿無限的相對性、充滿無限的相對價值的世界之中,所以接著說:“荒兮,其未央哉!”“荒”,猶言“茫”,是廣遠不清之貌;“未央”即是“無盡”。“荒兮未央”,即是指如前所說“相去若何”的事物現象及其價值的相對形態是眾多而不可窮盡的。關于這句的解釋,雖古來意見多歧,而今人解釋為“精神領域開闊好像沒有盡頭”,則似不相切。

正因為我們生活在相對的現象世界之中,事物的相對性及其相對價值是眾多、紛雜而又不可窮盡的,所以日常生活中的人們便總是沉浸于現象世界的相對性之中而不能自拔,甚至執相對為絕對,熙熙攘攘,如蜂擁霧屯。而能體道、與道為一體的人,則能超越相對而轉進于道體本身存在的絕對境域。正因為超越了相對而實現了與道的同一,所以這樣的人便總是孤獨的。這才有接下去關于“我”作為體道者與“眾人”的對比描述。

“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臺。”“熙熙”也即是“攘攘”,人眾多而擁擠的樣子。“太牢”,古代盛大的祭祀活動,須牛、羊、豚三牲具備,謂之“太牢”。也引申為盛大的宴飲活動,如《莊子·至樂》說:“具太牢以為膳。”司馬遷在《貨殖列傳》中說:“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老子說“眾人熙熙”,大概也指這種熙熙攘攘、為利來往的眾生之相。人們耽著于現象世界的相對現象,執著于相對價值,尋名逐利,奔走于道路,不覺其紛擾,反而樂此不疲,如享受盛宴一般地興高采烈,如春日艷陽而登高臺,瞻顧四方,躊躇滿志。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我獨泊兮其未兆,如嬰兒之未孩。”“泊”,意為恬靜淡泊;“兆”是肇端、顯現,“未兆”即不顯現。“孩”通“咳”,嬰兒笑貌。只有“我”還處于寧靜的淡泊之中,心靈不對外物開顯它自己,好像還不會笑的嬰兒一般。嬰兒如“咳”,則有“喜”的表達,有“喜”必有怒、哀等等。所以這里的“未咳”,實際是說無喜怒哀樂之情。喜怒哀樂之情的表達,是心靈有感于外物而動的結果,若心靈不向外物開顯,即所謂“未兆”,則心靈還歸于自體而不感于外物,便無喜怒哀樂之情。若有喜怒哀樂之發,則心靈對外物便已有所滯著。有所滯著,就必有偏私,而不能“泊兮”了。正因為對一切世間事物的相對性已然了達,心靈無所滯著,略無喜怒哀樂之情,則也必不像眾人那樣“如享太牢,如春登臺”般地追名逐利,而是對一切世情的羈縻、外物的累贅已然感到“倦怠”,所以接著補充說:“儽儽兮若無所歸。”“儽儽”,也寫作“累累”,是疲累、倦怠的樣子。這里的“儽儽”,并不是身體狀況的疲累,而是指心靈對于外物的疏離。“若無所歸”,即是心靈不執著、不滯著于任何外物。

“眾人皆有余,而我獨若遺”,“有余”,即是“盈”、“足”。“遺”,應按于省吾先生說,為“匱”的通假字,“匱”即是“乏”,即是“不足”,與“有余”對文。眾人沉湎于事物世界之中,競逐于“現在”的名譽利益,或志得意滿,或富貴驕奢,所以說“眾人皆有余”。而“我”則守于中虛,謙沖自牧,不自盈滿,所以說“我獨若遺”。“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沌沌”,意即“渾渾沌沌”。渾渾沌沌,則是對一切外物都取疏離的態度,無所滯著,一往平等,而達于無分別之見。這種無分別之見,實在是只有突破了相對性的滯礙纏縛、祛除了一切對于現象物的人為價值附加、還原了事物存在的本然真實之后,才有可能實現的根本智慧。但正所謂“大智若愚”,在旁人看來,“我”便如“愚人”一般,所以這里說“我愚人之心”。

“俗人昭昭,我獨昏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昭昭”、“察察”同義,都是清楚明白之意;“昏昏”、“悶悶”同義,都是暗昧、渾淪之意。“俗人”之“昭昭”、“察察”,是對于各種世俗利益的清楚明白,是對于各種相對價值的清楚明白,正所謂“小人喻于利”,為獲得現實利益、把持相對價值,便總是耍盡各種手段,謀利計功,投機鉆營,無所不為;“我”的“昏昏”、“悶悶”,則是已然把心靈從外物的追逐之中撤退回來,心無所止,唯道是依,所以對相對世界的各種相對價值與個人私利已經不再加以清楚區分,無欲無知,對世俗的一切利益便都能淡然“飄過”。

這種心靈從世俗的相對世界之中撤回而還歸于其自體之本然實在的狀態,即是超越了事物世界之相對性及其相對價值的狀態,即是心無掛礙的自在狀態,即是心靈解除了一切物累的自由。“澹兮其若海,飂兮若無止”,這兩句便是關于這種自由心境的描摹。“澹”,即如曹操詩“水何澹澹”的“澹澹”,意為浩渺無邊、遼遠無限。“飂”,勁急長風,所謂“天風浩蕩”。這是一種別樣的精神境界,胸懷曠達遼遠如浩瀚的海洋一般,無所不容;心靈自由奔放如浩蕩的天風一般,無所滯著。這就叫做胸次灑落,心無掛礙。

“眾人皆有以,而我獨頑以鄙。”“有以”,即是“有用”;“頑”是“愚頑、敦樸”之意;“鄙”是“固陋不聰明”之意。“頑以鄙”,王弼本原作“頑似鄙”,從帛書甲、乙本改。“眾人”昭昭察察,奔競于名位,追逐于利益,自然是皆有所用,且以“有用”而志得意滿;“我”則胸次浩然,心無所止,自然不用于世,也不為世所用。不用于世,依世俗之見,便是愚頑固陋,所以說“我獨頑以鄙”。“以”,猶言“而”。

最后兩句:“我獨異于人,而貴食母”,“食”音讀為“嗣”,“給食”、“供養”之意。“母”是生命之所從來,是生命之本。“貴食母”也即是以“食母”為貴。眾人之行,競奔于利,馳逐于外,不知道體之于萬物的一往平等,實為對其“母本”的戕賊殘害;“我”則迥異于眾人,而獨以“母本”的涵育保養為貴。“母本”者,生命之本原,是即“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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