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章
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
在相對的價值世界,當某種觀念或行為被作為“價值”來倡導的時候,就已經表明該種觀念或行為在現實中的缺失與匱乏了。價值的理念根源于現實的缺失,這一觀點大概是帶有真理性的。英語中有個詞want,作名詞是缺失或匱乏之意,而作動詞則是“想要”,因為“缺乏”,所以“想要”,只不過是一件事情的兩面。老子在本章中即揭示了這一普遍的價值現象:任何相對價值的出現都根源于該種價值的現實缺失。正因為如此,任何相對價值只在其相對的限度之內才具有相對價值,在本質上是不值得提倡的。
“大道廢,有仁義。”“仁義”作為一種相對價值,只是當“大道”廢壞之后才顯現出它的意義或重要性。當“大道”行于天下,社會人群之生活的整體皆處于自然無為的原始敦樸狀態,無須倡導“仁義”,而“仁義”存焉;反之,當“仁義”成為一種價值之必要的時候,就已然表明“仁義”在現實性上已經缺失了,而“仁義”的缺失,恰好是“大道”廢壞的結果。
“智慧出,有大偽”,這里的所謂“智慧”,只是“智巧”,而并非真正意義上的智慧。真實的智慧,只能本源于道的體認與把握。大道既已廢壞,人們的言行便背離于道的真實,而把種種機智之論、巧利之行視為“智慧”,懸為價值,而此種所謂“智慧”愈多,則虛偽愈甚,故謂“有大偽”。
“六親不和,有孝慈。”父子、兄弟、夫婦,是所謂“六親”。大道未壞之時,“六親”原本和睦,而無所謂“孝慈”,皆各盡其分而已。當“孝慈”成為一種價值而加以提倡,那么就表明“六親”已經不和。“國家昏亂,有忠臣”,君如元首,臣如股肱,相與一體,各盡其能,原無所謂“忠臣”,也各盡其分而已。而當“忠臣”成為一種被提倡的價值,那就表明秩序已然解體,國家已然“昏亂”,故謂“國家昏亂,有忠臣”。
公平地說,老子在本章中實際上并沒有表現出對于“仁義”、“孝慈”等價值的否定,甚至我們可以說,他在本質上是肯定這些價值的。不過在他看來,所有這些價值卻不具有被單獨倡導的必要性,因為它們僅僅是在“大道”廢壞之后才出現的,是在“大道”作為本原性的渾厚敦樸的最高價值喪失之后,才從這一原始價值中分離出來的相對價值形態。“大道”作為價值本原或價值原始,原本是渾淪圓具地涵攝了一切相對價值形態的,所以若“大道”未廢而行于天下,那么也就意味著凡由“大道”所包含的全部相對價值都同時得到了實現,所以也是不需要對任何相對價值形態進行單獨倡導的。“大道”既廢,那么它作為價值的原始也就開始產生分離,而其相對價值的分離形態越多,人們越是把它們作為“價值”來提倡,就越是表明“大道”的淪喪,越是表明現實世界離“大道”愈遠。按照老子的這一洞察,那么至少在價值的世界之中,“仁義”等等原始價值的分離形態的出現,究竟是“進步”呢?還是“退步”呢?老子不主張提倡任何形態的相對價值,包括在相對價值世界中人們認為居于最高地位的“仁義”、“圣智”在內,其根本原因正在于此。而“價值逆轉”現象的揭示,其根本原理也正在于此。渾淪圓具的價值原始的廢壞,必然造成現實世界之相對價值的缺失,所以任何相對價值形態的出現及其在現實性上成為需要,實質上都表明該種價值在現實世界的缺失。這正是老子對社會現實進行深刻反思與批判的一個獨特維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