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子研讀
- 董平
- 1432字
- 2019-02-28 15:41:15
十七章
太上,下知有之;其次,親而譽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悠兮,其貴言!功成事遂,百姓皆謂我自然。
本章的內容與上一章有某種程度上的連貫性,主要涉及老子所理想的至治之世應當呈現出一種怎樣的政治局面。
“太上”相對于“其次”而言,猶言“最好的狀況”。在政治的意義上,“最好的狀況”是由領悟到道的最高智慧的人來實現的“無為”之治,在這種狀況中,被統治的民眾只不過是僅僅曉得有位統治者而已,所以說“太上,下知有之”。“之”在這里是指統治者。在這種無為的政治局面之中,民眾并不卷入“政治”,“政治”也不干涉他們,民眾的日常生活與“政治”是疏離的,從而享有其自然的生存。“其次,親而譽之”,比“太上”差一些的情況,是人民與統治者相互親近并贊美他。“其次,畏之”,更差一些的情況,是人民對統治者感到畏懼。“其次,侮之”,最差的情況,是人民對統治者加以輕蔑與侮辱。
“政治”而至于天下人民對統治者“畏之侮之”,還能叫做“政治”嗎?但如何會至于如此局面呢?“信不足焉”,也即是誠信缺失。統治者對人民既喪失誠信,用現在的話說,已經喪失了政治的公信力,那么統治者也就必然喪失值得人民信任的基礎,所以“有不信焉”,人民對統治者就不會有信任。既不會有信任,而或懾于淫威,則“畏之”而已;及至淫威也收拾不住,則繼以“侮之”矣。所以“信”不可失,惟誠信可以取天下,也惟誠信可以安天下。在政治以“誠信”為本這一維度上,道家與儒家之間是保持著充分的一致性的。
“誠信”之所以喪失,是因言行不一,行不掩言;或言出不踐,民無由取信。所以在老子看來,要取信于民,必須“貴言”,這才接著說:“悠兮,其貴言!”這個“悠”字,今人多作“悠然”解,“悠”有舒緩寬平之意,解為“悠然”,似也無不可。但這個字有的本子作“猶”,有的本子作“由”,朱謙之說:“‘由’與‘猶’同。《荀子·富國》‘由將不足以勉也’,注:‘與猶同。’”帛書乙本也作“猶”。我個人以為作“猶”較好,就是十五章“猶兮若畏四鄰”之“猶”,為謹慎、審慎之意。“悠”,也應通“猶”。“猶兮,其貴言”,即是出言要謹慎,以言為“貴”。凡言之出,必以行踐履之,是為“貴言”。以行踐言即是“信”,孔子謂“言可復也”,即是以行掩言。
如果統治者是以審慎的態度去為政而“貴言”的,凡言之出皆可驗之于行的,則統治者以行而示信于天下,人民也以行而示信于上,遂得相互疏離而又相安無事,天下人民便歸于自然的生活秩序之中,是即為天下大治。“功成事遂,百姓皆謂我自然。”事業成功,諸事成就,百姓卻說:“我原本如此。”“原本如此”、“自然而然”,叫做“自然”。這一在政治意義上講的“自然”,如果我們稍微加一點引申,便確乎包含著老子關于政治的某種非凡卓見。“自然”的“無為之治”,實質上要求統治者摒棄把自己的統治意識強加于人民,在最大程度上減少政治對于人民生活的干預,使人民得以自主決定自己的生活,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充分發揮民眾關于生活與生產的自主組織能力,從而“自然地”實現生活本身的秩序性。人民生活秩序的自主實現,由于不是統治者之統治意識強加的結果,所以在統治者那里乃是“無為”;同樣由于不是統治者之政治干預的結果,所以在人民那里,便是“自然”。這種“無為的自然”或“自然的無為”,作為一種政治的理想境界,便是所謂“無為而治”。漢初的“文景之治”,在某種意義上可算是對這種“無為而治”的一種嘗試。而這一思想,與孔子關于政治的理想狀態也是可以相互銜接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