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章
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正善治,事善能,動善時。夫唯不爭,故無尤。
“水”在老子思想中是一個非常重要而又深具哲學意味的象喻。有意思的是,在東西方哲學思想的形成與發展過程中,水都起著重要作用。古希臘的泰勒斯就把水確認為一切存在物所構成的“始基”。赫拉克利特則認為,靈魂是從水而來的。《創世紀》講起初上帝創造世界,也是以“上帝的靈運行在水面上”開始的。在印度教哲學中,火是最原始的物質,但火是從水而產生的。赫拉克利特堅持火是一切的始基,所以水是從火而產生的。中國古代的五行說,則認為水為五行之始。《禮記·月令》:“孟春之月……其數八”,鄭玄注:“五行自水始,火次之,木次之,金次之,土為后。”《周易·系辭上》講“大衍之數”,說“天一地二”云云,鄭玄注:“天一生水于北地,二生火于南天,三生木于東地,四生金于西天,五生土于中。”大概中國古代人也以為水是原始的基礎物質,由水而衍生出五行,由五行而構成一切萬物。這種以水為原始物質的思想,或許是老子之所以說“上善若水”的一種觀念來源。蘇轍正是就此立論的。他說:“《易》曰:‘一陰一陽之謂道。繼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又曰:‘天以一生水。’蓋道運而為善,猶氣運而生水也,故曰‘上善若水’。”當然,僅從《老子》的文本而言,“上善若水”是就現象上呈現出來的水之德而論的。“上善”就是最高善。“上善若水”,即是以水為最高善的象征。水如何可能成為最高善的象征,則是由于老子所特別領悟出來的水之德:“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這兩句都不難理解。一切萬物,無水不生,是所謂“善利萬物”,但水不與物爭勝負,非但不爭,且總是處下。人總想往高處走,總想“一覽眾山小”,而不肯甘于地位低下、卑微柔弱。水則不然,凡一切卑下污穢之處,水莫不甘處之,故謂之“處眾人之所惡”。而在老子看來,處下、卑微、柔弱等等,恰恰是最高善的體現,所以謂之“幾于道”,也就是接近于道。基于水的處下、柔弱之德的領悟,老子便要求把“水之德”轉換為“人之德”,所以下面幾句,既講“水”,也講“人”。
“居善地”,居住要善于選擇恰當的地方。這個“居住”,不是指房屋之類的居住地,而是指在社會交往中的自我地位。實在講來,更是指一種與他人相處、交往的態度。水是善于居下的,所以人在社會中與他人交往,也要善于居下,要把心態放低。
“心善淵”,水因居下而善積,水之積厚,即成深淵,非但淵深莫測,而且蘊蓄著渾厚的力量,能夠負載大舟。人也當如此,心靈要善于靜深淵默,拒絕淺陋。
“與善仁”,“與”是與人相處之意。水雖居下,但潤物無聲,無所不滲,無物不利。人也當如此,與他人相處相交,便要善于為仁,利愛他人。
“言善信”,水必潤下,無下不至,水之所至,無物不濕,是水之信也。人也當如此,言有所出,行必踐之,言有所表,必善守信用。
“正善治”,“正”通“政”。水之所行,自有條理,因勢利導,循道下流,至海洋而自止。人若為政,也當如水之行,善于循其條理,則天下自治。
“事善能”,水以柔弱為能,卻可水滴石穿,善于積弱為強,終至沛然莫御。人也當如此,凡處理事務,不必爭強好勝,卻需守柔處弱,善于涵養蓄積,終則以弱勝強。
“動善時”,水體輕盈靈動,又善沉靜涵蓄,及其涵蓄既深,轉弱為強,則濁浪滔天,無堅不摧。人也當如此,善于沉靜以蓄能,涵養以待時,當靜則靜于九地之下,當動則動于九天之上,動靜以時。
綜觀水之德,是以“不爭”為根本品質的。因其“不爭”而善處卑下,所以天下也沒有與水爭高下的,水因此也沒有怨懟的對象。若人以水為法,就必須以“不爭”為本。正因為“不爭”,才有時間與機會集水之諸善于一身;也正因為“不爭”,便也不會有他人的埋怨與咎責。所以說:“夫唯不爭,故無尤。”
本章以水喻道,以“水之德”為“道之德”,以“水之德”所呈現的“不爭”為最高善的象征,而要求經由自我內心的體認與認同,把“水之德”轉換為“人之德”,從而實現對生活的駕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