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章
天長地久。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無私邪?故能成其私。
從本原處說,“天地”也是由“道”所生,凡由“道”所生者皆“非常”。但就現象界之“非常”而論“常”,則以“天地”為“常”,所以這里說“天長地久”。這層意思,蓋以蘇轍最為得之。蘇轍說:“天地雖大而未離于形數,則其長久蓋有量矣。然老子之言長久極于天地,蓋以人所見者言之耳。”“以人所見者言之”,也即是就“道”所引導化生的現象世界而言。“長”是言其廣度,廣度就是方分,就是空間。“久”是言其時間。所以講“天長地久”,實際上就是肯定了由道體所“生”的宇宙生命整體在空間上與時間上的無限性。宇宙生命之整體是“長”而“久”的,是無限的,但天地間的一切萬物,處于此宇宙生命之整體過程中的一切個體,則并不“長久”,而只是暫時的、流變的。正是宇宙全體之中一切個體生命的暫時性、變動性才成就了宇宙生命之全體的“長久”。“長久”或“永恒”是在變化之中實現的。
天地的“長久”,是在任運自然之化的“無為”之中實現的。所以接下來說:“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天地緣何而能得其自身的無限性?“以其不自生”。所謂“不自生”,古來的注解大致統一,大抵是指“不為其自己而生存”之意。所以“不自生”即是不為己的無私,即是“自然”而“無為”,盡管天地之間一切萬物皆因天地而顯現其生命狀態,但天地對一切萬物卻是“生而不有,為而不恃”的,正因此故,“不自生”在效用上反而實現了天地自身的“長且久”、“長生”。
按照老子的理解,天地因“不自生”而得“長生”,在圣人這里就應當實現其價值的轉換,而建立起以“不自生”為“應當”的價值法則或生活態度,所以接著說:“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后其身”,約略是指考慮問題不以自身為先,即便利益當前,也不以己身利益的滿足為先決條件;“外其身”意思也基本相同,在日常生活中,當危難時刻、緊急關頭、大利當前,把己身置之度外。按老子的“辯證法”,一切相對價值在現實性上都必然導致其“價值逆轉”,所以“后其身”的結果反而是“身先”,“外其身”的結果反而是“身存”。“后其身”、“外其身”即是“無私”,“身先”、“身存”即成為“無私”的效用,所以說“非以其無私邪”?“故能成其私”,是正面的肯定性結論。“成其私”,在本章的語境中,即指成就其自身的“身先”、“身存”。
從我自己的角度來說,老子書中的這一類話,讀起來并不讓我覺得心情舒暢愉快。我總是隱約地感覺到老子的此類話語中包含著某種難以言表的“術”的成分。譬如他這里最后講“故能成其私”,那么所謂“無私”的“后其身”、“外其身”實際上就都成了“成其私”的手段,“后其身”的目的是要“身先”,“外其身”的目的是要“身存”,最終還是歸結到“成其私”。所以,我們應當以一種坦易大氣、光明磊落的胸懷與態度來研讀《老子》,來領會他關于道的宏大闡述,而盡可能把其中所蘊含的“術”,乃至“權謀”的成分最大限度地淡化掉。假如我們為了“成其私”而首先表現出“無私”,為了“身先”、“身存”而首先表現出“后其身”、“外其身”,那么我們的生命境界實在是并不崇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