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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連橫與《臺灣通史》

在日據五十年中,臺灣人民的抗日斗爭,除了體制外的武裝抗日、體制內的議會設置請愿運動外,在文化戰線上也展開了保存中華傳統文化的斗爭,連橫就是一個代表人物。

一 連橫發憤著《臺灣通史》

連橫(1878—1936),字雅堂,號慕陶,又號劍花。1878年出生于臺南府寧南坊馬兵營。祖籍福建龍溪縣。1895年,日本侵占臺灣。1897年,連橫赴上海圣約翰大學就讀。入學之時,將自己名字改為連橫,有“合縱連橫”之意,亦有仿壯士田橫之義。次年奉母命返臺結婚。任職《臺南新報》漢文部,與友人創立“南社”。1905年,在廈門創辦《福建日日新報》。復返臺主持《臺南新報》漢文部。3年后移居臺中,在《臺灣新聞》漢文部任職,與林癡仙等創櫟社。連橫的專職是新聞記者。受到孫中山等人思想的影響,他用手中之筆,鼓吹反清暴政,追求民主共和,是一位具有漢民族氣節的進步知識分子。在臺灣總督府嚴苛的殖民統治下,連橫空有滿腹文章,有志難申,有國難報,抑郁不平之氣只能傾注筆端。

1912年,中華民國成立,清帝退位,以新聞記者為職的連橫返回祖國大陸,歷時3年,足跡遍及大江南北、長城內外。他飽覽大好河山,憑吊史跡,研討時事,寫下了大量游記和詩篇。后輯成《大陸游記》和《大陸詩草》。1913年2月,連橫到北京參加國會議員華僑選舉會,被選為國會議員華僑代表。

1914年初,連橫居留北京,住在南柳巷晉江邑館。為了能在北京謀職,1914年1月31日,連橫(其時用名“連雅堂”)上書中華民國政府內務部:“為呈請事:茲依《中華民國國籍法》第十八條及《施行規則》第六條所規定,呈請許可復籍,理合另具原書及保證書。謹呈。”并請求更名為連橫。對此,內務部予以核準,并要求福建省政府備案。《連雅堂恢復中華民國國籍申請書》,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海峽兩岸出版交流中心編:《館藏民國臺灣檔案匯編》第2冊,九州出版社2007年版,第302—317頁。在北京生活期間,連橫入清史館,查閱館中所藏有關臺灣建省的檔案。

同時,移居北京,要求恢復中華民國國籍并更名的臺籍精英還有吳子瑜,更名為吳世勛,林少英,更名為林子瑾,均得到中華民國政府內務部的核準。《吳子瑜、林少英恢復中華民國國籍申請書》,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海峽兩岸出版交流中心編:《館藏民國臺灣檔案匯編》第2冊,第323—363頁。

連橫在辛亥初年回到祖國大陸,主動恢復中華民國國籍,是想為國家盡一份力量。然政局動蕩,袁世凱政權失德敗政,連橫懷才不遇,有國難投,頗為失落。“九派龍蛇將起陸,一時鷹犬亦登臺”,“不分英雄多失勢,遂令豎子竟成名”,這些詩句道出了他的悲涼心境。《甲寅十月十日》,連橫著:《劍花室詩集》,(臺北)文海出版社1980年版,第24頁。

1914年,清史館成立,連橫被聘為名譽協修。海外華僑對國家貢獻良多,連橫感同身受,對于清史的編撰,他提出應修“拓殖志”。為此,連橫撰《上清史館書》,指出“夫歷史為民族之精神”,“無歷史是無民族也”,“然修志固難,而修拓殖志則尤難”,因“國史記載,掛一漏百,通儒撰述,每喜鑿空,則參考難。僑民在外,競力工商,文史式微,無足征信,則采取難。地遍五洲,事歷千載,海客談瀛,虛無縹緲,則調查難。閩粵雜處,鄉音不同,一地兩名,譯文互異,則選擇難。閉戶潛修,聞見不廣,東西方向,反易其位,則撰述難”。“然而橫不以為難也”,因“橫生長臺灣,壯游南土”,“潛心述作,于今十年”,“今史館既開,征文考獻,以橫不肖忝侍諸賢,何敢不貢其誠以揚國家之休命?如蒙俞允,命輯斯志,伸紙吮毫,當有可觀。豈唯史氏之責,民族之興,實式憑之”。《上清史館書》,《雅堂先生文集》,(臺北)文海出版社1980年版,第125—126頁。可惜,連橫的建言并沒有得到重視。

在館中,連橫接觸了大量檔案史料,在臧否人物方面和館長趙爾巽意見有別,每起爭執,心中感到不快。工作不到半年時間,1914年10月,連橫返回臺灣,再入《臺南新報》社,集中精力撰寫《臺灣通史》。

日本在臺灣推行殖民統治,用資本主義管理方式、生產方式來改造臺灣的小農經濟,鼓吹其對臺灣的治績,淡化甚至貶低閩粵移民對臺灣開發的決定性貢獻。連橫痛感“夫史者民族之精神,而人群之龜鑒也”,恨“臺灣固無史也”,憂“臺灣三百年來之史,將無以昭示后人,又豈非今日我輩之罪乎”?他不畏艱難,“昭告神明,發誓述作,兢兢業業,莫敢自遑”,積數十年之功,搜集有關臺灣的中外文獻、檔案和傳聞,仿《史記》體例,寫成《臺灣通史》,“為紀四,志二十四,傳六十,凡八十有八篇,表圖附焉。起自隋代,終于割讓,縱橫上下,巨細靡遺,而臺灣文獻于是乎在”。《臺灣通史》“始于隋大業元年,終于清光緒二十一年,凡千二百九十年之事。網羅舊籍,博采遺聞,旁及西書,參以檔案,而追溯于秦、漢之際,故曰通史”。《自序和凡例》,連橫著:《臺灣通史》(上冊),(臺北)臺灣通史社1920年版,無頁碼。《臺灣通史》凡有關臺灣的政治、軍事、經濟、物產、風俗、人物等都有論列,對大陸人民開拓臺灣,臺灣人民抗擊荷蘭、英國、法國、日本等帝國主義的侵略戰爭敘述尤詳。《臺灣通史》體現了連橫熱愛臺灣、傳承中華傳統文化、保存臺灣文獻的堅強信念,對于保存臺灣文獻,弘揚臺灣人民的愛國精神起到了積極作用。

連橫自撰《臺灣通史》,備嘗艱辛。為使書籍出版,他遷居臺北,受聘板橋林家熊,解決生計問題。他備齊書稿、凡例、綱目、自序等,攜之分別拜訪有道請正,乞題字、撰序。臺灣總督明石元二郎題詞“溫故知新”,臺灣總督田健治郎題詞“名山絕業”。臺灣總督府總務長官下村宏撰序,“至其敘清朝經營事跡,則典據精深,記述詳明,乃與江日升臺灣外記首尾相接,可謂文獻大宗矣”,“蓋近世巨觀也”。日人西崎順太郎就職臺南新報社,與連橫相交。他撰序,認為《臺灣通史》不同于政治史,“網羅本島所關博物之資料,史實以外,更俾大益。識見之該博,考察之周詳,誠堪敬服。此書刊行,不特足資本島之文明,更足以貢獻帝國學界者,為不少著者之勞有足多焉”。日人尾崎秀真撰序,“臺灣史料當以撫墾拓殖最為偉觀,而前賢之蓽路藍縷,往往見遺小儒,湮沒不彰,連子獨搜羅剔刮,廓而明之”,“臺灣今日當我國圖南關門,海峽為東西文化潮流折沖樞紐。臺灣雖小,業成為世界的臺灣島乎?若然則連子之編纂臺灣通史,其使命一為此后之豫言者”。《卷首題詞和序言》,連橫著:《臺灣通史》(上冊),(臺北)臺灣通史社1920年版,無頁碼。日本人中川白云,當時任臺灣銀行董事長,為《臺灣通史》題“文獻可征”。《中川白云題詞》,連橫著:《臺灣通史》(中冊),(臺北)臺灣通史社1920年版,無頁碼。

林南強,名資修,字幼春,臺中霧峰人,林(文察)從孫。他與連橫年紀相仿,理念相近,頗為友善,常在一起切磋詩詞。通讀老友的書稿,林南強撰序,題為“臺灣開辟紀序”,“雖微大力者負之而走,吾知喬木先疇猶將易主,而況巧拙相懸、強弱異勢乎?彼深山窮谷中雕題鑿齒之遺,固已竊笑于旁而議其后矣。世之讀此書者,其亦念蓽路藍縷之勤而憮然于城郭人民之變也哉”。《林南強序》,連橫著:《臺灣通史》(上冊),(臺北)臺灣通史社1920年版,無頁碼。作為臺籍精英,林南強則主要推崇《臺灣通史》對先民開墾臺灣三百年史的敘述。

最后為“自序”和“凡例”。

自日本侵占臺灣后,臺灣總督府即展開對臺灣的大規模調查,搜集臺灣史資料。臺灣總督府置史官,正史之外,多集資料,研究考察。由于語言上的障礙,日本學者要想寫成一部較高質量、縱貫古今的臺灣通史是十分困難的。在日本殖民臺灣二十五年后,連橫能夠寫出一部較高質量的《臺灣通史》,臺灣總督府上下還是能夠容忍的,何況該書僅寫到1895年割臺為止。通讀該書,臺灣總督府工作人員可以了解1896年之前的臺灣政治、經濟、文化、教育、社會發展情況。從臺灣總督及日本學者為《臺灣通史》的題詞和序文可見,日本殖民者主要是肯定《臺灣通史》的文獻價值。

1920年11月至1921年4月,連橫在臺灣將《臺灣通史》分上、中、下三冊出版并發行,全書用傳統漢字,豎排印刷,設臺灣通史社為發行所,并賦詩一首:“傭書碌碌損奇才,絕代詞華謾自哀;三百年來無此作,拼將心血付三臺。”《臺灣通史刊成自題卷末》,連橫著:《劍花室詩集》,第54頁。

臺灣總督府對《臺灣通史》卷四“獨立紀”頗為不滿。為使著作能夠出版,連橫被迫委曲求全,改為“過渡紀”。在1920年版《臺灣通史》中,卷四大標題為“過渡紀”,每一頁書邊的篇名仍為“獨立紀”。書前目錄卷四則作“過渡紀”,下有小字“起清光緒二十一年,終于是年九月。此篇原名獨立,嗣以字義未妥,故易之”。連橫著:《臺灣通史》(上冊),(臺北)臺灣通史社1920年版,第2、101—118頁。這種做法,在當時的歷史條件與研究條件下,是可以理解的。

連橫對自己的著作頗為自負。因交通阻塞,該書在大陸流傳不多。《臺灣通史》刊行后,日本朝野頗為重視,臺灣總督府警務局訂購多部,重視此書的資料價值。林獻堂先生亦購多部,來支持連橫的臺灣史研究。祖國人士則因隔閡,反有漠然之感。1926年春,連橫攜眷游杭州,住西湖,欲了“他日移家湖上住,青山青史各千年”的宿愿。

二 《臺灣通史》的體例與主旨

中國傳統史書與方志的區別主要在于,“史者,一國之志;志者,地方之史”。史以時代為中心,主要記載人們的社會活動,作出價值判斷;志以地域為中心,主要記載自然地理、風土人情、社會制度、歷史沿革等,以保存史料為主,較少作出價值評判。

《臺灣通史》在體例上有創新之處。連橫稱“臺灣無史”,是指臺灣無一部貫通古今的通史。連橫指出,“臺灣固無史也,康熙三十三年,巡道高拱乾始纂府志,略具規模。乾隆二十九年重修,其后靡有續者。各縣雖有方志,而久已遺佚,或語多粗漏,不足以備一方文獻”。《藝文志》,連橫著:《臺灣通史》,商務印書館1983年版,第437頁。之前,臺灣地方志類史書甚多。不同于清朝臺灣地方政府修撰的《臺灣府志》,作為一部紀傳體史書,《臺灣通史》主要記載了臺灣自明末至1895年近三百年的發展史。連橫最初草擬的《臺灣通史》目錄甚至全依志名分為15目,最后借鑒了紀傳體史書的編撰體例。《臺灣通史》的體例為紀、傳、志、表,是紀傳體史書與地方志結合的產物,但志的篇幅仍高達60%,紀占10%、傳占30%。為了因應臺灣史的特殊性,在內容上有所創新,如撫墾乃臺灣史大事,創“撫墾志”,所編輯之表亦豐,是極佳資料。

日本占領臺灣后,即有意撰修臺灣史,直到《臺灣通史》出版后七年,才有伊能嘉矩的日文版《臺灣文化志》的刊出。《臺灣文化志》全文約150萬字,使用了人類學、文化學、歷史學等多種研究方法,在網羅大量史料的基礎上,作者實地考察,反復對比史料,作出考證。《臺灣通史》全文約50萬字。無論在篇幅、資料方面,還是準確性、研究方法方面,《臺灣文化志》明顯優于《臺灣通史》。因其是用日文寫作,中國人一般看不懂,《臺灣文化志》對中國普通讀者的影響是很小的。

《臺灣通史》是第一部以閩粵移民開墾臺灣為主體的通史著作,詳敘了臺灣發展史上的重要事件,提供了百科全書式的知識。連橫站在臺灣人民的立場上寫臺灣史,有別于清修史書站在統治者的立場上,視鄭氏三代為偽鄭,視臺民抗清事件為叛逆,對鄭氏的經營加以肯定,對臺民反清予以同情,大書臺灣民主國。之前的臺灣府、縣志等志書,涵蓋的地域不夠大、時間不夠長、內容不夠豐贍,臺灣缺少一部首尾貫串、內容宏富而完整的臺灣史。

《臺灣通史》傳承了漢民族的抗爭精神。在日本嚴酷的殖民統治下,連橫寫《臺灣通史》,“冀維民族精神于不墮”。他指出,“夫史者民族之精神,而人群之龜鑒也”,“古人有言,國可滅,而史不可滅”。“然則臺灣無史,豈非臺人之痛歟”?他警醒同胞,要“追懷先德,眷顧前途,若涉深淵,彌自儆惕,烏乎念哉!凡我多士,及我友朋,惟仁惟孝,義勇奉公,以發揚種性,此則不佞之幟也”。《自序》,連橫著:《臺灣通史》(上冊),(臺北)臺灣通史社1920年版,無頁碼。

連橫本著鄉土情懷,在日本殖民高壓下,借宣傳延平大義以反清,借反清以加深臺胞的民族意識。告誡臺胞不應忘記自己的歷史和文化,深入了解先民渡海拓荒的艱辛過程,認識臺灣淪于異族統治的悲慘命運。借此書展開臺灣歷史教育,發揚民族精神,傳承民族文化。臺灣遺民這種仁孝義勇的民族性,表現則是堅決反對強權迫害,抗拒異族侵略,爭取自由。連橫以筆為劍,公開亮出旗幟,為保存民族傳統和文化,宣傳民族精神作出了不懈努力,難能可貴。連橫這部中華民族觀的《臺灣通史》,具有鮮明的抗爭特色。

《臺灣通史》是一部漢人移民開發臺灣三百年史。連橫知“臺灣固東番之地,越在南紀,中倚層巒,四面環海,荒古以來,不通人世”,“因文獻無征,縉紳之士固難言者”。他指出,“延平入處,建號東都,經立,改名永寧,是則我民族所肇造,而保守勿替者”。《開辟紀》,連橫著:《臺灣通史》,商務印書館1983年版,第1、9頁。連橫以大量的筆墨來敘述閩粵移民對臺灣的開發,緬懷先人創業的艱辛。限于文獻史料,連橫對臺灣原住民的敘述甚少。對1896年之前的臺灣史,連橫以史前、荷據、明鄭、清治來劃分,進一步強化了這種對臺灣歷史的分期,對后人劃分臺灣歷史分期影響頗大。事實上,荷據臺灣,僅占領臺灣臺南市的瀕海地帶,并沒有控制臺灣島大部分土地,鄭成功驅逐荷蘭人,同樣是僅開發了臺灣島一小部分地區。

《臺灣通史》公開申明閩粵移民來自大陸。連橫指出,“臺灣之人,中國之人也,而又閩粵之族也。閩居近海,粵宅山陬,所處不同,而風俗亦異”。“緬懷在昔,我祖我宗,橫大海,入荒陬,臨危御難,以長殖此土,其猶清教徒之遠拓美洲,而不忍為之輿隸也。故其輕生好勇,慷慨悲歌,十世之后,猶有存者”。《風俗志》,連橫著:《臺灣通史》,商務印書館1983年版,第423頁。

《臺灣通史》具有“反清復明”的意識。一心向往中華祖國的連橫,有著反抗清朝專制統治的強烈意識。在中華民國成立后,連橫撰寫史書,對先民反抗清朝統治給予高度肯定,對鄭成功、朱一貴、林爽文等人都給予了高度評價。《臺灣通史》卷一是“開辟紀”,主要記述了隋大業元年(605)以后臺灣和祖國大陸的聯系。連橫認為臺灣的“立基”始于鄭成功驅逐荷蘭殖民者、在臺灣建立政權,肯定鄭成功的歷史貢獻,而非施瑯征臺。《臺灣通史》對清朝統治者持蔑視態度,充斥著反清復明的意識,有大漢族主義的歷史局限性。如對施瑯的評價:“施瑯為鄭氏舊將,得罪歸清,遂藉滿人,以覆明社,忍矣!瑯有伍員之怨,而為滅楚之謀,吾又何誅。獨惜臺無申胥,不能為復楚之舉也,悲夫!”《施瑯列傳》,連橫著:《臺灣通史》,商務印書館1983年版,第538頁。字里行間,對施瑯降清征臺頗有怨言。

《臺灣通史》闡述了臺灣儒教文化來自祖國大陸。連橫指出,臺灣原為“荒服之地”,至延平至,在職官、典禮、刑法上仿照明朝制度推行之。關于教育,連橫指出,“臺灣為海上荒島,靡有先王之制也……延平克臺,制度初建,休兵息民,學校之設,猶末遑也。永歷十九年八月,嗣王經以陳永華為勇衛。永華既治國,歲又大熟,請建圣廟,立學校……清人得臺之后,康熙二十二年,知府蔣毓英始設社學二所于東安坊,以教童蒙,亦曰義塾。其后各縣增設”。《教育志》,連橫著:《臺灣通史》,商務印書館1983年版,第187—188頁。

《臺灣通史》詳敘了臺灣人民1895年反割臺抗日武裝斗爭。《臺灣通史·列傳八》寫了反割臺人士,有《丘逢甲列傳》、《徐驤列傳》、《唐(景崧)、劉(永福)列傳》等,對他們的抗日事跡大加贊揚。關于徐驤戰死,連橫寫道:“十三日,日軍大舉,以擊三發之營。徐驤、精華援之,相戰數日,彈丸盡,退于他里霧,日軍復迫之。徐驤方食,趣諸軍出,回顧曰:‘今得彈丸千,猶足以持一日夜,顧安所得者?’奮刃而前,左右數十人從之,欲伏險以擊。中彈踣,躍起而呼曰:‘丈夫為國死,可無憾!’”字字血淚,飽含著作者對抗日英雄的敬仰之情。連橫指出:“夫史者天下之公器,筆削之權,雖操自我,而褒貶之旨,必本于公。”《吳湯興、徐驤、姜紹祖、林昆岡列傳》,連橫著:《臺灣通史》,商務印書館1983年版,第724頁。在日本殖民統治下,連橫頂著壓力,記錄抗日英雄史跡,可敬可佩。

《臺灣通史》重視經濟活動在歷史發展中的地位,突出勞動人民的作用。他強調:“前人作史多詳禮、樂、兵、刑,而于民生之豐嗇,民德之隆污,每置缺如。夫國以民為本,無民何以立國,故此書各志,自鄉治以下尤多民事。”《凡例》,連橫著:《臺灣通史》,商務印書館1983年版,第9頁。縱觀全書,正史之軸是政治史或帝王史,而《臺灣通史》有田賦志、戶役志、教育志、撫墾志、關征志、郵傳志、宗教志、風俗志、藝文志、商務志、工藝志、農業志等,基本上以民本為軸,從中可以看到臺灣近三百年來的經濟、社會發展脈絡。

《臺灣通史》具有較高的史料價值。連橫在寫作過程中,參考了大量的正史、方志,搜集了大量的史料,實地走訪,加以考證,配有大量圖表。《臺灣通史》保存了鄉邦文獻,記錄的史實許多是可信的,為后人進一步加深對1896年前臺灣歷史的研究提供了借鑒。

修臺灣史之難,連橫是有清醒認識的。他在《臺灣通史·自序》中指出,“顧修史固難,修臺之史更難,以今日而修之尤難”。一為“征文難”,二為“考獻難”,三為“檔案難”,“則欲取金匱石室之書,以成風雨名山之業,而有所不可”。實際上他還有第四難,在日本殖民統治下由臺灣人寫臺灣史,真正是難上加難。但他知道,“然及今為之,尚非甚難,若再經十年二十年而后修之,則真有難為者”。《自序》,連橫著:《臺灣通史》(上冊),(臺北)臺灣通史社1920年版,無頁碼。

連橫并非坐在書齋里不聞世事的學究,他用世之心甚深,鼓吹排滿,遠游祖國大陸各地,因其志難伸,倦游而返,埋頭著史。《臺灣通史》不是對史料的簡單羅列、拼湊,其間夾雜著連橫對民族精神、民族氣節的深刻認識。連橫這種處理史料的方法降低了《臺灣通史》的客觀性、準確性,卻強化了《臺灣通史》的主觀性,使其具有很強的教化功能。隨著臺灣后來回歸祖國以及關于臺灣地位的爭議,《臺灣通史》存在的價值與日俱增。這是當時連橫所始料未及的。

由于連橫私人修史,財力、精力有限,難以將當時已經公開出版的史料一網打盡,《臺灣通史》存在一些缺陷。連橫在引用資料時,未注明出處;抄錄他人著作原文或略加修改,卻未說明;對一些史料未深加考證;漢人中心主義較重,反清事件多解釋為漢人民族革命,與歷史事實有一定距離。

盡管《臺灣通史》有一些謬誤,但它的政治價值和文化價值是那個時代其他臺灣史類著作難以相比的。1920年,連橫妻子沈少云為《臺灣通史》做后序,指出“臺自開辟以來,三百余載,無人能為此書,而今日三百余萬人,又無人肯為此書。而夫子乃毅然為之,抱其艱貞,不辭勞苦,一若冥冥在上有神鑒臨之者,而今亦可以自慰矣”。《沈少云后序》,連橫著:《臺灣通史》(下冊),(臺北)臺灣通史社1921年版,第1155頁。

三 《臺灣通史》對原住民的書寫

限于文獻史料的缺乏以及漢人中心主義,連橫對臺灣原住民的敘述甚少。《臺灣通史》沒有專列一卷,來談原住民在臺灣島上的生活及生產狀況,《列傳》中也沒有詳敘原住民的重要人物。這不能不說是《臺灣通史》的一個缺失。在《臺灣通史》中,原住民是少數群體、弱勢群體,是待開化的一群人。在《撫墾志》中,原住民作為被教化的群體,作為閩粵移民開墾臺灣的征討對象,才被談及。

連橫指出:“臺灣固土番之地,我先民入而拓之,以長育子孫,至于今是賴。故自開辟以來,官司之所經劃,人民之所籌謀,莫不以理番為務。夫臺灣之番,非有戎狄之狡也;渾沌丕榛,非有先王之教也;巖居谷處,非有城郭之守也;射飛逐走,非有炮火之利也;南北隔絕,互相吞噬,非有節制之師也。故其負隅跋扈,則移兵以討之;望風來歸,則施政以輯之,此因理番之策也。清廷守陋,不知大勢,越界之令,以時頒行。而我先民乃冒險而進,剪除荊棘,備嘗辛苦,以辟田疇,成都聚,為子孫百年大計者,其功業豈可泯哉?”《撫墾紀》,連橫著:《臺灣通史》,商務印書館1983年版,第290頁。連橫對清政府的禁墾原住民土地政策持有異議,對閩粵移民開墾番地表示贊賞,忽視對原住民家園與權益的維護。

談及林圯埔的開發,連橫指出,“圯之初拓斗六門也,斬荊棘,逐豺狼,經營慘淡,未嘗一日安處。乃又為番所迫,身死眾亡,則圯亦自怨其敗矣。然圯沒未久,黨徒繼進,前茅后勁,再接再厲。而昔日跋扈之番,竟降伏于我族之下。日月也由我而光明,山川也由我而亭毒,草木也由我而發揚,則圯應又嘆其成矣”。《林圯、林鳳傳》,連橫著:《臺灣通史》,商務印書館1983年版,第526頁。這種表述,洋溢著大漢族主義的自我中心論,輕視原住民對臺灣社會發展的努力及貢獻。

連橫關注對臺灣原住民的治理。他指出:“夫臺灣之番,非可羈縻而已也,得其地可以耕,得其人可以用。天然之利,取之無窮,而人治之效,乃可以啟其奧。是故理番之事,臺灣之大政也,成敗之機,實系全局。”《撫墾紀》,連橫著:《臺灣通史》,商務印書館1983年版,第290頁。

臺灣番亂的根源是閩粵移民開墾番地,對此連橫是認可的。他指出:“當是時,荒土初辟,農多余畝,爭墾番地,尚未并進,故番無仇視外人之心,而行旅無害。然其后漢人日進,拓地愈廣,如楊志申、吳洛、施世榜等且先后而至半線,辟土田,興水利,以立彰化之規模,其功大矣。”《撫墾紀》,連橫著:《臺灣通史》,商務印書館1983年版,第292頁。對閩粵移民中有人盤剝原住民,連橫亦多有揭露,“番之互市,社商主之,每事朘剝,朋比為奸,漢從之侵耕番地者,所在皆有,番無可吁訴”。《撫墾紀》,連橫著:《臺灣通史》,商務印書館1983年版,第292—293頁。

對于原住民群起抗爭,阻止閩粵移民開墾番地,連橫以“番亂”稱之,輕視原住民抗爭的正義性、合法性。但他反對一味以武力解決,贊成懷柔,支持“土番之變,勢出無奈,勞師遠討,似非所宜。蓋以番如野獸,深山藏匿,難搗其巢,不如寬以撫之,懷德遠來,善為駕馭,則番自服”。《撫墾紀》,連橫著:《臺灣通史》,商務印書館1983年版,第291頁。

連橫支持懷柔的撫番策略:“自古以來,有安民,無擾民;有治民,無移民。無故而使千五百里之人,輕棄家鄉以糊其口于路乎?”《撫墾紀》,連橫著:《臺灣通史》,商務印書館1983年版,第295頁。“蛤仔難之民,久違王化,其心叵測,驟欲馭之,懼生禍端。信哉是言也。夫君子之居官,仁與智二者而已。智者之慮事,不在一日而在百年;仁者之用心,不在一己之便安,而求益于民生國計,倘敬事以愛民,蛤仔難之民,即堯舜之民也,何禍端之有?”《撫墾紀》,連橫著:《臺灣通史》,商務印書館1983年版,第300頁。

原住民是臺灣島上的最早居民,先來者為主。作為后來者,閩粵移民帶來先進的農業生產技術。雙方相安無事,取長補短,才能促進臺灣社會的穩定與發展。對于原住民,連橫贊成“劃田疇以養之,設庠序以教之,治舟車以道之,勸工商以興之,故國無贅民,而地無曠土”。

連橫用傳統紀傳體史書的筆法書寫臺灣史,手頭缺乏關于原住民的文字資料,也沒有使用考古學、人類學的研究方法對原住民做長期田野調查。這些主、客觀條件限制了連橫對臺灣原住民做較深入的研究。

四 大陸知識精英與《臺灣通史》

連橫私家修史,自費出版《臺灣通史》,背上了沉重的經濟包袱。1920年,臺灣人口約450萬,能夠靜下心來讀《臺灣通史》的知識分子少之又少,所以《臺灣通史》的銷路并不佳。為了使自己的書能夠獲得共鳴,連橫與臺灣及祖國大陸的友人聯系,將《臺灣通史》贈送給他們一閱。

連橫將《臺灣詩薈》郵寄給遠在上海的好友徐仲可。1925年1月12日,徐仲可致函連橫:“《臺灣詩薈》均已拜領,又承以大著《臺灣通史》見惠,尤紉盛意。俟寄到后,展讀一過,當作一書后文以謝。并乞先將數十年來歷史示知,以便彼時握管如何?先生亦許我乎!”《徐仲可致連橫函》,連橫著:《臺灣詩乘》附《臺灣詩薈雜文鈔》,(臺北)文海出版社1978年版,第55—56頁。

讀完《臺灣通史》,徐仲可寫下讀后感,送給連橫,肯定《臺灣通史》的史學價值:“通史者,通貫古今之史,與斷代史異,則尤易煩不易省者。雅堂為是,凡一千二百九十年之事,悉具于八十八篇,而乃巨細畢舉,無漏無蔓”,“臺灣文獻,于是不墜。”“知幾謂作史須兼才學識三長。雅堂才學偉矣,其識乃尤偉。知民為邦本,非民則國曷以立,故于民生之豐嗇,民德之隆污,詳言之。視昔之修史徒重兵、刑、禮、樂者,何如耶?珂不敏,比亦粗有撰述,于民事輒致詳,猶雅堂之志也。”《徐仲可先生序》,連橫著:《臺灣通史》,商務印書館1946年版,第5頁。1946年《臺灣通史》在重慶出版時,連震東將該函作為序言之一刊出。

1912年,連橫進入上海華僑聯合會,擔任編輯工作,與張繼、章太炎等革命黨人相識。民國初年,章太炎聲譽日隆,連橫將《臺灣通史》郵寄給住在上海的章太炎,懇請指教。章太炎對《臺灣通史》頗為稱許。

1924年2月25日,暫居于上海的張繼致函連橫:“前年在章太炎先生宅得見大著《臺灣通史》,嘆為極有價值之書,屢欲得一部置于座右,借以追懷先民,景慕鴻范。數月前臺灣學子數人來滬游歷,托其代尋,不知尊處尚有存留者否?如蒙不棄,賜我一部,幸何如之。”《張繼致連橫函》,連橫著:《臺灣詩乘》附《臺灣詩薈雜文鈔》,第46頁。

連橫將《臺灣通史》郵寄給張繼,1924年3月24日,張繼復函:“承贈《臺灣通史》一部收到,謝謝。《大陸詩草》一冊,已交太炎先生,再三翩誦,曰:‘此英雄有懷抱之士也。異日當為之作《臺灣通史》序’云。海天渺茫,曷勝向往。”《張繼致連橫函》,連橫著:《臺灣詩乘》附《臺灣詩薈雜文鈔》,第49頁。

通讀《臺灣通史》后,張繼予以高度評價:“以子長孟堅之識,為船山亭林之文”,“包藏人類生存為歷史進化重心之奧義,洵為近世中國史學之偉作也。”《張繼序》,連橫著:《臺灣通史》,商務印書館1946年版,第1頁。

張繼代乞章炳麟先生作序。1927年1月,章太炎為《臺灣通史》題辭:“又十四年,遺民連雅堂以所作《臺灣通史》見示。臺灣故國也。其于中國,視朝鮮、安南為親。志其事者,不視以郡縣,而視以封建之國,故署曰通史,蓋《華陽國志》之例也。”“作者之志,蓋以為道土訓者必求其地建置之原。”“鄭氏系于明,明系于中國,則臺灣者實中國所建置。”高度敬佩連橫的“遺民舊德”。“雅堂之書,亦于是為臺灣重也。”《臺灣通史題辭》,章氏國學講習會編:《太炎文錄續編》卷二下,武漢印書館1938年版,第8頁。不知何故,這篇題辭并未送給連橫。1938年,章氏國學講習會編《太炎文錄續編》,收入這篇題辭。連震東仍不知此事。這篇題辭并未收入1946年重慶版《臺灣通史》,至1955年后臺灣出版的《臺灣通史》才作為序言之一刊出。

張繼、章炳麟、徐仲可等人對連橫的大作,予以較高評價,主要還是著眼于《臺灣通史》的體例與主旨,看重其正面價值。雖然張繼、章炳麟將《臺灣通史》與顧炎武、王夫之的著作相提并論,譽為傳世之作,因其未在大陸出版,因此,在當時的大陸知識界,鮮有學者知曉這部史學著作。

《臺灣通史》刊行后,連橫又寫了若干相關的短文以為補充及訂誤。其子連震東在北平生活期間,將《臺灣通史》送給北京大學教授徐炳昶一閱。具有深厚史學素養的徐炳昶通讀《臺灣通史》后,予以高度評價,連橫聞知,有千里知音之感,致函徐炳昶:“此書刊行之時,日本朝野購讀頗多,而中國人士則視之漠然。唯章太炎、張溥泉兩先生以為民族精神之所附,謂為必傳之作。橫亦頗以此自負。更欲撰就續編,記載乙未以來三十余年之事,昭示國人,借資殷鑒。而索居臺灣,文網周密,不無投鼠忌器之感。歸國以后,倘得一安硯之地,從事修纂,必有可觀。而身世飄零,年華漸老,此愿未償,徒呼咄咄,固知棄地遺民,別有難言之隱痛也。”《與徐旭生書》,《雅堂先生文集》,第132頁。連橫有撰寫續編的計劃,因年歲、資料等方面的原因,未能如愿,卻可看出他對日據下臺灣歷史的關注。

晚年,連橫自顧一生:“我輩臺灣人,凡臺灣之歷史、語言、文學,皆當保存之,宣傳之,發皇而光大之,而后足以對我先民。不佞二十年來,既刊《臺灣通史》,復撰《臺灣詩乘》,今又研究方言,亦聊以盡臺灣人之責任爾。”《與李獻璋書》,《雅堂先生文集》,第130頁。1933年春,連橫以主要著作已成,為了實現終老祖國的愿望,舉家遷回大陸,在上海定居。

1934年1月,國民黨四屆四中全會通過重設“國史館”議案,連橫閱報大喜。1934年1月26日,連橫寫信給國史館籌備委員會主任委員張繼:“橫才識庸愚,毫無表見,而研求史學,頗有所長。他日開館之際,如得各員檢校,承命通儒,伸紙吮毫,當有可觀。然伏處海隅,未能自達。倘蒙大力為之吹噓,區區寸心,效忠宗國,是則丘明作傳,秉直筆于尼山;班固修書,揚天聲于大漢。”《與張溥泉先生書》,《雅堂先生文集》,第127—128頁。

連橫與林森相識二十年,曾將《臺灣通史》郵寄給林森。1934年2月1日,連橫寫信給林森:“臺灣固中國版圖,一旦捐棄,遂成隔絕。橫為桑梓之故,忍垢偷生,收拾墜緒,成書數種,次第刊行。亦欲為此棄地遺民,稍留未滅之文獻耳。比聞四中全會通過重設國史館案,此誠國家之大業,而民族精神之所憑依也。橫才識庸愚,毫無表見,而研求史學,頗有所長。如得追隨大雅,供職蘭臺,博采周詢,甄別善惡,秉片片之直筆,揚大漢之天聲,是則效命宗邦之素志也。”《與林子超先生書》,《雅堂先生文集》,第127頁。

連橫頗想發揮自己的史學專長,為國家修史做一點貢獻。因“國史館”的設立尚處于研議階段,連橫仍不得用武之地。1936年6月28日,連橫因肝癌在上海病逝,終年58歲。

連橫生長于中華祖國積貧積弱之際,國家遭到列強宰割,臺灣首當其沖。連橫年輕時親歷亡臺之痛。近代資本主義將全球各地逐漸聯為一體,中西文化沖突加劇,連橫面對西洋文化,不是一味排斥,而是加以吸收,與時俱進。連橫的本業是新聞記者,為了傳承中華文化,在日本侵略者殘酷的文化政策之下,連橫憑一個學者的良知,以極大的勇氣和毅力,完成了《臺灣通史》、《臺灣詩乘》、《臺灣語典》、《雅言》等多部著作,涉及史學、文學、語言學、民俗學等多個領域,從不同角度論證了臺灣與祖國大陸不可分割的關系,以保存中華文化、宣揚中華文化的姿態抵御日本侵略者的文化侵略。連橫一生對傳統文化的保存就是對日本殖民當局最頑強的反抗。連橫乃傳統文人,為一鄉之士,因其在臺灣文史研究方面的杰出貢獻,終為一國之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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