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為我們做著無限的夢

“無限的夢”,這原是美國小說家厄普代克說出來的,用來推崇三位二十世紀的小說巨人,尤其是伊塔洛·卡爾維諾:“加西亞·馬爾克斯、博爾赫斯和卡爾維諾為我們做著無限的夢,其中又以卡爾維諾最溫暖最明亮,并且對于人類的真實有著最多樣、仁慈的好奇。”

這可能只是附會,但我們問,為什么是這三個人?我不是說他選得不對不好(事實上我認為他選得好極了,幾乎不能更好),而是厄普代克仿佛有話要說的選取方式——我的意思是說,姑且不論厄普代克這樣文學科班出身,自己本人豐碩的文學素養和知識,光是他作為納博科夫高足的丈夫這一點就好,厄普代克不可能不知道納博科夫認定的二十世紀三大小說,尤其是喬伊斯和普魯斯特,這在現代小說的專業領域里已近乎做成結論了,但厄普代克卻略過了這兩個巨大而且安全的名字,我自己猜想,他多少把《尤利西斯》和《追憶似水年華》看成是現代小說的極致性精品(但會不會也是終點呢?),有點像如今已停飛的協和客機,這架有著鳥喙般機首、速度仍是民航機紀錄保持者的美麗飛機,在民航機工藝發展史的意義上,代表的是眼前這一階段的收尾和極致演出,而不是下一個新階段新思維的開始。因此,終結協和客機命運的,不只是音爆始終無法克服以及造價太高不經濟這兩個路人皆知的現實麻煩而已,真正的致命之處毋寧是,當此民航機新舊思維交壤的決定性焦躁時刻,協和客機對當下的核心限制沒突破可言,它沒有新的概念新的線索和想象(比方說徹底跳開既有機型,改采三角大滑翔翼形式),只能作為一個歷史階段的終極象征收藏起來,而不是讓人,尤其是每天絞盡腦汁的專業研究者,眼前一開心生無限可能的新一代原型機。

我們說,恰恰因為厄普代克是置身小說書寫“第一世界”之人,太知道現代小說當前這樣書寫之路的能耐和限制了,這不是好不好的問題,而是還有沒有可能的問題,是要不要、能不能繼續寫下去的問題——如斯前提之下,一個小說書寫者專業知識太豐碩,亦即對此一體系的運作及其成果懂太多,往往倒過頭來不是祝福,而是被追殺被逼到墻角快沒路可走,情況很像驚悚小說偵探小說故事里那種典型的the man who knows too much。他太知道哪些東西誰誰都已經寫了而且已然處理到哪種地步進展到何種程度(素樸地由生命第一現場從頭寫起變得很尷尬),太知道書寫之路通向哪里而且最好能是什么結果所以so what,知識的強光曝白了一切,奧秘不是解開來只是失去了神秘性及其知性的魅惑召喚之力,書寫者獨特而且僅有的生命經驗還來不及回望,先就撞上已整理提煉完成的一個個類化的抽象概念,被分解吞噬,而不是我們所說個人經歷和集體經驗應有的“融入、存有、對話”方式,書寫者剩什么呢?書寫者于是很容易感覺被掏空,感覺到興味索然,整個世界站滿了人,在龐大的體系和巨大的成果之前望之卻步。就算他鼓勇提筆向前,在他真的說出自己想說的話之前,總要先通過體系如蛛網般的層層盤問,像會議進入正題之前總要花最多的時間和心力解決資格和程序性的無聊問題,以至于留給他的剩余時間和心力變得很少很少,而且疲憊不堪,最終,究竟他說的是自己想講的還是此一體系想知道的呢?或更糟是體系發下來的例行表格填寫?現代小說的隔離感陌生感,很詭異并非等到讀者這一端才發生,而是在書寫者身上就已開始,書寫者寫的,常常是他所知的,而不是他所相信的,他更多時候是在回答,而不是在說話。

小說書寫,應該是關上門、四面墻壁之內再無他者的獨立專注工作,這既是正常的作業形式同時也是象征,但現代小說書寫者往往心生某種大工廠大生產線的錯覺,借用那部應該可以寫得更好的東歐小說書名來說,是“過度喧囂的孤獨”,不是列維-斯特勞斯所說孕育個人獨特性的必要孤獨,而是本雅明所說那種斷裂、無援而且逐漸失去話語能力的孤獨。

小說在它的“第一世界”于是變得非常非常難寫了,或無一物可寫值得一寫(去問問臺灣當前的小說家吧,我們已完全進入到這階段了,大陸則正徘徊在門檻),不只因為小說的第一世界通常也正是高度現代化、普同化的扁平狀社會而已,更重要的是,小說書寫者本身很難再保有書寫的生鮮感、書寫的銳氣,倒過頭來欣羨那些小說的新國度書寫者(拉美、東歐、非洲云云),欣羨他們的魯莽、不知天高地厚和專注。我們嘗試所問的小說是否已經蒼老的問題,某種意義來說也正是書寫者自身的蒼老,盡管理智以及書寫的實戰經驗無不告訴他,小說書寫者的真正能耐及其可能性,不會在題材設定和構思的尚未動手階段就顯現出來,書寫過程才是發現過程,小說能做到什么只有在真正動手寫、整個人沒入一字一句的左沖右突時刻才有機會柳暗花明,這正是小說書寫所以這么苦又同時這么危險迷人但無可替代之處。唯老人家的麻煩是,他很難假裝這些已根深柢固的已知不存在,很難不第一時間預想結果,這一想,那些危乎高哉但猶有機會的可能性就會沒了,有不戰而降的味道。

無限的夢也許是個太過華麗的說法。博爾赫斯曾回到古希臘阿基里斯和烏龜賽跑的故事質疑過,以為無限一詞會帶來誤導;無限也的確不是人所能感知的“東西”,遑論論述析解,它通常是個否定式的言志用詞,否定有限,否定既有的界限和束縛,寄情自由,寄情可能性云云。小說書寫者的無限之夢,當然不只如此,但有時便只是寫什么、除此之外還能寫什么的問題而已,它是非常迫切非常具體的。

厄普代克的瞻望,讓人想起格林的出走,從起而行到坐而言,這樣古老的空間挪移術有用嗎?答案非常曖昧但難掩不祥——我們多了格林,多了加西亞·馬爾克斯和博爾赫斯這一代的好東西,但卻又有一代而絕的跡象。眾所周知,拉美小說的大爆炸之后,馬上又回到現代主義疲態畢露的個人喃喃自語小說,魔幻想象如加西亞·馬爾克斯說的成了毫無現實基礎的亂想,成了江湖術士的魔術伎倆,寫出“最難看”的作品,盡管拉美的下一代小說家壯哉其志聲稱要引爆第二次,但連一場小斗雞煙火秀都不是。

悲傷點來說,小說體系的如影隨形追躡和吞噬力量真是可怕,而且速度似乎還不斷加快;但不那么悲傷來說,一部作品就是一部作品,而且一部如此高度如此擲地逆射火花的偉大作品永遠不會止于只是一部作品。博爾赫斯和加西亞·馬爾克斯所創造出來的想象、啟示和青春重返,最大的收益也許不在拉美被他們當頭罩下的第二代,而是第一世界這些蒼老蹣跚于小說荒漠土壤的書寫者,他們多了長久的困境也就多了自覺,他們對博爾赫斯和加西亞·馬爾克斯的追隨無法像在地書寫者那么方便那么懶,可直接在成品(或素材)上繼承仿寫,即便很丟臉地只想復制,都不得不有一個轉換乃至于重新檢視自身土地的困難過程,這逼迫他們更深邃更立體更涓滴不忍遺棄。

從小說既成體系這一面來說,我們痛恨它的吞噬性,但每一次吞噬,開朗點看,也代表它得容受消化更多異質的東西,體系自身被迫得不斷更復雜更負荷,這不是沒極限的,聰明如鬼的安貝托·艾柯告訴我們,制作一張完全和現實土地一樣大小、一樣不遺棄任何細節的地圖是不可能的,因為那樣它就不再是一紙地圖了,它直接就是真實的大地本身。

而我真正想說的,還是一部小說就是一部小說、一個書寫者就是一個書寫者這話,在小說世界里,再沒有什么比這更真實或說更確實的了。小說書寫及其思考以個人為單位,我要強調的,不僅僅是個人為單位必然而然的游擊性、流體性堅毅存活方式,永遠可能在體系統治中找出死角和隙縫棲身之地,永遠可能在森嚴的統計和絕望的幾率下仍保留住偶然(去問問專業學者,地球出現生命的幾率是多少,有人舉例就跟一場暴風雨侵襲一間飛機零件倉庫忽然湊成一架波音747一樣),永遠可能在任何理性、負責任的人不敢心存希望時天外飛來希望(之前誰敢想哥倫比亞一個半生浪蕩狼狽的男子會給我們《百年孤獨》呢?);我指的不是希望(盡管我相信它),而是更確實的東西,那就是小說書寫者及其作品對它自身集體困境的特殊回應方式,它不是回答,不會提出簡單而具足的答案,而是具體的一部小說。理性上我們或許得不到立即滿足如同信了某個神那樣從此把一切困惑全卸下來,但我們也得以從抽象、隧道癥般的時間單線掙脫回來,一部具體的小說包含著過去現在未來的豐碩時間世界,包含我們在單線前進時有過但遺棄掉的東西,一部具體的小說,還能喚醒沉睡著的、被遺忘的其他小說,像讀博爾赫斯作品叫回了北歐神話和但丁《神曲》一般。仔細想想,我們需要的真的是“一個”答案嗎?還是比較像本雅明講的,我們只是生命要繼續下去?而且,我們真的把可能性都用盡了只剩一個光禿禿的“未來”嗎?

書寫的困境仍真實存在,但人不會那么枯干那么一無所有了。

由此,我們大概比較能領會卡爾維諾何以敢這么講。在《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前言里:“我并不喜歡沉溺于這種揣測。我對文學的未來有信心,因為我知道有些東西是唯獨文學才能提供給我們的。”還有,在第五講的《繁》里:“過分野心的構思在許多領域里都可能遭到反對,但在文學中卻不會。只有當我們立下難以估量的目標,遠超過實現的希望,文學才能繼續存活下去。只有當詩人和作家賦予自己別人不敢想象的任務,文學才得以繼續發揮功能。因為科學已經開始不信任一般性說明和未經區隔、不夠專業的解答,文學的重大挑戰就是要能夠把各類知識、各種密碼羅織在一起,造出一個多樣化、多面向的世界景象。”

引述下去是無止無境,這位溫和的文學巨人用遺言的形式把話講出來,《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我認為是迄今為止最正面最完整的一次文學思索和建言,難怪厄普代克贊譽他的仁慈和同情。但我仍想再提出一段,卡爾維諾慷慨地告訴我們他的書寫:“因此,在構思一篇故事時,首先浮現在我腦海中的便是一個因某種理由使我覺得充滿著意義的意象,即使我不能以論述性或概念化的術語來陳述這意義。一旦這意象在我腦海里變得夠清楚,我便著手將之發展成一個故事;在情況好的時候,這些意象自行發展出它們本身隱藏的潛力,也就是意象之內所負載的故事。其他意象環繞著此一意象逐漸浮現,形成一個類比、對稱與抗衡的場域。在這些不純然是視覺、同時也是概念性的材料組織中,我的意向便必須刻意介入,賦予故事的發展秩序和意義;或者說,我所做的乃是嘗試去確定哪些意義可能與我希望賦予的故事整體架構相契合,哪些不相容,并總留下相當的邊際,以供其他選擇。與此同時,寫作這種語言的產生便愈加重要。我要說,從我將黑字寫在白紙上的那一刻起,真正重要的便是那些書寫下來的文字。”

現代小說的書寫困境,有人提出一個釜底抽薪請循其本的有益建言,那就是讓書寫回到書寫者自身,由他真正的問題、他此時此刻的真實處境和心中真實悸動所引領,每一代的書寫者只盡力回應這一代交予他的問題,由此超越或至少暫時脫開既有的小說成果,避免掉入創新的陷阱,而以某種質地真實來替代并滿足。但這里仍有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問題懸在那里,為什么地球上幾十億人口,獨獨你一個人的人生是有意義的、值得一寫的?喪失了他者的“類比、對稱和抗衡”,一個平凡無奇的封閉性自我是什么意思而且究竟可不可解?這個簡單問題因為認識規格的永久改變跟著變得極尖銳極沉重,小說書寫者拒絕回答它,認識自己一事便只能是道德性的自省乃至于宗教性的懺悔告解,這上頭,小說并不能比詩或懺悔錄做得更好,小說失去了它的獨特性,也就變得不需要了讓人想到所謂的死亡不是嗎?

更糟糕的是,小說不可以是日記。

也正是在這個問題的退卻,現代小說讓我們看到了它童稚性的唯我和自大,并難掩膽怯。小說,如契訶夫小說所顯示的,原來是最謙遜的一種文體,是自我占地最小所以容得下他者、自我最透明所以進入得了他者、自我最柔軟所以世故、體察人心和同情的文體,當小說只剩我,謙遜便不再必要而且成為妨礙——謙遜的人做不到成天照鏡子般只瞪視自己,做不到只說不聽甚或眼前無人時仍喃喃自語不休,這全然不合他心性,更抵觸他的基本道德美學。

無論如何,有些東西的確是永久改變了如同青春不返,即便你并非納博科夫那樣的書寫進化論者,即便你像博爾赫斯般不讀當代作品沉浸于昔日的神話史詩和偉大小說中。人的無限之夢(姑且還用這個詞吧),無限包括著時間和空間,既要借助概念化的箭矢把自己朝深奧飛射出去,又要形象地、復原地、多樣化地朝廣袤四面八方舒展開來,說起來,小說書寫的前提其實并沒改變,當代小說書寫者和狄更斯、和托爾斯泰那會兒要做的也沒不同,真正關鍵性的改變是認識的規格,“認識我自己”的“我”,既獨特又普遍,既是回憶自省,又得把各類知識各種密碼羅織在一起,小說書寫者和世界的關系圖像,如電影鏡頭不斷拉遠,直到書寫者化為一個小黑點。無限,果然是又巨大又遙遠的,奇怪我們怎么會一直誤以為它如此親近如此伸手可及呢?我和某位臺灣小說家有回喝咖啡談到這個,我們共同的結論是,對于當代書寫者最有益的建言可能是注意飲食、睡眠充足、每天運動、氣候變化時記得多加件衣服保暖,活個兩百歲左右——

最終,則是卡爾維諾的書寫叮嚀:“從少年時代起,我個人的座右銘就一直是那句古老的拉丁文:Festina lente,意即‘慢慢的趕快’。”少年時代的座右銘,暮年的回憶叮囑,可見不僅依然有效,而且還加進去他一輩子書寫的沉沉重重,如博爾赫斯所說是積這一輩子經驗才能說出這話。只是卡爾維諾不曉得知不知道中國也有這句話,而且用故事,用如本雅明所說鮮花采摘的方式說出來,卡爾維諾一定比較喜歡這樣。吳越王錢鏐思念他返家探視父母的王妃,不好催促,卻又忍不住,提筆寫信給她:“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花都開了,你就趕快一路慢慢地賞花回來吧。

其他的,我們就不負責任地留給小說書寫者自己來回答,用一部一部小說來回答。

主站蜘蛛池模板: 大连市| 阿拉尔市| 故城县| 航空| 靖西县| 乌鲁木齐县| 澳门| 房产| 安平县| 祁东县| 万州区| 淳化县| 淮北市| 夏邑县| 烟台市| 泗水县| 那坡县| 茌平县| 右玉县| 班戈县| 延津县| 磐安县| 东乌| 中山市| 邳州市| 湘西| 昆山市| 深水埗区| 鄄城县| 容城县| 新安县| 江山市| 华蓥市| 澄江县| 延津县| 察雅县| 平舆县| 巩义市| 英超| 台北市| 新龙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