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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等原則的新蠻族入侵

從小說書寫體系化的角度,我們回頭看托馬斯·曼那番說契訶夫的話,才比較曉得他口齒不清想說些什么,擔心什么氣急敗壞些什么。托馬斯·曼是相當純粹的現代小說體系中人,他關心的是小說能否在眼前這條路繼續走下去,因此,這個猶年輕、猶脆弱層級體系的成立、確認和有效運作便是最要緊的事了,比起任一位書寫者個人的成敗利鈍。我們看,托馬斯·曼絲毫不懷疑契訶夫小說的好,讓他覺得不對的只是契訶夫自己領頭懷疑了(因此很可能會進一步破壞了)小說世界正確的評價;托馬斯·曼也不反對契訶夫個人的謙遜特質(他用動人一詞來說它),他反對的只是我們所說的“謙遜的小說家”,也就是說這個動人的東西很抱歉不適合進入小說世界甚至有害。托馬斯·曼扮演的是小說世界的捍衛戰士,收起個人的情感,他認真守護著現代小說這個體系,遠遠超過他對契訶夫小說的鑒賞和尊崇,爾愛其羊,我愛其禮。

從體系的觀點看,托馬斯·曼另一點也是對的,至少是合理的,那就是有些東西并不能仰賴說服,無法通過說理來建立,它只能由上而下用權威的、斷然的語言說出來(柏拉圖也深知如此,為此他得在理想國里保留一個而且說好只此一個的神話,那就是把人先天性地分割為金、銀、銅三個奧運獎牌式的不容逾越層級),托馬斯·曼甚至不惜動用了“圣人”和“先知”這兩個已失傳、已破產、如今大體只用于譏諷的古老之詞,帶來很糟糕的權力聯想。這里,我們可以拿另一段話來和托馬斯·曼并列比對并且幫他減壓解圍,這是和契訶夫爭逐人類文學史謙遜一項排名首位的博爾赫斯(謙遜一樣沒影響到他的書寫成就),他不止一回從《圣經·福音書》引述這一段護衛層級、毫無一絲眾生平等意味的罵人話語。只是博爾赫斯沒要罵誰,他唯一會要罵的可能只有自己,博爾赫斯一樣從不擺文學大師架勢,事實上和契訶夫更像的是,他連稱自己是作家或詩人都很猶豫,但文學仍是鄭重大事,有其不可輕言的深奧道理、有其不容輕侮的威嚴,更有其不可褻玩、任意指指點點的是非真理鋒芒。這是博爾赫斯作為自身書寫的嚴正反思:“‘勿將圣潔之物贈予狗、不可在豬群之前撒珍珠,以免遭其踐踏爾后又來糟踐你們。’這是最大的演說大師耶穌的格言?!倍柡账沟臇|西并沒那么容易懂,他一直是站在人類文學成果尖端之處向前瞻望的人,所以薩瓦托稱他“作家的作家”,是寫給相同志業作家看的領先一步書寫者,倒不是說我們這些一般讀者人等不能讀,正如我們不是植物學者也能看百合花一樣,而是你得有足夠的閱讀準備,多一分準備,多一分心領神會。

我們其實很容易在生活周遭看到某些再尋常不過的現象,比方就說咖啡館里吧,我們會聽到人們大剌剌談論《追憶似水年華》、《卡拉馬佐夫兄弟》等大小說甚至放言批評,但我們很少聽到人們以同樣方式說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或凱恩斯的《就業、利息和貨幣通論》。當我們說我們不懂量子力學或海德格爾德里達時,這個“不懂”是真的不懂,可能還帶一點敬畏之心以及對自己冥頑不靈的懊惱;但當我們說我們不懂某一部小說時,喬伊斯也好??思{也好,我們這個不懂可能就復雜了、不一定了,它可能也夾帶著某種不滿,消基會(臺灣消費者文教基金會,編按,下同)式的不滿,有點像“他不該寫得沒讓我讀懂”,仿佛書寫者有這樣一個天職似的,非得想辦法說到你懂,不管他處理的是多深奧多幽微的東西你這輩子壓根也沒認真想過三分鐘,甚至,這樣的不滿還可以再進一步、再更沒耐心和商量余地,直接就是指控了,從書寫者才華不足沒寫好到用心不良裝神弄鬼唬弄人云云。事實上,我們總還會聽到過個幾次(我個人至今收集了四個有名有姓的案例),某些社會上呼風喚雨的人物退下來或在權力角逐場挫敗下來長鋏歸來兮,他們公然宣稱,我就寫小說吧,“當個小說家”(其中一個還真的這么說),跟轉行待業開計程車、擺小攤或打零工殊無不同,一樣不需要準備不需要專業技能。

我相信,托馬斯·曼真正開口要罵的其實是諸如此類的民粹之人、諸如此類的民粹現象,但為什么被修理的是契訶夫呢?這有一點擒賊擒王的味道,作為一個歐洲人,托馬斯·曼有機會比我們早五十年、一百年看到,正如法國的聰明人托克維爾還再早一百年就在他志業所系的政治領域看到的東西,無知無識兼帶著自毀性的民粹現象并沒什么,真正有什么的是民粹背后堂堂正正站著的普遍平等思維,這才是真正的老虎。這個思維,據托克維爾,積累了幾個世紀的連續性能量,乃至于更長歷史里人的種種委屈、不平和確確實實的傷慟經驗,既是進步前瞻的,又是清算討債的,在十八世紀左右的歐陸匯為思潮爆發開來,并在北美大陸得到建國實踐,自此成為現代國家建構的基本原則。托克維爾以無可阻止來說它,這是對的,也是錯的(但愿如此),我的意思是,它有著深厚的人性基礎,在理性主張下面,既有多數人的現實利益又有幾乎無法辯駁的道德正當性,不只歷史記憶,任何現實世界的苦難、任何一樁不公不義之事又發生(這是不可能絕跡的),都為它注入新的能量源源不絕,并帶來又一次的迫切性,也就是說它源遠流長又能不斷更新像莊子所說才剛由磨刀石出來,閃著寒芒的鋒刃,因此它一經提出來便不會消亡,一旦進入人心就退不出來;但也正如幾世紀政治實踐的真實經驗告訴我們,普遍平等原則的進展終會撞上難以逾越或者說不該不顧一切逾越的高墻,政治學上,這如今已是常識了,他們大致稱之為“普遍平等原則的國家建構,和層級分工的社會構成,這兩者的捍格沖突”云云,是現代國家一直到今天猶時時發生、處處發生的本質性矛盾。我們說得稍稍寬廣些,盡管難以確確實實劃出來,普遍平等原則仍是有界限的(或艾柯所稱“沒有界線的界限”),就像當年帶著夷平一切聲威進入羅馬帝國的蠻族,它得學會向文明低頭,向真理低頭,向事物確確實實的存在低頭,向人確確實實的經驗低頭,向二加二等于四低頭,更要努力學會向美好的東西美好的價值低頭(這是最難的、幾乎學不會的最后一堂課)。不肯學好的平等思維便是民粹,這個輝煌平等家族里玷污名聲揮霍家產還四處斗毆鬧事的敗家子。

當然,困難在于由誰來告訴我們,什么是文明,什么是真理,什么是美好的事物和價值。這倒過頭來讓人想到小說家馮內古特的科幻笑話:“發明出萬能溶劑(意即什么都能溶解)并不難,真正難的是發明出來之后你要拿什么來裝它。”但馮內古特旋即正經下來以小說家的隱喻話語告訴我們,一般人以為的最霸道溶液王水并非萬能溶劑,它只是恰好溶解得了黃金而已,地球上真正最接近萬能溶劑的東西,馮內古特說,其實就是清水。

托馬斯·曼正是站穩小說世界用勁抵擋這股思潮橫向泛濫到這塊書寫農耕用土地來的人,扮演堤防的他身體有點僵硬,態度有點粗魯,語言也有點暴戾不文,但我們曉得,小說對平等思維的抵抗力先天性較弱,不只因為它說故事聽故事的前身記憶本來就和這個思維有親和性,更因為小說太復雜太微妙了,欠缺科學二加二等于四那種說一不二的明確性真理性,在這里,美好的東西比哪里都受到珍視反復摩挲,但也因此太閃爍太多面又太光影明迷稍縱即逝了,它的時間意識時間節奏遂最悠長不迫,偏偏帶著蠻族血液的平等思維最欠缺或說最容易失去的就是耐心,這也使得小說在平等的審判法庭上最禁不住拷問也最提不出對自己有利的具體證據來。還有,我們也可以考慮到,托馬斯·曼說這話當時,小說書寫的體系性才堪堪成形,我們今天所看到那些現代主義的斷裂、乖戾、封閉、扭曲等等毛病并沒足夠的顯現,那時候現代主義攤在書寫者面前的猶是一個深奧、危險但非常迷人的新天地,人心像萬千年不動的堅硬原子才第一次被打開來時那般,每一處都是謎,也每一處應該都藏有答案,這是雄心勃勃如海盜升帆待發的時刻,怎么可以在這節骨眼退縮回來、硬把人喚回老洞窟的囚徒世界呢?這簡直是犯罪行為不是嗎?還有,如果要再計較的話,彼時歐陸的平等思潮已不僅僅是不祥而已,二十世紀三〇年代它在左右兩個迥然不同的世界一樣造成了或說嚴重參與了人類歷史的大型民粹災難,那就是右納粹左蘇維埃,三〇年代把災禍整個地暴現在所有人眼前,但老實說對有知識、肯看肯想的人而言,這在五年十年甚或更早就已是事實了不是嗎?

但為什么是契訶夫呢?除了應邀出席有感而發再帶點項莊舞劍的味道,契訶夫的小說、的人,的確再具體再感官不過地揭示出眾生平等的最美麗圖像,這反倒是幾世紀下來(也一直到今天)那些平等的思維者、倡議者、宣傳打廣告的人始終做不好的。他們的天國描繪,就像老實的人類學者米德指出的,總是蒼白、無內容、無事可做也沒事發生的無聊世界,只有一些塑膠玩具、一抹粉彩顏色,包括馬克思早上耕作下午釣魚晚上寫詩那一幅在內,毫無魅惑之力,對毫無想像力的人而言,也對有足夠想像力的人而言。

為什么是契訶夫?如果還要追問下去,那我們何妨也去問問惠施,為什么他當時會那么不放心他明明是無欲無求的無政府好友莊周,讓莊子感慨系之的以偶爾高飛路過此地的大鵬鳥自況?還有當年迫害耶穌的那一堆猶太人,耶穌明明已說了愷撒歸愷撒上帝歸上帝、曠野四十天試煉拒絕接任革命民族英雄一職,只開“山中寶訓”這樣毋寧只讓人昏昏欲睡的初級道德倫理通識課程,干嘛掌權而且水火不容那兩派猶太人會緊張到破天荒聯手起來,還拼著冒犯羅馬統治當局也非給他死不可?什么時候人的謙遜不求會有危險?為什么一種溫柔的道德主張或宗教主張甚至于什么也沒做只安靜地讓自己一身潔白干凈會被視為激進不可容忍?何以單純愉悅的笑會比犯法者作奸者燒殺破壞者更隱藏著顛覆力量腐蝕力量?

民粹讓人討厭,但也就只是討厭而已,借用漢娜·阿倫特的概念,它毫無深度,只是毒菌表皮的惡心斑斕花紋,真的東西善的東西才有力量,當然包括破毀力量在內。而且,據小密爾,你可以擊敗它鎮壓它讓它銷聲匿跡,但它總會重來,一段時日之后或者在另一處地方由另一個人提出來,它不見得強大,唯時間通常是它的忠誠盟友。

莊子、耶穌以及契訶夫小說云云,的確都是清水般的東西,所以也的確最危險。

言詞上,托馬斯·曼真的表現不佳,不只圣人和先知,他甚至還動用了“榜樣”此一概念,這是掌權者不想講道理、不分辨個別性、只想安置間接性罪名時的優先選用之詞(“如果每個人都像你這樣,那××會變成什么樣子你說!”這個××填空題,適用于學校、軍隊、公司、社會、國家及全人類云云)。托馬斯·曼言詞之間濃郁的權力氣味授人以柄,而權力,正是層級分工體系最敏感的痛處以及最沉重的道德負擔,也沒錯正是層級分工體系僵化、喪失本來目的、以維修取代發見的蒼老獰惡樣態。但我想說的是,托馬斯·曼的“錯誤”其實并沒他話語所呈現的那么嚴重,犯錯較多的毋寧是原告這一側——普遍平等思維由政治領域(一個本來就以權力為核心建構起來的體系)橫移到小說領域,往往把政治領域那一整套權力論述跟著橫移應用。人們通??傁胗兴X總比不警覺要強要負責,唯偏離基本事實太遠的警覺無助還遲滯了人的反省,過度的警覺更只會把自己嚇成個虛無主義者。還有什么比虛無更受懶人歡迎、更快速召喚民粹的呢?

層級落差會孕生出權力這是事實,但它終究是遠比權力大而且遠比權力復雜的東西。小說,由認識、發見、創新所驅動,緩緩發展出自身一個層級體系,此事攸關小說書寫的當下、未來乃至于其生死存廢,想當然耳小說書寫者比誰都切身都寸心自知,也就被迫得想更多更遠。那一堆談命名、談言說、談語詞權力性宰制性的理論,小說書寫者很少有人真的在意,不是小說書寫者不用功沒學問不負責任,只是單純的沒感覺,沒感覺意味著觸不到癢處,說不中他們的心事,解釋不了他們的志業處境,也就無由產生對話帶來啟示,只能禮貌地當它是平行于小說、由一組有學問的外行人對小說自成一套的閱讀、思考和應用,這些人的真正封閉體系身份毋寧是哲學或政治的,他們嘗試回答的也是哲學或政治體系給予他們的問題。

小說的真正問題,在如斯體系化的處境之下,從最個人最近身的當下寫什么,到最遙遠最集體審判的小說究竟還能寫多久活多久,關鍵不是權力堆疊,而是可能性——現代小說是不是已完全封閉了自身?是否已做出了選擇?是否不再面對廣大、真實、無限大的世界甚至躲開它?或者更嚴重如同本雅明指出的,小說是否已蒼老,從小說的形式到書寫者的意識,已老得再做不起無限的大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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