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重讀:在咖啡館遇見14個作家
- 唐諾
- 3797字
- 2019-01-25 10:42:52
從謙遜的人到謙遜的小說家
我們先解除一個小小的疑心,好讓自己心無恚礙。
如果說我們已擁有十大冊的契訶夫小說,包括三十歲以后、四十歲以后更睿智更成熟年紀的作品,那又跑出一本年少作品是什么意思什么意義?除了某種和實質讀小說無關的收集癖、獵奇癖乃至于有點讓人不舒服的所謂窺視之外?
我只想很簡單地回答這個問題,那就是,實際上我們又多了一本契訶夫的小說,又可以多讀一本契訶夫的小說,這是最實在的、最奪不走的。喜歡契訶夫小說如我,相信不只我,當然是歡迎的。這里有一種不那么民主不那么平等的基本心思,我以為,對某種層級以上、已超越競爭之上卓然完成的了不起小說書寫者,當我們說他哪部作品寫得好寫得壞、是代表作或失手乃至于失敗的東西云云時,就像飛機航行于云層風暴之上那樣,我們也許一樣熱烈一樣是非愛憎分明地談論爭辯指摘他哪部小說、小說里哪一段哪一句的成敗利鈍毫不留情,但我們的心思是寧靜的、專注的還是愉悅的,包括我們在說著最不禮貌最批判的話語時,這和我們在分辨揭穿坊間那些魚目珠玉混一堆的尋常小說時完完全全不同,完完全全不在同一個層次上以及規格里。某種莊嚴不侮意義底下,這的確是以人舉言以人廢言沒錯。事實上正因為我們(意識到)再無須分神負荷著真偽朱紫之辨的社會公益性義務,我們才得到如此珍罕的自由和專注來想小說談小說,這當然是愉悅的享受的;也正因為我們明確知道不至于因我們談論語言的無心狂暴性破壞性會減損它砸碎它,我們才得以放心到幾乎是肆無忌憚地朝更深奧更精微處直往無回。說到底并沒有太多小說有足夠內容禁得住如此在細節上細究又向幽深處挖掘不是嗎?那種沒深度的失敗、無趣劣作兩句話罵完就再說不出什么了不是嗎?需要實際例證的人可到坊間簡體字書店買納博科夫的小說談論之書《文學講稿》,厚厚一大本,是他在威斯康星大學授課講稿的輯成,你可以看到納博科夫如何自由、推崇但筆則筆削則削地談狄更斯(《荒涼山莊》)、福樓拜(《包法利夫人》)、卡夫卡(《變形記》)和普魯斯特(《追憶似水年華》)等等,看到他在確認喬伊斯的《尤利西斯》是二十世紀人類最好三部小說之一同時,奚落他的《芬尼根的守靈夜》其實是一本令人昏昏欲睡撐不住熬夜守靈的全然不成之作。
這個基本心思,我借用國內年輕一輩(和不年輕如我這一輩的比也一樣)杰出小說學者和書寫者黃錦樹的一句話來說是:“對這種小說家而言,多一本就是一本。”這話由不懾權威、向來直言無隱的黃錦樹口中說出來,更足見其真實性和沉沉分量。
只可惜我們很難列紙名單讓一般讀小說的人相信誰是誰不是,因為終極地說這事關乎鑒賞能力(知識、經驗、感受和想象能耐等等的總和),有超越理性語言能說明的部分,這上頭小說也是無法平等,用不上民主的,有些東西只能用接近命令式的鄭重話語由上而下說出來,可是那樣的權力氣味又會引起誤導,把事情帶往不對的地方去。
但契訶夫生前不是親自動手過將自己小說輯成十大冊嗎?如果說書寫者本人都曾拋棄過它甚至阻止過世人發現它,我們是否還有必要或甚至有權利找出它并閱讀它?
這么問就把我們帶到契訶夫一個最特別的所在了。一般而言,書寫者對他某些小說的遺棄,有著各等公私不同的緣由,不能只用“淘汰”這森嚴但單調的兩個字來替代,它可能更私密更不是有文學理由可講的某一個純個人因素(請常記得了不起的小說家同時也是個人),也可能更單純就只是忘了而已云云。就契訶夫,我們還至少得再加兩樣,一是他寫太多了,二是他不怎么瞧得起自己寫的東西。
這是人類小說史上兩個契訶夫式的第一。絕對是真的,打從世界有了契訶夫此人之后,人類歷史上最不看重契訶夫小說價值的,恰恰好就是契訶夫本人,他從不相信自己寫出過什么足以傳世、該占用未來人們珍貴記憶空間的不朽之作,尤其是他那些十七八歲就正式開始寫、所有人朝著戀愛和悸動青春涂寫日記書信和情詩給自己看、他卻得掙錢養活自己和一家老小的短篇小說,他不止一回提過那個位置是托爾斯泰的;總字數有人比他多(比方巴爾扎克),但篇數卻無與倫比,我個人沒費心去算,但據本書這位地毯式的編者統計,契訶夫光是二十六歲小說書寫的幼年期為止就已達四百篇之多了,珠玉或碎破璃片般散落在彼時廣漠、才蘇醒中老俄羅斯大地之上難以一一撿拾收藏。因此,自選自輯或許對絕大多數小說家而言的確算慎重之事,甚至在某些人身上還隱隱有著卓然望向無垠未來、填寫這一生履歷表好應征死后文學天堂或小說萬神殿某職位的味道,到契訶夫這里則很難如此,對這個異常謙和的小說家,這毋寧只是不要為難人家好意因此也該某種程度慎重行禮之事而已。
但自我這么小的人能寫小說嗎?能寫好小說嗎?一個小說世界常識性的魯莽疑問,但不見得是個壞問題。
乍看之下這個疑問像是個指控——謙遜的小說家,就像我們說正直的律師一樣,不是有這樣子的笑話嗎?說父子兩人行過墓園,小孩問父親:“他們會把兩個人埋在一起嗎?”父親說:“應該不會啊,為什么這么問?”小孩說:“你看,這個墓碑上不是寫:‘這里安眠的是律師約翰,一個正直的人。'”還有一個,問小飛俠彼得潘、超人、正直的律師和醉漢一起過馬路,誰會在路上撿到十塊錢?答案是醉漢,因為前面三個都是虛構的人物。
不是這樣,我個人所認識的諸多小說書寫者是謙和的好人(多半還非常正直),和我所認識的律師不可同日而語,這里有很大一部分牽涉到小說書寫者的身份自覺問題,不盡然全是個人心性和修養——現代小說作家,盡管不免也得靠稿費版稅過活,但基本上他的身份仍是獨立性的藝術家、創作者,就像大約同時候的畫家和音樂家作曲家一樣,從原來的畫匠畫師和樂匠樂師的隸屬性位置(教廷、國王、貴族乃至于新興商業家族云云)掙脫獨立出來;也就是說,現代小說書寫基本上是一種志業而不是一份工作,小說書寫更關注的是創造而不是工匠技藝的單純展示和應用,是寫出本雅明所說無可比擬的事物,完成一部只屬于他一個人、能如畫家最后淋漓簽名落款其上的作品藝術品。但在契訶夫身上卻出現某種返祖現象或至少和這個普世潮流逆向行駛。他的身份自覺及其書寫方式有更多的工匠成分,他的作品也保留著相當一部分工匠式的匿名性(木匠不會在他完成的美麗桌子上揮筆簽上大名,除非他是設計師或已升格成國寶級的“達人”)和可重復性(木匠可以做完一張桌子后馬上動手再做一張大同小異甚至完全一模一樣的桌子,當然,獨立創作者身份的設計師也會這樣,但他必須加以掩飾,否則便會被控以停滯、失敗、自我抄襲乃至于江郎才盡等刑期不等的罪名)。
我們大致可以這么說,獨立、創造性、面對獨一無二事物的現代小說書寫者不是一個可以表現出(更多時候是阻擋了)他個人謙和心性的特殊位置;于是,契訶夫歷歷在目的謙和,恰好說明了他對此一身份的不愿、不確定乃至于某種程度的“破壞”。
這可能也一并解釋了他異于現代小說書寫者的多產。
從這里,我們看托馬斯·曼這番好像極不近人情的話就有意思了。這是托馬斯·曼在契訶夫死后五十年講的,進一步把謙和之于小說書寫的關系拔升到它該有的高度:“在我眼中,契訶夫在歐洲甚至在俄國都被大為輕忽的原因,是因為他對自己實在太冷靜、太過批判、太過懷疑,以及對自己的成就太過不滿意了,總而言之,是他的謙遜。這種謙遜有種動人的特質,但卻無法以此獲得全世界的尊敬,甚至可以說是給世界立了一個壞的典范。因為,我們對自己的觀點,并非不會影響到別人對我們的印象,而且那個觀點可能會污染了印象,甚至可能摻雜在印象中。契訶夫那短篇小說家的印象,長久以來被人認為是沒什么藝術價值的,而其能力無足輕重。他自己既緩慢且困難地得到對自己的一點點信任,但若要別人信任自己,這種信任則是不可缺少的,然而直到他生命終了時,他都沒有展現出文學大家的痕跡,更別論是圣人或先知了。”
順帶提一下不用多心,對托馬斯·曼這位也公認是萬神殿一員的大小說家,納博科夫堅定認為而且多次公開講他的小說是可以不讀的(美國小說家厄普代克的妻子曾是納博科夫大學小說課堂的好學生,厄普代克引述過一封他妻子日后寫給納博科夫的信,感謝他教會了自己讀小說,最末兩句則以會心的莞爾語氣講出來你知我知:“直到今天,我還是沒辦法讀托馬斯·曼的小說。”),這當然是納博科夫式的“偏見”,但我們曉得納博科夫愈是甘犯眾怒的偏見通常愈是有其獨特理由和銳利洞見的,往往幫我們從某種僵固停滯的結論再解放出來,這是非常非常珍貴的。而納博科夫精致、細膩、微妙但準確到如手術刀鋒刃的究極小說技藝,讓他尤其受不了托馬斯·曼的疏漏、粗手大腳以及虛張聲勢(同列名單上的還有陀思妥耶夫斯基、福克納和康拉德等偉大名字,至于巴爾扎克,納博科夫則受不了他的平凡庸俗)。我個人對托馬斯·曼的確多少有這種感覺,對日后的君特·格拉斯也是。我個人堅信小說書寫是以個人為單位的,不喜歡從任何群體、派系或國族的角度看,但德國似乎是一個很奇怪的小說書寫國度,不僅相應于其種種文明成就(哲學、音樂乃至于詩歌云云),小說的書寫成就顯得如此單薄而且還單調(雷馬克是世界大戰換來的,也只能寫戰爭;聚斯金德則是偶然生在德國的,他根本可以是任何一地的無國籍怪人奇人,還有誰呢?),把小說書寫一事弄得跟鐵匠一般,仿佛那里沒有正常的人正常的生活一般。于是他們寫出的小說毋寧更像他們震撼世界的產品老虎坦克,笨重,大鋼塊,挾著祖先北國蠻族幽黯記憶的嘎嘎巨響而來,聲威震天,仔細聽還伴隨著瓦格納的音樂。
博爾赫斯也這般說過,德國人和小說書寫似乎是兩個不相容、放不到一起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