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重讀:在咖啡館遇見14個作家
- 唐諾
- 1883字
- 2019-01-25 10:42:52
把剛剛采集的鮮花遞給我們
《發現契訶夫》(The Undiscovered Chekhov),這是一本未經正式收錄過的、逸出人類百年出版紀錄羅網的契訶夫小說輯成。但會不會仍有所遺漏、哪天誰又考古學者般掘出來新的一批乃至于又一整本契訶夫小說來呢?老實說這是很有可能的,尤其對契訶夫小說而言。
我們先來看其中的一篇《火車上》。從命名方式(透明、非指稱或提示式的命名)到其具體內容細節,這的確簽了名般是契訶夫絕不會有錯。小說沒言明,但簡單就看得出就是一般人搭乘(或者說是契訶夫而不是托爾斯泰或屠格涅夫會搭乘,錢輸個精光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可能不得已也會,但滿心懊悔、犯罪感和怨懟會使他無心注意到車廂里這些人這些瑣事,即便瞧見了也會被他的絕望眼睛扭曲成某種陰森的地獄圖像)的廉價普通車廂,鬧哄哄地擠進來一堆奇形怪狀但正常平凡的人,包括連人家鞋子襪子都可以從腳上偷下來的扒手、不知道如何在人擠人車廂里安置自己一雙長腿遂咒罵起科學家(不是說他們無所不能嗎?)的戴草帽農奴、從香水味到法國式咬字發音都甜膩得惡心硬喬張成上等人不屬此一車廂的某女士、奇跡般回到車里卻以為行李被同伴擲回月臺當場嚎啕大哭的老太太、精彩無比不知道什么叫車票自有他一套理直氣壯乘坐火車辦法的帝力于我何有哉農夫,還有一個超然于這一切喧嚷物外、浮云上靜靜睡熟的絕美女子,以及一個跟著她無視這一切、只盯住她發呆臆想、王子般想親吻睡美人一下的對座老頭子,事實上要不是警察七手八腳阻止及時,就連那匹噴著鼻息踩著蹄鐵的大馬都上來了不是嗎?這像從彼時老俄國大地上每天開過來開過去的某班火車某節車廂直接剪下來的,但我們看那些手忙腳亂、道理講不清只好以咒罵威嚇收場如鎮暴的車掌和警察,還有火車頭拋錨叫天不應兩手一攤的火車司機,卻也同時看到一組制度、法令規章、體系乃至于現代化空降在彼時第一生活現場是如何的別扭突梯和始料未及,這輛彳亍于途的老火車生出翅膀噼噼啪啪起飛而去,成為空茫歷史大時間里的銀河鐵道列車,更現實,但也更滑稽更富想象。
正常人,正常的生活。
或者另外一篇《急救》。這講的是一名醉酒溺水、上了岸猶生龍活虎大聲咒罵自己兩個不孝兒子不休的老泥水匠,原本裹張毯子灌口酒就沒事,卻在整村子人全好心圍上來,經歷了全本新知的、進步的、宛如滿清十大酷刑的急救大百科之后,果不其然最終宣告淹死在干燥堅實的陸地之上——一知半解果然是最可怕的,一知半解比全然的無知還少一知,所以帶來更多災難,也更回天乏術。
開敞、明亮、自由、平等,然而最讓我們讀小說的人直接明白感受到的只是“舒服”,久違了的舒適無比,好像人從胸口心肺、手腳四肢到腦子眉頭都可以整個松開來伸展開來(有看過貓伸懶腰的模樣嗎?),和我們讀現代小說那種束縛、壓迫、時時像吸不到空氣的身體缺氧反應恰成對比。我總主張小說閱讀者在伸手可及的床邊應該準備一本契訶夫的小說,像氣喘呼吸困難的人該隨身攜帶呼吸擴張器一般。
契訶夫如印象派畫家般靈動的捕捉瞬間光影的一刻,但小說的畫面是空闊的,天空顯得比較高,如果在室內,屋梁也似乎架得比現代式的公寓要高,而且窗子大門總是敞著,讓風流通進來讓足夠的陽光射進來,也讓人可以自在地進進出出。本雅明喜歡談從民間故事到現代小說逐漸失落的“撫慰”功能,謙遜的契訶夫從不在小說里擺出智者擺出人生導師的模樣給予你教訓的話語,他的小說具體情節也更多是人的尷尬人的不運乃至于人無可回避的死亡,他只把你拉出來,帶你離開那個會罹患憂郁癥的地方,不讓你置身孤獨之中(本雅明指出現代小說從書寫者到讀者的深沉孤獨),不讓你封閉在窄迫寒冷的一人公寓中胡思亂想心生各種幻覺。契訶夫寫的是熟門熟路的小村小鎮,每個人都完完整整且彼此熟稔,這里沒有迷宮般的異鄉村子和城堡,所以讀小說的人也就不會是那個沒有名字、就算原來有名字也一無意義不被承認的土地測量員K。
對現代小說讀者而言,當我們在小說里讀到人的尷尬、不運和死亡,我們總(被訓練地)知道事情不只如此也不會就停于此,尷尬接下來會轉為人的墮落,不運會進一步帶來人的瓦解,而死亡的意義則是毀滅。但我們說,其實所謂的墮落、瓦解和毀滅都是特殊意義的詮釋性用詞,只有在人被某個體系給納入、在人和此一體系工具性、零件性隸屬關系的這一層面,才發生所謂的墮落、瓦解和毀滅。對獨立完整自主的個體而言,像契訶夫小說里的人們,就只是尷尬、不運和死亡而已。
這里我們先放一段有用的話,這是瓦爾特·本雅明說的,出自他《單行道》一書:“上古時期的雕塑在微笑里把它們的形體意識呈現給觀眾,像一個孩童把剛剛采集的鮮花散亂地舉起來遞給我們;而后來的藝術,卻板著很嚴肅的面孔,像成年人用尖利的草編織成的持久不變的花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