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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作為一個史詩舞臺

作為一個小說家,或者我們更精細些來說,一個英國籍的、書寫于十九二十世紀這段小說成熟時日的小說家,康拉德(Joseph Conrad)從每一個重要成分來看,幾乎都是個“闖入者”,這是他特殊到近乎成為唯一的原因,因此不管喜不喜歡他的小說,你都無法略過他,他一方猙獰巨巖般杵在人類小說大河這段航道之中,供你贊嘆或者咒罵。

約瑟夫·康拉德,他原來的名字可比這長多了,全名為約瑟夫·特奧多·康拉德·科爾澤尼奧夫斯基(Jósef Teodor Konrad Korzeniowski),來自波蘭這個不幸的國家;康拉德超過二十歲才學英文,據他自己講,在他決意移居英國這個現代小說最古老也最成熟的母國之時,他會說的英文還不超過六個字;而且,跟我們所知之甚詳一代代受文學召喚前來的非西歐文學大師(如福克納、博爾赫斯等)不同,康拉德跑到英國是想成為正式水手,加入彼時尚雄霸七海的英國商船隊,日后他也如愿干到船長,海上的最后四年,他嘗試寫他的第一部小說《阿爾梅耶的傻念頭》,到一八九四年他三十七歲時完成,這也才是他上陸轉行成為小說書寫者的“小說家康拉德元年”;就文學書寫而言,他不算是個素人創作者,他有他個人“波蘭式”的文學教養,父親是個浪漫的波蘭民族革命者兼詩人,因爭取波蘭獨立而遭彼時的帝俄逮捕并舉家流放,正因為這個酷寒如冰的記憶,康拉德一生視俄國人為寇讎,包括所有偉大而且本來最方便成為他文學導師的俄國小說家,而進入英國的前面整整十五年時間,他又封閉在水手漁夫的特殊世界里面,因此純就小說這一行來說,他真正閱讀的、知道的其實并沒太多,這當然可以無礙于創作(有礙于成為學者或論述者而已),但對于他所處已然充分成熟到某種專業化的小說年代而言,終究是不尋常的。

也就是說,從國籍地域、語言文字、專業技藝甚至到所謂的書寫心志,康拉德都是外來的,帶著一堆異質之物,以及一種不知今夕何夕的魯莽。某種意義而言,他因此得以面對一個原始的、混沌的、不被專業分工割裂甚或沒有文明堆疊的完整小說世界,不知道也才不理會哪些部分已被充分處理過不必再講,哪些部分已一再證實無力處理是小說思考和書寫的合理限制,哪些部分又因現實世界的推移已然被人們普遍丟失遺忘不復看在眼里等等等等;用康拉德自己小說中的重要“元素”來比擬,他小說書寫所面對的世界模樣,比較不像一道有汩汩時間流逝聲音以及時間層次變化的內陸河流,而像大海,沒前后左右,沒航標,沒留下前人走過的痕跡,開闊、無垠而且你無法像統治一道河流般占領它(如馬克·吐溫占領著密西西比河或加西亞·馬爾克斯占領了馬格達萊納河),人自由但渺小如一粟且時時有迷航沒頂的危險,能指引你前行的只剩人心,你自己的和他人的,兩者一樣隔絕、幽微、晦暗、時時被掩遮而且移動變異欺瞞,既亙古存在又不可信任,你得認真地找尋它、盯住它并解讀它,這甚至得是某種技藝(技藝的意思是技術也是每天每時重復得做的事)。人心,一如航海人頭頂上的原始星空。

當然,我們應該說康拉德也航行過且書寫過內陸河流,像他日后最為人知的《黑暗的心》,但那是一道文明曾試圖入侵卻又快快撤退的非洲大河,也因此這反而成為康拉德筆下最荒敗可怖的一次航行景觀——河流沒有大海那樣命運般的厚度和廣度,讓死亡既在視覺上更在感受上意義上消化于某種巨大時間縱深的自然規律之中,成為恍若無事的沉睡或更干凈的循環回歸,死亡在這里只能是失敗、肢解、尸骸曝曬和腐爛,就像康拉德所說的船只觸礁擱淺是最悲慘的死狀一般,這正是我們通過《黑暗的心》說故事人馬洛船長的敘述所看到的。康拉德自己在這趟機械河輪(他痛惡的船)航程里大病一場,也相當程度催化了四年后他結束船員生涯的最終決定。這個岔出去的航行成為他生命中的一則重大隱喻。

如此的小說書寫方式,我們其實可以說,一八九四年上了岸轉了行的康拉德船長,似乎并沒真的放棄他的冒險行當,他好像只是上了另一種船,航向另一個大海而已,而且,這回他得自己一個人駕馭這整艘船,再沒大副二副和一堆水手可供他指揮使喚,這讓他總顯得手忙腳亂,顯得有些力不從心,尤其在面對人性大風暴襲來的時刻甚至不免狼狽,但總的來說,相當勇敢到堪稱壯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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