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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史詩時代

純粹從小說書寫的專業技藝層面來說,康拉德的確是一直有麻煩的,他這方面的弱點和他小說大師的成就地位頗不相稱,卻也饒富趣味,這似乎在在提醒我們,好小說真的不只是專業文學創作初級課堂上教的那一套布局、文字什么的而已,而是你到底想說什么,以及你終究說了些什么,期期艾艾的也好,口齒不清到有點紊亂無序也好。當然,好的書寫技藝從來就不僅僅只是純下游的表達或表演而已,它同時也是某種艱難而且獨特的召喚方式或咒語,上溯書寫源頭叫出來書寫者不容易表露甚至不知道自己有的東西,恰恰好因為有這樣子的有機聯系,讓我們不孤立地、切割地去丈量書寫技藝本身,更不用黑白二分的成功或失敗去判決它,而是某種“程度”的問題,某種被表述之物和表述方式之間的彼此相互詢問應答到討價還價的問題,說的東西夠強夠好,像康拉德這樣的可疑技藝就禁得住折耗,也變得可以忍受(當然也總有一些人不愿意忍受,比方說另一位同樣用非母語寫小說但技藝驚人精湛的納博科夫,他的確最看得出康拉德的粗疏),甚至還讓某些讀者生出一種沙中淘金的自虐樂趣,有著察人未察見人未見的特殊滿足和驕傲。不是有相當一些ego較大的人更喜歡這樣子嗎?

真的,如果我們能不震懾于今天康拉德的巨大聲名以及因此而來的一堆溢美之詞,老老實實地重讀康拉德的小說,我們很容易發現他的“古老”——大概從小說才開頭一兩頁就古意盎然,那就是說故事的人馬洛船長,這不是菲爾丁、笛福他們那個現代小說曙光時刻的書寫方式嗎(借助信函、日記、遺稿、某本遠方流傳的珍稀之書或某個喋喋不休的人好證實確有其事)?那種層次的真實和虛構負擔,書寫者和閱讀者兩造不是早已商量妥當大家都沒困擾了嗎?老實講,康拉德這個馬洛船長,說來還遠遠古老于梅爾維爾《白鯨》里那個“既然每個人都死了,那誰負責把故事帶回來”的以實瑪利,同樣從船上歷劫或至少目睹了奇怪的事歸來,抓鯨魚的以實瑪利無疑比運香料運羊毛木材的同業馬洛更靈動自然而且還更可信,他不只是個你忍不住會問“為什么事情發生時他都正好在場”的旁觀者見證者而已,以實瑪利同時仿佛無可遁逃于天地之間地卷入了亞哈船長這趟瘋狂復仇之旅,最終還靠著那個棺材改成的浮子(充滿文學隱喻趣味)才逃得一命;而且,一樣嘮叨,一樣自己一個人不容插嘴地講完厚厚一部小說,相對于馬洛船長已達笨拙程度的平鋪直述和話說從頭,我們看,“就叫我以實瑪利吧。前些年前,且別管究竟是多少年前,我口袋里只有很少的錢,或者沒有錢,岸上也沒有什么特別引起我興趣的事,我想,我可以航行一下,看看世界的水鄉澤國。這是我一向的習慣,用來驅除愁悶,調節血脈……”這般興高采烈得幾乎從紙上跳出來的開場白,可不只是一個獨立的、外加的、和內容不發生化學反應的沉沉背景聲音而已,更有意思的是,這人看來還不肯透露真實姓名,以實瑪利這個上看《圣經》的詭譎化名(亞伯拉罕和婢女夏甲所生的庶子,相傳是阿拉伯人的始祖),配合他故事時間的曖昧彈性以及說者和聽者的虛實關系,仿佛把閱讀者帶入到某個港邊的小酒肆里,一個不意邂逅的不眠之夜中,同時又像瞬間從人生現實蒸騰而去,融進了亙古的傳說寓言世界,里頭隱隱有《舊約》嚴酷上帝的身影。

這才真叫會說故事的人。問題是梅爾維爾的《白鯨》成書于一八五一年,而且在美國,彼時現代小說書寫的邊陲未開發之地,而梅爾維爾本人比康拉德更不是個科班出身的書寫者。

然而,所謂的古老有個奇怪的時間悖論,顯得陳舊不堪的通常并不需要幾年工夫,有時幾天幾星期就夠瞧了不是嗎?但奇怪某些經歷了百年千年萬年的東西卻生鮮如新,現代感十足。前者是被時間耗損淘汰的垃圾,像壞掉而且再沒人生產的機器零件,我們稱之為過時;后者則不僅有著強韌的抵擋時間力量,甚至時間還倒過頭來幫助它,把流光的風蝕化為打磨過程,像埃及金字塔或米開朗基羅的壁畫,“太陽曬熟的美果,月亮養成的寶貝”,這我們稱之為亙古而常新。這個看起來很不公平的現象,固然也有著機運問題,但其實僥幸的成分不多,是垃圾是珍寶,最終仍取決于事物自身的本質,時間這個無情的力量只是暴現它而已。

這兩種古老同時出現并纏繞于康拉德小說中,唯后者的力量遠遠大于前者,其光芒熠熠照亮了技藝和文字的晦暗。很多人正確地看出來,康拉德寫的其實是某種巨大的史詩故事,現代小說一直很樂于宣告這是陳舊、過時乃至于不再成立的老東西,方式上有點像寓言里那只跳了半天遂決定告訴自己葡萄一定很酸的狐貍,唯真正誠實、深刻而且在實踐中看出現代小說書寫限制的人(因此創作者遠多于評論者,唯限于頂尖一層的創作者)心知肚明,現代小說在人性探索的某一面大大跨前一步的同時,也不得不丟失掉某些極珍貴的東西以為代價,某種如弗吉尼亞·伍爾夫所說的“巨大而簡單”的正面東西,這使得現代小說變得更聰明更機巧更不易受騙同時,始終有某種“墮落感”,你沒蒼老世故到不感動,但卻早已蒼老世故到完全不相信它,感動卻無法信以為真,因此它成了某種哀傷的、不可能獲致的向往,可是它明明又是人曾經普遍擁有而且生活于其中聆聽它并傳述它的東西,因此它又是回憶和鄉愁,是現代小說難以回返的童年幸福時光。

就這樣,既在前又在后,既在古昔過去又在伸手不及的未來,招魂和追求同時進行,而更讓現代小說無可奈何的是,明明是這么簡單、這么素樸到近乎傻氣的東西,但一代代這么多聰明而且技藝千錘百煉的書寫巨匠奇怪就是再沒人寫得出來。事實上不只小說家,弗吉尼亞·伍爾夫告訴我們,還包括一代代的大詩人(詩人相信他們才是史詩的后裔,這里一直有遺產繼承權之爭暗地里進行),“華茲華斯和柯勒律治、雪萊和濟慈、丁尼生、斯溫伯恩以及勃朗寧……但卻無一人獲得成功”。于是我們不斷重復看到的便是,他們熱切地談論(如本雅明)、跨刀翻譯甚或參與搜集整理和改寫(如卡爾維諾),并在他們輝煌的書寫人生中留下些局部的、片段的試寫文字(如博爾赫斯的《惡棍列傳》和潘帕斯草原高喬人短篇云云),但好像只能在外圍打轉,史詩故事就在那里,燈火闌珊卻咫尺天涯。

然而,在這一堆書寫巨匠團團轉同時,偏偏有人簡簡單單地、干干凈凈地、什么準備或預兆也沒有地一提筆就出來了,宛如這幾百上千年時間根本沒發生過一般,這人就是從印度半島冒出來的吉卜林,一個文學素養有限、思想高度不足而且連人格都有點可疑的家伙(博爾赫斯幾乎是叫嚷出來地說,他怎么可以讓吉姆去干間諜“那個該死的行業”)。吉卜林極幸運地只一步就從叢林跨上諾貝爾文學大師的巔峰位置(幸運的意思是,要早生個幾百幾千年,吉卜林極可能只是廣大民間社會總有的那類生動的、受鄰居鄉人歡迎的、并賴此糊口的無名說故事人而已)。其真正的奧秘便源自現代小說對于史詩的這個特殊的“記憶/向往”,吉卜林戲劇性的出現,遂有點像人類學者從東非挖出那具阿法南猿露西的骸骨一般,我們本來就知道她存在甚至熟悉,卻又驚喜不敢置信,所以據說諾貝爾那次頒獎典禮上,有記者如此情不自禁地寫道:“真希望他手里抓著一條蛇……”

所以說,問題不在于古老、過時乃至于技藝失傳什么的,而在于“不成立”——所謂的“不成立”,并不僅僅只是語言文字這個層次的麻煩,比方像羅蘭·巴特所焦慮的污染問題或德里達他們所細膩追究的漂流虛無問題,這其實是文字語言之前一整個世界消失的問題,適合史詩那樣巨大而簡單東西生長存留的條件,已從我們生活的土地杳逝了,或更直接地說,我們已不再相信了。不相信,如何能再傳述、再書寫呢?

現代小說的發展可清晰看出一些不回頭且直線加速的單行道,其中一道便源于這個不相信。思維的除魅,或用本雅明詩意而意象豐饒的話來說,是人的生命和天上的星辰逐漸斷去了聯系并持續遠離,人仍舊被命運撥弄,唯已不再是有意義有目的的操控,或者說,我們已不相信其背后有善的或惡的意志,也就是說,命運已不復是個神(或莎士比亞筆下熬煮大鍋子的三女巫),而降格為偶然或者幾率,沒有記憶沒有連續性所以也就無從預期并待之以任何愛恨情仇;同理從人這端看回去,人的任何作為亦回不到天上星辰那里,牽動不了世界的運行,人的成功、失敗乃至于毀滅遂縮小為只是你一個人的成功、失敗和毀滅,頂多及于你方圓幾英尺內的親人友朋,再無可能如普羅米修斯或阿喀琉斯那樣改變整個世界,震動天地諸神。

連革命都沒了,像一八四八年領先消失的西歐。

這個人與天上星辰持續遠離的思維紅位移現象,由于系通過人的逐步覺醒、懷疑、破解到不相信完成的,這里便包含了一個時間程序,以緩緩侵蝕、瓦解、流失的樣式呈現出來,因此,它還可以被我們具象地、經驗地予以“空間化”,一塊一塊土地輪著進行,比方說西歐最先,然后沙皇統治下急于西化的舊俄,再來東岸新英格蘭十三州除外的北美新大陸,東歐,亞洲,拉美,非洲等等。這個思維的變化和小說的變化軌跡很清楚是一致的。

如此似乎也某種程度(極有限地)解釋了康拉德和吉卜林的不同小說風貌——康拉德不像吉卜林那樣停留于明亮、開闊、流暢、史詩大線條的原說故事方式,該說他努力寫得比較“像”現代小說或者他所在的世界較早也較多遭到現代化的入侵?我們借用波德萊爾的話來說是,“他在古代理想中加入了現代藝術的好奇和精細,這種組合經常使他的作品具有古怪的魅力?!钡@是善意地從成功一面來說,事實上,康拉德也在古代難以再成立的理想中加進了現代小說的多疑和酸澀。畢竟,這不是你可以簡單從現代小說和史詩故事只擷取其長處強項組合起來創造某個動人高峰的問題,記得聰明但相貌平庸的蕭伯納和美麗但腦袋空空的鄧肯(Isadora Duncan)結婚那個笑話嗎?天底下沒這等討巧便宜而且正正好的事;這是兩個異質東西激烈撞擊的危險不可測之事,其中相斥的遠比相容的多,而且更在核心的、本質的、難以讓渡妥協的層面。思維的好奇和精細化,事實上正是史詩故事所賴以成立那些大剌剌的、不假思索的、仿佛大家約定好了一起信守或說自明的大價值之所以崩毀的關鍵,它一旦啟動,便難能喊停,遑論回頭。我們曉得,二十一歲進入英國的康拉德,先是把自己投入海洋整整十五年之久,三十七歲上了岸之后也一直過著半隱居半隔離的生活(“他的周圍總有一種神秘的氣氛。這部分緣于其波蘭出身,部分由于他那令人難以忘懷的外貌,部分是因為他喜愛住在聽不到饒舌者流言蜚語、不受女房東們干擾的窮鄉僻壤”),船上的水手戲稱他為“俄羅斯公爵”,他一直頑固地守衛著他毋寧更波蘭貴族式的老想法老價值(康拉德既不相信民主亦不相信革命,這兩者對他都太“現代”了),然而,懷疑終究仍無孔不入地滲進來,尤其通過現代小說書寫對人性的好奇和察覺——某種程度來說,康拉德的書寫生涯仿佛重演了史詩故事到現代小說的這段歷史,這也使他越晚期、越向現代小說傾斜的作品越失去了“古怪的魅力”,用弗吉尼亞·伍爾夫的話來說是,“有一種不自覺的朦朧感,一種不確定,幾乎是一種幻滅,使人困惑,令人困倦。”原來那些古老高尚的情操價值仍在,忠誠、憐憫、榮譽、服務云云,但似乎變得有點空洞,或說有點孤零零的,廢墟般過度被保留,過度被強調。

只因為人心遠比海洋更復雜,“它有自己的風暴;它有自己黑夜的奴隸”,作為一個深知書寫之難的小說同業,伍爾夫對康拉德的診斷是,“對他的嚴峻考驗在于社會整體,而不是與世隔絕?!?/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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