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重讀:在咖啡館遇見14個作家
- 唐諾
- 1831字
- 2019-01-25 10:42:49
沒有人,只有神
先來想,在莫斯科審判之前的人類長段歷史里,人們可曾擁有過如此超越這一切、而且視這一切如糞土的最重要東西(且不管是不是錯覺)?可能有的,比方說神,尤其是加爾文教派相信的那種神。
加爾文教派的神,不是柏拉圖式至善代稱、一切美好價值總和而且自動和睦相處的那種神,當然,他們仍說祂是至善的,但有關這個神的至善屬性始終語焉不詳,只知道殊少人性的道德色澤,毋寧更接近某種蠻橫的、至高無上的強大力量。或者說,祂的至善不是當下的事實,而是遙遠的應允;不是慈悲的賜予,而是人得為祂爭戰、為祂打碎既有的一切才可望降臨。由此,加爾文教派有一個極其特別的天國預定之說,構成了其信仰的真正內核——天國一定會來,這是神預定好了的,但沒人知道何時。這個神極其陰森,有完全不可知的一面,加爾文教派曾用月亮來比擬祂,說正像月亮有一面永遠背著我們;而這個預定好了的天國,又是人完全無法干預無法改變的,包括誰進天國誰下地獄也都由神事先決定,行善積德這種普世宗教的萬用入場券,在加爾文教派獨獨是行不通的。
一般我們把加爾文教派這樣的預定說稱之為“最后的辯神論”,這里的“最后”,不是高明精深到再無可挑剔辯駁的意思,而是指他們不再打算和大家講道理、關閉大門一切到此為止。加爾文的神決定一切,唯獨祂自己完全不受約束,包括祂自身創造頒行的法則,包括邏輯,也包括道德。這個全然自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神,其實返祖回到《圣經·舊約》的那個狂暴耶和華,而其最生動的描述則是《約伯記》里在旋風中現身講話的樣子。《約伯記》里,祂容忍甚至嘉許滿口怨言的約伯,只因為約伯自承渺小,不知道也無法解釋神意欲何為,卻不留情地出手懲罰以利法、比勒達和瑣法這三名努力為祂(道德)辯護的倒霉鬼。祂禁止人自認有詮釋祂作為的權利和地位,不允許人冒出來某種程度的自我意志,只因這里頭隱藏了某種具備繁殖潛能的平等種籽,不僅褻瀆,而且極可能是危險的,會改變人和神的必要特殊關系,會讓人緩緩離開他渺小如螻蟻、單一如工具的身份。
更重要的,神的作為如果需要解釋,就代表了祂仍受到某種約束,祂就不再是萬能、超越一切的神了。
所以絕非偶然的,所有至高無上者總是不允許人有說話談論自由的,往往連滿懷善意的詮釋或贊頌都不可以,不只是內容問題,而是根本上就不該有這個說話談論的位置。約伯以他的卑小順服而不是以他的睿智堅忍稱義,他最終獲得什么獎賞呢?除了更多財富之外,神還“補給”他七個兒子三個女兒,比原先為了試煉他弄死的那七個兒子三個女兒更好更美麗。只是,人命真的可以這樣讓渡這樣替換這樣純數字地以這個補那個嗎?像壞掉的零件,像電腦升級,這倒真是絕佳的隱喻了。
由此,我們來看《新約》著名的登山寶訓,便得到完全不同于一般的圖像了。耶穌在論起誓、論愛仇敵、論施舍、論禱告、論禁食等教諭里頭皆再三強調這些作為“不要行在人前”、“若是這樣就不能得你們天父的賞賜了”。世人不知甚至誤解都沒關系而且可能還是必要的,唯一重要的是神與人的一對一私密關系,你知祂知;是孤獨但高傲堅決地行在神已鋪好的道路上,你真正的報償在未來的天國,你面向它,自然就會把此時此刻的塵世置之背后。也就是說,即便是道德善行,也不是人與人之間善意善念的彼此領受感染交流,從而希冀它風吹花開般在人間擴散開來,成為一個更溫柔的當下世界,而是人只做給神看,證明給神看,既是信仰的精純試煉,更是人在神的道路上的做工前進——我們在《正午的黑暗》小說中,清清楚楚看到魯巴肖夫正是這樣侍奉他的神。
這樣,我們就得到一幅非常詭異的至福圖像了——天國早就造好了,但卻在未來。早已完成的天國,你既無需參與創造亦無從參與創造,甚至連思考它討論它都不必也不好(完美的任何改變都等于是破毀),留給人們的,于是就只剩一張時間表,人要問、要想、要忍受、要行動、要犧牲拼命等等等等都只能限定在這紙薄薄的時間表上;更影響深遠的是,既然天國早已造好等在那里了,意思是此時此刻這個寒酸的世界,即使還摻雜著一點好東西,亦不值得珍視存留,如果燔燒它們有助于這張時間表,我們便不應該因為此地還有五個十個義人而遲疑卻步;如果,更常被想到被主張的,因為這些小善小美的東西存在,讓人不舍當下,讓天國降臨的時間延后,那它們無疑是更大的惡,更該狠狠地拔除掉。眾所皆知,馬克思便是這么看待人道主義的。
人命,人的榮辱和尊嚴,以及人所最后堅持的那一點是非真相,俱屬這些容易舍不得的小東西,但用句宗教者常用的謙卑話語來說——在永恒面前,這一切又算得了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