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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斯科審判的監獄

監獄是個罪惡之地,或至少是個奇怪的地方,盡管對于我們這些善良守法或懦怯或走運的社會公民而言,它的存在正常合理到壓根想都不會去想,但對于那些置身其中的不幸或活該人們,這卻是逼你想東想西的一處強迫思考之地——統計學的巨大數字所告訴我們,古往今來數以億計之人進過監獄這一事實及其普遍性,絲毫不減損它對單一個人的特殊性,以及真實的作用,這是一個古老又古怪的數學悖論。在此地,生命被逼入了小小一方死角,我們曾經擁有和理應擁有的那些東西,包括法律所應允我們的、歷史和社會文明所應允我們的乃至于生命本身所素樸應允我們的,一樣一樣被凍結、禁錮、取消和剝除;而且,時間的意義及其模樣在這里也變了,它截去了過去、阻斷未來,把時間扁平化為某種“永恒的當下”,長而空洞而循環不變的當下,人孤獨地被拋擲其中,總要想出個道理、想出個出口或至少得靠想這想那好打發無聊的漫漫時光,所以我們有契訶夫、有葛蘭西、有布朗基、有王爾德、有司馬遷和周文王姬昌云云。事實上,人類還據此發明了地獄不是嗎?就算想象另有出處另有靈感,但起碼其物質基礎和經驗細節是此地借來的不是嗎?

《正午的黑暗》也是一部監獄之書,開始于老革命家魯巴肖夫的半夜睡夢中忽然被捕,結束于他審判認罪之后的后腦勺兩槍,場景幾乎沒更換過,除了一些脫逸出去的回憶,奇怪那業已不存在的,反而是全書僅有的幾處有溫度有色彩的畫面。

關于監獄,庫斯勒本人無疑是有夠豐碩的第一手經驗材料,但《正午的黑暗》意不在此,這本書有更迫切更特殊的任務,它專注地凝視并試圖解釋一個看來極不合理卻反復出現的駭人事實,請注意這里,不是誰憂心的推斷,而是一再重復的事實,那就是——在斯大林全面整肅的極權打造過程中,那些不乏出生入死實戰經歷、挨過迫害、忍過酷刑、死亡都屈服不了他們的硬漢般老革命同志,忽然全變成一只只軟弱溫馴的綿羊,不反擊,不答辯,最奇怪是他們完全配合演出審判的荒謬劇,主動承認加諸他們頭上的莫須有反革命罪名(多年后相關機密資料出土證明全系誣陷),不僅沒生物本能地保衛自己性命,就連自身最后一點榮譽乃至于尊嚴也拋擲不顧(前者可能不操之在手,但后者是做得到的)。

人類歷史上諸如莫斯科審判的不義審判多矣,我們曉得,通常這反而是受迫害者的專用舞臺,是慷慨陳詞以明志的回光返照時刻,留下最多超越了死亡才可能痛快講出來的歷史證言。也因此迫害者總想盡辦法回避公開審判,如今天大家所熟知切·格瓦拉的迅速處決,以免審判實質意義的必然顛倒;相對的,從被統治者、受迫害者的角度,爭取到公開審判,一直被視為人權歷史的重大進展。然而,這一批老革命者卻逆向地選擇“默默地去死”,最后講的是“我向國家,向群眾,向全體人民跪下雙膝”這么卑微不堪的話,這到底是發生了什么奇怪的事?這些人在監獄中等候死亡緩步但必然到來的綽綽有余時間里,他們究竟都想些什么?是如何看待自己這即將蓋棺的一生并做成這么不可思議的最終決定?

人不畏死,以死亡來恫嚇是徒勞而且笨的事情。很明顯的,關鍵答案所在的地方,不是外部的死亡和肉體酷刑的獰惡脅迫,而是人心,受迫害者的獨特心理;我們應該追問的問題是,他們究竟在保護什么?還有什么比人的生命、榮辱、尊嚴乃至于最后那一點是非真相更重要?或換一個角度想,到底存在一個什么東西,會讓生命、榮辱、尊嚴和是非真相全變成這么可犧牲、這么無所謂?據此,庫斯勒在書前那段制式題詞便顯示了沉沉的重量和宛如封印著的秘密了:“本書中的人物都是虛構的。但是決定他們行動的歷史環境則是真實的。尼·薩·魯巴肖夫這個人的一生是所謂莫斯科審判的許多受害者一生的綜合。作者認識其中好幾個人。本書謹獻給他們作為紀念。”

決定他們行動的歷史環境是真實的,意思是,這不是某一單一個人的不需理由胡思亂想,魯巴肖夫不是個特例,他的奇特抉擇和行動相當程度而言是被“決定”的,被某一個歷史現實里的巨大東西抓住并驅使。因此,《正午的黑暗》不是一部所謂的心理分析之書,人心的奇特變化源自某種歷史環境,源自某個外于人而且大于人的怪東西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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