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重讀:在咖啡館遇見14個作家
- 唐諾
- 2835字
- 2019-01-25 10:42:49
新宗教的懺悔
社會主義,其中教條的那一部分社會主義,尤其是日后掌權的那一部分社會主義,便成為新的神,給予人們同樣一個已完成的未來天國,以及同樣一紙時間表。《正午的黑暗》書成十年之后,庫斯勒和紀德等人合寫的那本告別之書《不能顯靈的神》,書名直通通的便是這個神,同時直接針對的便是這紙時間表及其指向的應許天國。
乍看很怪,馬克思是最厭惡宗教的人,斥之為蒙昧無知,且名之為鴉片,但日后他卻成為最巨型的宗教教主,以至于雷蒙·阿隆以子之矛地用“知識分子的鴉片”為書名來嘲笑他修理他;一如他畢生苦苦思索并相信自己已找出來人完整的、終極的、從政治到經濟到人性的全面自由解放的歷史規律和道路,可是日后他最虔信這些規律、最堅持走這條路的信徒像魯巴肖夫這樣的人,卻讓我們驚駭萬分地成為這么不自由不解放的人,別說未來天國遠在虛無飄渺云端的那一堆,他就連人類歷史辛辛苦苦掙扎到此時此刻人所普遍握有的都復歸失去。我們這里指的,不是他的系獄、審判和最終的兩顆子彈而已,而是他從情感到意志的全數無效徹底空無。書中,魯巴肖夫貴為新政權的人民委員,有顯赫無比的功勛和革命資歷,但他眼看和他有男女關系的女秘書阿洛娃莫名遭到逮捕入罪,眼看他一個個老戰友被當叛徒處決并從這個國家的歷史被涂銷,眼看“第一號”(即斯大林)清清楚楚把權力拓展成無限大,眼看人們更窮更苦,社會更糟糕……他什么都看到了,甚至預見并再三夢到自己被捕,時時解嘲地自語“他們要槍斃你了”,但這一切,只要把它們一一擺進那紙神圣的時間表中,在最終的天平上用另一端的至福天國為砝碼來稱量,就魔術般一下子全合理了、必要了,你不僅不該去抵抗,你還應該竭盡所有去配合。
我們說,《正午的黑暗》是一部監獄之書,但其實應該正確地說,是兩種監獄、兩重監獄之書。世人所害怕的有形有體那一個,用石墻、鐵門、大鎖、哨兵獄卒以及國家暴力組合而成,魯巴肖夫其實并不那么在意,他在此經歷了三波并未被拷打凌虐的提訊,并失去了身體的自由,但除了餓過兩餐、牙痛復發、香煙斷過糧,以及程度尚稱節制的疲勞審訊而外,魯巴肖夫并沒有真的受苦,也不以為苦;真正困住他的,是天國及其時間表所造成的無時不在無所不在巨大監獄,其由來久矣,遠遠早于那半夜敲門的聲音。魯巴肖夫必須在愈來愈荒謬的當下現實和永遠掛在地平線那里的天國找出更積極有力的論證解釋,好重新銜接起這不斷遠離、發出低沉嗚咽聲音如多普勒定律、眼看著就要斷去聯系的兩端。同時,如果可能的話,他還隱隱約約希冀這個新的解釋新的體悟,也能一并為他重新找到一己的站立位置、價值以及可能的行動。不為著改變,他最駭怕的正正是改變,改變意味著他整個生命的瞬間崩解,而是要重新確認自己的存在不疑以及和他大神的私密親切關系。我們大致可以這么說,魯巴肖夫,和“正常”的人犯完全不同,壓根是不想越獄的,他愛這個宛如他畢生產業的監獄,他在這里也遠比在自己家中睡得踏實安穩。真正危險的、深刻的、他曉得自己消化不了的,是監獄宛如磐石之上之外不斷在眼角余光里瞥見的那一點點天光云影、那幾顆細碎閃爍的夜星,透露出某種自由、某種他得拼盡力氣抗拒的廣闊無垠,美麗得令人痛苦,這同樣是他親身經歷并鉆入他記憶不去的片段,包括阿洛娃的身體氣息和頸子的柔和曲線,包括那個信任他卻自殺結束一切的熱情革命青年小洛埃,包括他奉命工作的異國城市光景,包括那幅釘住他腦子卻說不清楚意思的悲傷圣母像云云。
跟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馬佐夫兄弟》里大宗教審判官寓言故事講的一樣,魯巴肖夫不要自由,他要的是信仰和神跡。
以理念掛帥并以理念直接命名的《正午的黑暗》,并非依靠文學書寫技藝取勝的小說,但我們得說,書里頭寫得最好的(就文學專業判準而言),是魯巴肖夫那一抹奇特的興奮之情,自始至終鬼魅地浮現在生冷乏味的監獄石牢以及可預約的悍厲死亡之上。這仿佛是魯巴肖夫他最需要的,是“老戰士”重回他魂縈夢系的戰場最后一役,是他的大神終于又想起他啟用他如《圣經·啟示錄》中說耶穌來叩門,是他總算有機會又被那張神圣時間表所納入并要求他做點事了,一句話,他又“有用”了。因此,魯巴肖夫那三次審訊,是掌權者和人犯兩造間的無情斗爭和討價還價,但若我們把目光拉到歷史時間表的高高云端,就再清楚不過看出來了,他們其實面向著同一個天國結伴而行。這宛如一局棋戲,彼此都熟悉而且遵守游戲規則,尤其是魯巴肖夫自己,這他經驗太豐富了,唯一的差別只是這次輪他持白子扮演犯人角色而已。因此,這更是一次自我辯證自我對話,審訊席上坐著的人先后戴了老伊凡諾夫和新格列金的假面,但其實也正是昔時的魯巴肖夫自己。犯人的全新位置、處境和視角,讓魯巴肖夫正反辯證出他過往無從達到的深度和高度,他更看清楚自己和這張時間表的獨特關系,光榮地接受這最艱難也最深奧的最后使命,那就是像那位想必已安居于天國的窮寡婦般捐出自己僅有的兩枚小錢,一是他的命,另一是他的名譽(這是過往從未有過的),在已搭建好的公開審判舞臺上向世人坦承他犯下那些他從未犯過的叛國罪行,就像登山寶訓里耶穌所揭示的那樣。
如此,這部獨白的、反復自我辯證自我潔凈的《正午的黑暗》,于是很容易讓我們想到一些過往挺熟悉的書,比方說圣奧古斯丁的著名《懺悔錄》,和他另一本稍微沒那么著名的《上帝之城》。犯罪不是我真的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具體罪行,因此所謂的懺悔其實是積極地再次確認自己的卑微位置,讓自己更渺小,好照見出另一端神的巨大;讓自己更低賤,好照見出另一端神的崇高;讓自己的生命殞沒,另一端的神也就永生了——個人的懺悔,卻帶著為世人受過的覺醒意味,因此他匍匐在神前,卻對世人毫無慚色,甚至還是個領頭者,是率先獲救的人,有這樣的得意和驕傲。
只除了一點點不同,魯巴肖夫這位新宗教的新圣徒,在他很幸福很平靜步上槍彈等候的祭壇途上,他還是保有一絲不甘心的人味。他有點想像法國大革命審判法庭上的丹東那樣大聲控訴:“你們糟蹋了我的一生。但愿我的生命能再起來向你們挑戰……”“你們要把共和國扼殺在血泊之中。自由的腳步成為墓石必須繼續多久?暴政已經出現了;它已揭去面紗,抬著頭,在我們尸體上踏過去。”他也有點遺憾,想去研究天文學,看看廣闊無垠的宇宙可還有另一種天國,可還容得下另一個天國,沒那么嚴酷那么嗜血但一樣至福的天國,或甚至沒有天國(日后,庫斯勒自己為魯巴肖夫走了這條路);也有一點來不及想清楚的狐疑,他隱隱約約覺得有哪里不對勁,在他為這紙時間表所找尋出來的“無可爭辯的原則”一定哪里有處裂縫,但他只能微弱地詢問,為了目的真的就可以不擇手段嗎?“他有一次在日記中寫了什么:‘我們拋棄了一切傳統,我們唯一的指導原則是后果邏輯。我們航行沒有倫理壓艙物。'/也許邪惡的核心是在那里。也許人類不宜沒有壓艙物就航行。也許理性本身是有缺陷的指北針,把你引向這樣一個迂回曲折的航道,以至于最后目標也消失在濃霧中了。/也許現在就要降臨大黑暗時代。”
魯巴肖夫只走到這里,一九四〇年當時第一時間反映莫斯科血腥審判的庫斯勒亦暫時只走到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