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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代的溫柔

然而,太長的好運氣有其難以逃遁的代價。中一次獎誰都曉得那是幸運、是這一生可能只造訪這么一回的恩賜,你會心存感激,但當它持續五年十年甚至更久,就不可避免地質變成某種正常處境,是我本來就該享有的東西,你的生活樣態、生命樣式乃至于夢想,會建立在這終究不會駐留的基礎上頭,和它密密地嵌合交織起來,以至于它最終變成你損失不起的東西,這是好運氣利用人性的最令人無法招架的反噬。《渡河入林》和之前海明威小說最根本的不同便在這里,《渡河入林》最真實的悲傷也源自這里。

只是它未免來得太晚了些,生命時光已然揮霍殆盡,再沒那個余裕重新去學去想來對付它,再沒有戰場,只有廢墟,甚至是青草重新長長、農家重又冒起炊煙的沒有遺跡廢墟,就像《渡河入林》書中老上校尋覓而且自言自語的那樣;更糟糕的是,海明威簡易到討巧地步的那一點點生命哲學,根本性地阻斷了所有突圍和救贖的可能,他相信肌肉,不相信頭腦和心靈,而肌肉總是這三者中率先松弛老化的,這條路已不回頭走下去了,“走向了原始與野蠻,通向了D. H.勞倫斯與某種民族學”。盡頭處便只剩老動物般的頹然倒下死亡。

把時間直接跳到我們此時此刻,一切就更明白了——戰爭仍不時開打,但我們說那是愚人、惡棍和瘋子難以根絕的惡,至遲從越戰之后,就連后知后覺的美國人也都這樣想事情了,紫心勛章什么的比越南土產還不值錢還拿不出來;獅子不再是百獸之王,一如長著好吃排翅的鯊魚不再雄霸七海一般,如今它們遠比我們家里的蟑螂還脆弱、還容易捕殺滅絕;日前,就連西班牙斗牛也從善如流改了,如今面對憤怒公牛的不再是那種喬張作致的攜劍斗牛士,而成為空空兩手的體操選手,以靈巧的前空翻后空翻來閃避銳利的犄角;非洲的薩伐旅safari,源自東非斯瓦希里語,指原野上的探險旅行和獵游。則是所剩不多那些西方的有錢有閑冷血肥佬才干的蠢事,正常人去那里是救助醫療災民難民的。如斯大情境之下,我們如何再能津津有味地展讀《戰地鐘聲》、《死在午后》和《乞力馬扎羅的雪》呢?

張愛玲有回講起她過世多時的祖母,聰明地慨嘆等她自己也死去時,她的祖母將跟著再死去一次。如今,海明威的文學處境大致也是這樣,他的神話在二次大戰之后死去一次,而在這一代曾經和他重疊活在世界、比他年輕、以大師之心仰望他的人們死去時,他將無可避免地再死去一次。

我們這一代人極可能是文學史上對海明威小說最復雜也最深刻理解的稍縱即逝時光,絢麗如晚照夕暉。之前,人們在時代的強光直射下,容易睜不開眼睛,陷入一種不假思索且沒有層次的熱愛,看不出他的局限與缺點;之后,則又會太棄之不讀,一種單純的遺忘,在歷史的黯夜角落里。

如今已年過七十的加西亞·馬爾克斯便屬于這么一代的人,他另外寫過一篇發表于《紐約時報》的深情款款文章《嗨!大師》,回憶自己年輕、什么都還不是的時光在街頭和海明威邂逅的美麗往事,文章篇名便是他隔一條街對海明威大喊致意的聲音,看來心情不錯的海明威也揮手回應;已經過世的卡爾維諾也屬于這一代人,我們前頭斷續引用的卡爾維諾的批評之言,便出自這么一篇名為《海明威與我們》的文章,卡爾維諾公正地指出海明威種種毛病,唯不改善意,“可是,十年后的今天,當我評估自己與海明威學習的成果時,我的賬目是盈余的。‘你可沒辦法愚弄我,老頭,’我可以這么對他說,最后一次沉湎在他的風格中,‘你可沒有得逞,你永遠也不會是個差勁的師傅。'”事實上,文章題名“海明威與我們”這樣的談論視角,已經就說明了太多事情了不是嗎?

加西亞·馬爾克斯和卡爾維諾當然都是遠比海明威好的小說書寫者,這上頭,海明威仍保有他最終的幸運。海明威自己絕不會看到一個文學前輩有這么多問題不口出惡言的,就好像他四下找人比拳擊一般,他也把以力相向的擂臺搬到文學世界里來,時時想證明自己比誰強大;然而,這些真正有實力一拳擊倒他的后來小說大師卻選擇以溫柔待他。

可溫柔不是不講出實話,而是怎么講實話,以及在非冷酷不可的實話之外多點什么——海明威小說,一旦失去了大時代的光環加持之后,其局限和缺點很容易被看穿,尤其是他始終停留于三十歲之前的心智程度,以及因此無可避免的虛假狂暴和感傷,更難以唬弄有年歲有生命閱歷的成熟眼睛,因此,喜歡海明威小說這件事很難成為一生持續不懈的事,人一到某個年紀和心智程度就只能告別它,如《圣經》說:“你若不回轉小孩的樣式,就斷不得進入天國。”于是,這些溫柔談論海明威小說的好心人,他們的多點什么,便是不約而同把筆帶回到自己的年少成長歲月,回轉到我是小鬼你是大師的最原初幸福關系,借此暫時收起理性的芒刃,慧而有情。

我們每一個人顯然都年少過,并不難回憶并理解所謂的啟蒙大致是怎么一回事。在那個與其說是閱讀、還不如講是熱切搜尋瞻望外面廣大世界的特殊時刻,對我們深具啟蒙意義的書,不見得需要多好(老實說太好還不行,因為相距太遠,不可能看懂),而是取決于它所聯綴并排闥送到你眼前的某種大世界圖像。因此,一方面它有個別性、偶然性和發散性,做不得書好書壞的可依據判別,如格雷厄姆·格林講“端看你爸爸書架上放著哪幾本書而定”;另一方面,它通常得有點疏闊、有點大言、有點通俗,書本身和作者有撼動世界的巨大聲名,因為書名和作家名字在實質內容之前,率先進入我們眼底,也領先一步給予我們對大世界的想象。卡爾維諾回憶海明威對他年少時日的吸引力便大體如此,“既是詩意的,也是政治的,是一種朝向積極反法西斯主義的困惑敦促,與純然智性的反法西斯主義相反”。意思很明白,對成長于原生法西斯的意大利半島且打過游擊的卡爾維諾,不是海明威小說,而是介入西班牙內戰的海明威這個人,作為一個反法西斯英雄的象征這沸沸揚揚的存在。事實上,彼時連左派都一度錯認海明威是“我們這邊的人”,這個天大的歷史誤會還持續了相當長一段時日,現實世界的錯亂荒唐構成了方位學的悖論,右邊的反方向并不必然就是左邊,反法西斯極右政權的海明威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都是大右派,24K美國制的標準格式大右派,那種你完全可預知某件事他會怎么反應、怎么講話、采取什么行動的右派。

但這些,一如青春幸福時光,已無可挽回地消逝了。然而不是有所謂“永劫回歸”這類的陰暗歷史說法嗎?適合海明威小說的那種大世界空氣誰能講他日不會反撲回來呢?這可能沒錯,但現實的神話英雄如瓷器,打碎了便難以完好黏合回去,因此,神話也許會重現甚或永存,但它不會費心回收海明威這個人,它只會重新制造出另一個海明威這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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