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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洲人的末日

作為一位歷史級的大小說家,海明威有他的真本事,那就是他明朗、爽利、踏實、帶著直覺舒服力量的描述之筆,這個強項顯著到某種奪目的地步,在很難達成一致看法的文學史上,這是極其少數無異議通過的結論,舉手的有熱愛他小說的人,也包括厭惡他小說的人。只是,除了為數很有限的唯技藝論者之外,我們曉得,光憑這一招,僅僅夠讓他寫成絕佳的短篇小說,絕對不足以支撐起他如此高度的小說大師位置,是好運氣的適時加入,共同玉成了這項文學功勛。這個特殊的好運氣,可不是簽中樂透彩券的一天一時之事,而是各種特殊歷史條件的配合無間全體到位,一路護送著他,從來自不起眼美國芝加哥的魯莽小子,到至少二次世界大戰的羽翼已豐大作家為止,數十年如一日。這樣的歷史條件如赫拉克利特的河水不會重返,因此,即便現在未來再有人寫出海明威這樣的小說,亦不可能成就海明威的聲名,這也幾乎可讓我們斷言,海明威的影響力和文學評價亦會隨著時間而迅速消退。

海明威會的東西有限,這讓他的小說書寫有著特殊的專注。用卡爾維諾的說法是,“他試著不要有其他問題,除了如何把事情做好之外,他不要任何其他顧慮:釣魚釣好、打獵打好、炸橋炸好、內行地觀看斗牛賽,以及做愛做好。不過在他的四周,總是有某種他試著逃避的事物,一種萬物皆空的感覺,絕望、潰敗、死亡的感覺。他一心嚴格遵守自身的行為規范,以及運動規則,他始終覺得應該將這些規則隨地強加在自己身上,而這些規則支撐著道德規范的重量,不管是當他與鯊魚搏斗,或是被長槍黨黨員包圍時,他緊緊抓住這一切,因為外頭便是虛空和死亡。(盡管他從未提起:因為他的頭條規則便是輕描淡寫)”

《渡河入林》一開頭便是這么一場把野鴨子打好的戲,還有上校不滿船夫沒把船劃好的戲——問題是,這樣素樸地、一個動作接一個動作地描繪人們學會了而且實踐了數十上百萬年的專業手工技藝,何以忽然在某一個歷史時刻有著攝人心魂的力量呢?為什么我們看著某人靜靜做一件如此平常瑣事時會跑出來“絕望”“潰敗”“虛空”乃至于“死亡”這么多天外飛來的感受呢?

有一句誰都聽過的園丁專業技藝老格言,“即使明天是世界末日,今天仍要種下滿園的玫瑰。”——也就是說在海明威動筆之前,上帝或者說人類的荒唐歷史已先一步幫他寫好這個必要前提,備好在那里作為他小說的大背景:末日,而且還仿佛是為海明威量身打造的末日樣子,由它負責供應絕望、潰敗、虛空和死亡。

這個特殊的末日,我們其實該稱之為“歐洲的末日”——一二次世界大戰的起火點和主戰場都在歐洲,上億死亡的絕大多數是歐洲人,這是好幾個世紀以來統治世界的歐洲正式衰敗;而這個末日,重創的還不只是人身現實,更深層的瓦解了歐洲人的思想、信仰、價值和想象,所有言之有據而且深信不疑的東西全在眼前崩壞,你以為堅實的如此脆弱,美麗的如此丑惡,亙久的如手中沙水中月,夢想原來是噩夢一場,一二次世界大戰以前所未有的瘋狂殺戮形式,全面地清算歐洲,逼他們交出世界的統治權,還逼他們交出世界的解釋權。

這里日落,那邊自會月升和星起。固然,歐洲而外的世界也遭歐洲人制造的災難所波及和卷入,但另一方面,歐洲而外的世界也因此有了機會而且還有了意義,其中最快速崛起的當然是大西洋另一側的美國,一二次世界大戰它兩度扮演支援者和終結者,都在半途伸手,投入了一些資源,也犧牲了一些人命,卻高獲利地擷取了幾乎全部的勝利成果。

在我們這個墮落而且軟弱的世界,贏家拿的永遠比你看到的甚至想象的多。現實力量的勝利,總有一大堆人在第一時間就幫它轉成思想和哲學的勝利,這就是所謂贏家哲學,是“勝利找勝利理由,失敗找失敗理由”的讀史寫史惡習。于是,美國得放到更顯赫的思想位置,賦予更多的注目和解釋,尤其是中部、西部這大半邊較粗鄙不文但強悍的新美國,東岸原新英格蘭十三州之地太歐洲式了,歐洲那些精致的、文明的、概念的、抽象思辨的東西已“實證”不行了,美國勝利乃至于有力量拯救世界的動人奧秘顯然不會藏在“歐式的美國”,你得到“非歐式的美國”那兒去尋找。

而且,對戰爭殺戮的普遍反省也得再等上一段時日,第二次大戰完全落幕在戰場上收尸才開始,之前這整整半世紀的時光,和平是臟名詞,溫文講道理不是呆子就是懦夫,懂得如何宰殺活物是人間最重要的技藝,也是最顯赫的行業。

這大致上便是海明威五十歲之前的世界模樣,一個萬世一時為他打造的舞臺。之前的馬克·吐溫出現得太早,而且調子太小鄉小鎮,也太滑稽突梯太顛覆,欠缺那種渾身肌肉還長毛的英雄氣;而與他同期的福克納又太敏感也太誠實了,本來他的出生地點比海明威更正確,祖宗八代的成分也更好吹噓,但他安靜地躲回南方“那方郵票大的土地”專心喝酒和寫作,把文學界期待的“新美國英雄”天命位置讓出來,而這上頭海明威是絕不會客氣的。

比較海明威和福克納其實是很有意思的,可惜我們這里只能大略講講。年輕未成名的時光,他們幾乎做了完全一樣的事,想方設法參加一次大戰而且同樣弄傷了腳,一次大戰后一樣游歷歐陸,以為文學志業的起點,但到此為止。福克納對戰爭的反省開始得非常早,一下子就清醒過來了,他以處女作《士兵的報酬》(Soldiers' Pay)告別自己對戰爭的向往,甚至就此告別現實的戰爭素材,往后,他筆下的戰爭是家鄉先人的美國南北內戰,反省不僅置放到歷史的時光縱深之中,也上升到人性的善惡幽微層次里,同時,他的書寫筆調亦承接著歐陸小說長河的技藝傳統,以此把歐洲人思索至今懸而未決的問題繼續追下去,是古老文字共和國的美籍現代公民;相對的,海明威則樂而忘返,他與喬伊斯等歐洲當代第一流的書寫者交游,但沒從他們那兒學到東西也不需要學,因為半民粹式地保有他的“美國本色”才符合彼時文學空氣中漂浮的期待,才是他獨有的書寫捷徑。當然,這樣的文字和書寫方式穿透力和負載力兩皆有限,撐不起太厚實的東西亦挖不出太深奧的東西,但這從來不會是海明威的困擾,他原本就沒那么多問題真的要問,也不覺得自己有什么責任得幫世人追問,他的小說主體是表演而不是思索。而如此輕靈的書寫形式和書寫用心,也和他人生現實里的“暴烈觀光主義”(卡爾維諾講的)小說形成方式配合得天衣無縫,讓他在最短時間內抓住異鄉的某兩樣醒目事物,可以馬上成為小說素材,如此蝗蟲過境般一地寫過一地,寫掉半個地球。一般小說家不能這樣子工作,他得有一個長時間的浸泡過程,這原來是記者的方式,而海明威就是有辦法把理應是五百字分量的報道,轉變成為一部像模像樣的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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