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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滲透著寒意

  • 管控命運的齒輪
  • 寒小妮
  • 5500字
  • 2019-02-04 08:12:32

王艷麗把最后一本憑證塞進鐵皮柜時,指甲在柜沿上劃了道白痕。窗外的蟬鳴正烈,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她新換的工牌上投下斑駁的影子——“出納王艷麗“五個字燙金耀眼,卻燙得她指尖發顫。

三個月前競聘結果公示那天,她在走廊撞見田娟。彼時田娟正踮腳往公示欄上貼通知,藍布衫后背洇出深色汗漬。“小艷來啦?“田娟回頭時眼里還帶著笑,手里的漿糊刷滴了兩滴在她新買的白球鞋上,“正好幫姐扶著點,這玩意兒老打滑。“王艷麗盯著那抹淡黃色污漬,喉嚨里像堵了團棉花,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此刻她站在出納臺前,玻璃柜里的印泥泛著油亮的紅光,讓她想起田娟帶她熟悉業務的那個下午。也是這樣的好天氣,田娟把一串沉甸甸的鑰匙塞進她手心:“這是保險柜的,這是憑證柜的,記住了,鑰匙離身就得鎖抽屜。“陽光穿過田娟鬢角的白發,在憑證封面上投下細碎的光斑,那時候田娟的指甲縫里還沾著洗不掉的墨水漬,講起“日清月結“四個字時,尾音帶著點自豪的上揚。

“咔嗒“一聲,鐵皮柜鎖上的動靜驚得她回神。田娟的座位還空著,搪瓷杯里的枸杞沉在杯底,像幾粒發皺的紅豆。王艷麗把剛買的話梅往田娟桌上推了推,玻璃罐碰撞桌面的輕響里,她聽見自己的心跳撞得胸腔發疼——上周公示欄前,田娟手里的漿糊刷“啪嗒“掉在地上,她彎腰去撿時,分明看見田娟后頸的碎發都在發抖。

走廊里傳來腳步聲,田娟抱著一摞賬本進來,藍布衫的領口沾著片梧桐絮。她把賬本往桌上一放,紙頁翻動的聲響里,王艷麗看見她右手食指纏著圈創可貼,是昨天整理舊憑證時被訂書針扎的。“田姐,看你愛吃的話梅。“王艷麗的聲音比平時軟了三分,目光落在那圈發白的創可貼,忽然想起去年冬天田娟教她用點鈔機,也是這根手指被機器夾了下,當時她還趕緊遞了片創可貼,田娟笑著說她比自家閨女還貼心。

田娟沒抬頭,筆尖在賬本上劃出刺耳的沙沙聲。王艷麗注意到她今天換了支新鋼筆,是財務科統一發的那種黑色水筆,不像以前總用那支磨掉漆的英雄牌。她默默退回座位,拉開抽屜時看見里面的薄荷糖——以前田娟總說她點鈔時手心冒汗,特意給她備的,現在糖紙還在,只是薄荷味早就散了。

下午三點,劉院長的皮鞋聲準時敲過走廊。王艷麗握著計算器的手緊了緊,果然聽見辦公室門被推開:“小艷,先支兩千給護工,發票明天補。“劉院長的皮帶扣閃著光,說話時手還在保險柜上敲了兩下,“張大媽家孫子急性闌尾炎,護工等著結錢去交住院費呢。“

王艷麗拉開抽屜拿支票簿,眼角的余光瞥見田娟忽然停了筆。筆尖懸在賬本上空,墨點在紙頁暈開個小圈,像枚沒貼牢的郵票。她趕緊低下頭寫金額,鋼筆尖在紙上打滑,“貳仟元整“的“整“字最后一橫拖得老長,差點超出格子。

“小王!“田娟的聲音像淬了冰,王艷麗手一抖,鋼筆“當啷“掉在桌上。她轉頭看見田娟正捏著那頁記著護工費的賬頁,指節泛白,“上周食堂的菜錢發票還沒補,現在又支?你這賬打算怎么平?“

“劉院長說張大媽家......“

“院長說的就對?“田娟把賬本往桌上一拍,搪瓷杯里的枸杞水濺出幾滴,落在她手背上,她卻像沒知覺似的,“去年分院的出納就是這么被審計局查的!人家現在還在待業,你想步后塵?“

王艷麗的臉騰地紅了。她記得去年冬天田娟帶她去分院學習,那個姓李的出納大姐哭著說自己被院長逼著無票支出,最后背了處分。當時田娟還悄悄跟她說:“小艷記著,咱們手里的章比公章還金貴,蓋下去就得擔責任。“

可劉院長此刻正站在田娟身后,背著手看墻上的財務制度,皮鞋跟在瓷磚上蹭出細碎的聲響。王艷麗捏著支票的手心里全是汗,忽然想起田娟以前總把她的支票存根按日期排得整整齊齊,像本裝訂好的日歷。

“田姐,張大媽家確實急......“

“急也得按規矩來!“田娟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上劃出刺耳的吱呀聲,“護工費可以走應急通道,讓人事科出證明,明天補發票照樣能支,非得當這個破例的口子?“

劉院長這才慢悠悠轉過身:“老田,特殊情況特殊處理嘛。“他掏出煙盒抖了抖,“張大媽是退休職工,當年為醫院捐過款的,這點情面還是要給。“

田娟沒接話,拿起桌上的財務手冊翻到第17頁,指著其中一行:“院里的制度寫得明明白白,應急支出需三人簽字,您現在只有院長批條,還差分管副院長和人事科的章。“她的指甲在那行字上敲了敲,“上個月剛培訓過的,您忘了?“

劉院長的臉沉了沉,把煙盒塞回口袋:“行,我去找李副院長簽字。“轉身時皮鞋踩在水漬上,發出沉悶的響聲。王艷麗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忽然發現田娟握著手冊的手在抖,她手背上的枸杞水漬已經干了,留下道淺淺的黃痕。

傍晚整理憑證時,王艷麗在舊文件夾里翻到張照片。是去年科室聚餐拍的,田娟正往她碗里夾排骨,笑得眼角堆起細紋。那時候田娟總說她是自己帶過最機靈的徒弟,連點鈔的手勢都學得有模有樣。她摩挲著照片邊角,忽然聽見田娟在哼《絨花》,是她們小時候常聽的那首歌,調子有點跑,卻比平時的冷臉柔和多了。

第二天一早,王艷麗剛把要賬大叔的半截收據塞進抽屜,就看見田娟抱著個紙箱進來。紙箱上印著“英雄牌鋼筆“的字樣,她蹲下身往外拿東西,露出半截磨破的襪子——王艷麗忽然想起田娟說過自己女兒在上大學,每個月的生活費得精打細算。

“這是前五年的憑證,你按年份理理。“田娟把本牛皮封面的賬簿推過來,封面上有行娟秀的小字:“每筆支出,皆有憑據“。王艷麗翻開第一頁,看見田娟用紅筆寫的備注:“2018年3月15日,購A4紙三箱,發票附后“,字跡工整得像打印的。

正看著,劉院長拿著張條子進來,上面寫著“付供貨商耗材款伍仟元“。他把條子拍在桌上,皮帶扣撞在桌沿,發出“咚“的一聲:“小艷,趕緊支,人家送貨的在樓下等著呢。“

王艷麗捏著那張紙,指尖冰涼。她瞥見田娟正盯著自己,眼神里有團說不清的東西,像暴雨前悶在云里的光。抽屜里的半截收據硌著腿,她忽然想起那個要賬大叔說的“老婆子等著買藥“,喉嚨發緊:“院長,發票......“

“發票下周!“劉院長的聲音陡然拔高,“我昨天跟供貨商打過招呼了,你趕緊的!“

“沒發票不能支。“田娟忽然開口,手里的算盤打得噼啪響,“上筆護工費的發票已經拖了四天,按規定該停支了。“

劉院長的臉漲成豬肝色:“田娟你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田娟把算盤往桌上一放,算珠碰撞的脆響里,她站起身,藍布衫的下擺掃過桌角,帶倒了那罐話梅,玻璃碎片濺在王艷麗腳邊,“我是財務科副主任,就得按制度辦事。“

王艷麗看著散落的話梅,忽然想起田娟第一次給她帶話梅,說是老家特產,酸得人瞇眼睛。那時候田娟總說:“咱們干財務的,就得像這梅子,心里再酸也得守著本分。“

“我辭職。“王艷麗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抖,卻異常清晰。劉院長愣住了,田娟也停了手,算盤上的珠子還懸在半空。窗外的蟬鳴不知何時停了,辦公室里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像小時候弄丟了田娟給的記賬本時那樣慌。

劉院長盯著她看了半晌,忽然笑了:“年輕人別沖動。“他拿起那張條子,慢悠悠疊成方塊,“這錢我讓辦公室先墊著,你再想想。“皮鞋聲漸遠時,王艷麗看見田娟悄悄撿起片玻璃碎片,手指被劃破了也沒察覺。

傍晚鎖門時,王艷麗在田娟的抽屜里放了盒創可貼,就像去年冬天田娟在她抽屜里放薄荷糖那樣。她摸著那本牛皮賬簿,忽然明白田娟總說的“守崗“是什么意思——不是鐵面無私,是把那些碎成玻璃碴的難處,自己先踩一遍。

走廊盡頭的燈忽明忽暗,王艷麗回頭看了眼辦公室的門,玻璃上“財務科“三個字在暮色里泛著光。她想起田娟教她蓋印泥的樣子,拇指按下去要穩,抬起來要快,就像做人,既要扎實,又得干脆。

夜風卷著梧桐葉掠過墻角,王艷麗緊了緊包帶,里面放著田娟送的那本《財務制度手冊》,扉頁上有行新寫的字:“守得住規矩,才對得起良心“。字跡有點抖,卻像枚穩穩當當蓋在憑證上的章,清晰得很。

田娟的指尖在賬本邊緣劃了道淺痕,墨漬被蹭成模糊的灰影。她抬眼時,王艷麗正盯著桌角那枚歪掉的回形針發呆,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她手背上投下的光斑,像串懸而未落的汗珠。

“你當這是過家家?“田娟的聲音松了些勁,卻仍帶著股子沒散的火氣,“上周審計局發的通報你看了沒?第三頁那個案例,跟咱們現在的情況一模一樣。“她從抽屜翻出份折疊的通報,指腹在“無票支出追責“幾個字上反復摩挲,“那姑娘比你還小兩歲,現在檔案里記著污點,考什么都受限。“

王艷麗的喉結動了動。她記得那通報是田娟特意放在她桌上的,紅筆圈出的重點墨跡都暈開了。只是劉院長昨天路過時,隨手翻了兩頁就扔回桌角:“小題大做“四個字,像塊冰砸在她心上。

“我知道田姐是為我好。“她終于開口,聲音澀得像含著沙,“可早上送藥的車堵在高速上,李護士長抱著保溫箱在走廊轉圈,說疫苗再不用就失效了。劉院長讓先支運費,我能說不嗎?“

田娟沒接話,轉身去茶水間倒了杯熱水。玻璃杯壁凝著水珠,順著她的指縫往下淌,滴在磨得發亮的鐵皮柜上。王艷麗望著她的背影,忽然發現她后頸的碎發里,藏著幾根比去年冬天更多的白絲——那時田娟帶她核對外賬,熬了三個晚上,也沒見添這么多霜色。

午后的陽光斜斜切進辦公室,把兩個人的影子釘在地板上。王艷麗數著田娟賬本上的紅圈標記,忽然聽見走廊傳來劉院長的笑聲。他正陪著藥監局的人往里走,手里的保溫杯晃出些褐色的茶水,“我們田主任是老財務了,把賬管得比保險柜還嚴實。“

田娟立刻從座位上站起,臉上堆著笑,眼角的紋路卻沒舒展開:“領導們快坐,剛整理好的臺賬都在這兒。“她掀開文件盒的動作又快又穩,王艷麗卻看見她捏著盒蓋的手指,在微微發顫。

等人都走了,田娟把文件盒重重合上。盒蓋撞在鐵皮邊緣,發出沉悶的響聲,驚得窗臺上的綠蘿抖落片葉子。“聽見了?“她轉身時,笑容還僵在臉上,“他在外人面前說我管得嚴,轉頭就讓你破規矩。這戲演給誰看?“

王艷麗的指尖在算盤上胡亂撥了幾下,算珠碰撞的脆響里,她想起上周去庫房盤點。老張師傅一邊搬試劑箱一邊嘆:“前幾年藥品漲價,劉院長自己墊了三個月工資給藥房補差價。“那時她還覺得,院長也有不得已的難處。

“你以為他容易?“王艷麗忽然抬頭,田娟正往茶杯里續水的手頓住了。陽光落在她鬢角的白發上,像落了層細雪,“昨天我去他辦公室送報表,看見他對著總院的催款單抽煙,煙灰缸里堆得像座小墳。“

田娟把水壺重重放在桌上,水汽騰起的白霧里,她的聲音又冷了幾分:“難就能不守規矩?前年分院火災,院長把捐款挪用去修辦公室,最后還不是靠賣救護車填的窟窿?“她拉開抽屜,甩出本泛黃的剪報,黑體標題刺得人眼疼:《違規挪用捐款,負責人停職檢查》。

王艷麗的臉騰地紅了。那剪報她見過,是田娟剛帶她時就拿給她看的,只是那時她只當是舊聞,沒往心里去。此刻看著照片里那輛被拖走的救護車,忽然想起門診樓前那輛總冒黑煙的舊面包——劉院長總說等經費寬裕了就換,卻每次都把錢先投進了發熱門診。

傍晚的茶水間飄著股消毒水味。王艷麗剛擰開熱水閥,就聽見隔間傳來田娟的聲音,壓得比水表滴答聲還低,卻字字帶火:“總院的審計組下周三就到!他還敢讓供貨商把發票開成辦公用品?當人家是瞎子?“

水流在不銹鋼池子里打著旋,王艷麗握著水杯的手有些發顫。她聽見田娟重重捶了下墻壁,“我女兒下個月就要面試醫院會計崗,我這當媽的要是栽在發票上,她政審怎么過?“

腳步聲漸近時,王艷麗趕緊端著水杯往外走,差點撞上推門出來的田娟。她眼里的紅血絲還沒褪盡,看見王艷麗,慌忙別過臉去擦眼角,指尖帶起的水珠落在藍布衫上,洇出個深色的圓點。

“水開了?“田娟的聲音有些發啞,“幫我也倒一杯。“

王艷麗接過她的搪瓷杯,看見杯底沉著層厚厚的枸杞渣。這杯子田娟用了五年,杯口磕出的豁口處,總沾著點洗不掉的墨漬——就像她這人,看著硬邦邦的,細處卻藏著磨不掉的舊痕。

走廊盡頭的公示欄換了新通知,“審計倒計時7天“的紅色大字刺得人眼暈。王艷麗路過時,看見劉院長正背著手站在欄前,西褲膝蓋處的褶皺里,還沾著片早上從工地帶來的黃土——住院部擴建工程,他每天都去盯進度。

“小艷。“劉院長忽然回頭,鬢角的白發在路燈下泛著銀光,“明天讓供貨商把發票開齊,不然審計組來了,我擔著。“他往樓梯口走時,王艷麗發現他的皮鞋后跟磨歪了,走起路來有點跛——是上個月冒雨去鄉下接義診醫生時崴的。

回到辦公室,田娟正把一摞發票按日期排開,每張背面都用紅筆寫著備注:“2023.5.12護工費補票人:張“、“2023.6.8蔬菜款補票人:李“。燈光落在她佝僂的背上,像給她鍍了層疲憊的金邊。

“這些都是你一個個催回來的?“王艷麗忍不住問。

田娟沒抬頭,指尖劃過張皺巴巴的出租車票:“上周去客運站堵那個送菜的老李,他正給孫子交學費。“她忽然輕笑了聲,眼角的紋路卻更重了,“我說發票丟了就去稅務局補,來回車票我報,他才肯去。“

王艷麗的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撞了下。她想起那個要賬大叔揣著錢時,往她手里塞的那袋炒花生,說是自家地里種的。那時田娟還在氣頭上,卻悄悄把花生倒進了自己的抽屜。

窗外的月光爬上保險柜的密碼盤,王艷麗數著上面的數字,忽然明白田娟總說的“守規矩“,不是塊冷冰冰的鐵板。那些被她追回來的發票背后,藏著多少個“老李“的難處,又藏著多少個她不知道的妥協。

田娟起身鎖抽屜時,碰掉了桌角的薄荷糖罐。糖塊滾了一地,王艷麗趕緊蹲下去撿,手指卻被田娟先一步按住。“這糖早潮了。“田娟把糖罐扔進垃圾桶,聲音軟得像浸了水的棉花,“明天我給你帶新的,檸檬味的,醒神。“

走廊的燈忽明忽暗,王艷麗看著田娟整理發票的背影,忽然覺得這出納的位置,不像走鋼絲,倒像在搭一座橋。左邊是院長那邊急等著過河的人,右邊是田娟守著的橋樁,她得一塊塊鋪好石板,既不能讓橋塌了,也不能讓等著過河的人凍著。

月光透過百葉窗的縫隙漏進來,在賬本上投下細長的影子,像根繃直的弦。王艷麗摸著那本被田娟寫滿備注的發票登記冊,忽然想明天一早,就去給劉院長送份補票清單——或許不用那么難,或許他們都在等一個肯先邁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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