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他們也有一頂真正的軍帽?”蹲在一堵矮墻上的人說。
“是的,他們說不光有一頂,還說他們有三頂真正的軍帽呢。”站在地上的人仰望墻上的人說。
“你放屁,這一條街上只有我有一頂真正的軍帽。”蹲在墻上的人說。
“他們讓我看了,我覺得那是一頂真正的軍帽。”站在地上的人說。
“三頂帽子你都看了?”墻上的人問。
“沒有,頭兒,他們只是讓我看了一頂,我看那像是一頂真正的軍帽。我看和你這一頂軍帽一模一樣。”
“這是不可能的,”墻上的人把自己頭上的帽子摘下來,遞給了地上的人,“你用你那眼再看看,是不是真的和我的這頂帽子一模一樣。”
“是一模一樣,錯不了,頭兒。”地上的人看了帽子以后,把它又遞還給墻上的人說,“我沒有看錯,頭兒。”
“這么說,癩瓜也有真正的軍帽了。”墻上的人的臉上掠過了一道陰沉的光,看著他的臉色行事的人,都知道要有事情發生了。
當時我們都是蹲在地上的,只有國新一個人蹲在墻上,他是我們的頭兒。剛才是灰狗在和國新說話,他是我們的探子,負責打聽這個城市各個街區的最新動態的。
我們都在看著1983年的天空。1983年的天空十分陰沉,總是沒有晴天,天空就像是尿片子一樣被烏云弄得十分凌亂。我們的心情也是十分狂躁凌亂。
國新是那時候我們街區最心黑手狠的家伙,他在我們的街區是孩子王,我們都聽他的。他平時都戴著那一頂綠色的軍帽,左手上拿著一條閃閃發亮的鐵鏈子,右手的中指上戴著一個長著尖銳的角的鐵手錮。
那種東西要是砸到人的臉上,你完全可以想象后果會是怎么樣的。
聽國新話的人有三十幾個,我們也都戴著軍帽,但是實際上只有國新的軍帽是真的,那是他從一個當兵的手里搶來的。一天夜里,我們看著他把那個當兵的給打昏了,然后把帽子搶過來了。
在那一年,街上的人都喜歡戴軍帽,可是沒有幾個人戴的是真正的軍帽,我們經常聽說街上有人因為搶軍帽死人的消息,但是沒有誰敢來搶國新的軍帽,我說了,他是我們的頭兒。
我們不光有頭兒,我們這一伙兒還有我們的標志,我們的標志都是戴在脖子上的一條白色的帶子,上面銹著一只蝗蟲。蝗蟲就是我們的標志。
而另一條街區的癩瓜的人也有一個標志,他們的標志是白色的袖章,在袖章上繡著一只紅色的癩蛤蟆。
你說,癩蛤蟆有紅色的嗎?有的,就是癩瓜的那些人。我們經常嘲笑癩瓜的人,就是因為他們只是一些紅色的癩蛤蟆。
我們走過大街的時候,很多人都會讓開,他們害怕我們,這使我們覺得自己很威風,我們像是蝗蟲一樣漫過大街,沒有人在我們的街區牛×。
但是癩瓜的人向我們的人炫耀說他們有三頂軍帽,這不是故意和我們作對嗎?國新從墻上跳下來的時候,我們就知道該怎么干了。
每到春夏之交,在城郊的麥田里都會有很多蝗蟲,它們彼此緊緊地擁抱著,從麥田埂里成堆地涌出來,就像一團團蘑菇,亮晶晶的眼睛閃著光。
這個時候我們這些以蝗蟲為標志的人,在國新的帶領下,會來看蝗蟲的繁殖。這是它們的慶典,也是我們的儀式,我們只是靜靜地看著蝗蟲閃亮的幼蟲從地里出來,一句話也不說,因為我們的臉色都十分凝重。
沒過多久,它們就變成了會飛的蝗蟲,飛越了農田,也飛越了城市,飛越了那條季節河,到別處吃莊稼去了。
國新讓我們看蝗蟲的出生儀式的意思,可能是要我們學習蝗蟲的團結和頑強。因為這些蝗蟲在地下孕育的時間是整整一個冬天。當然,這是國新告訴我們的。就像國新說的那樣:“一個牛×的好家伙,是要到別人的地盤上弄東西吃的,就像那些蝗蟲,它們從不吃本市的莊稼。”
我們很快就要和癩瓜的人打交道了。國新先是讓我們不斷地去癩瓜的街區探聽虛實,我們得到的情報是,癩瓜的人手已經增加了,他的人有五十幾個,尤其是有一個叫布拉提的哈薩克人,新近加入了他的以紅色癩蛤蟆為標志的隊伍。
“一個紅色的哈薩克癩蛤蟆?”國新聽到這個消息狂笑了起來,因為在整個市區的幾條重要的街區,還沒有哈薩克人加入我們的幫派,現在,有一只紅色的哈薩克癩蛤蟆了。
“頭兒,那個布拉提有一米八五高,他是民族中學的,他只有十五歲,可是他媽的居然長得那么高。”灰狗對國新說。
“可是他照樣是一只癩蛤蟆。”國新十分堅決地說,“到時候你就知道他是個什么東西了。”
我們在街上經常可以看見從山上下來的哈薩克牧人,他們是下山來買酒喝的,他們往往在一個小酒館里喝個大醉,然后再在懷里揣上一瓶酒,翻身上馬,又上山了,從來都不招惹我們。
我們蹲在大街上的十字路口的邊上,他連看都不看我們一眼,而我們知道,如果他看了我們一眼,他就會有麻煩了。
可是看來布拉提不同,他是一個城里的想有所作為的哈薩克人。我們知道了他每天要走的路線,然后對他進行了一次伏擊。
我們有四個人埋伏在布拉提必經的街角,當他轉過街角的時候,我們就出其不意地襲擊了他,用磚頭砸昏了他的頭,搶走了他的軍帽。
說實話,我特別喜歡聽到磚頭砸在人頭上的悶響,那種聲音就像是埋在土里的瓶子碎了,聲音十分干凈。然后,我們伏擊的對手就像一攤泥一樣地倒在地上了。
布拉提的軍帽是假的,國新在這頂假軍帽里撒了一泡尿,然后讓灰狗給送回癩瓜那里了。
但是灰狗回來的時候帶來了一個讓我們琢磨不透的消息,癩瓜準備和我們握手言和了,他準備在同樣既不由我們耍威風也不由他們稱霸的另一條街道上的一個飯館,請我們吃大盤雞。
大盤雞是在臉盆那么大的盤子里放上雞肉塊和白色的拉條子拉面,然后拌著吃。我們覺得這是最好吃的東西了。
“這里面一定有什么陰謀。”我們不相信癩瓜會輕易地和我們講和。癩瓜和國新比起來,在心狠手辣上一點都不遜色。
布拉提被我們收拾以后,缺了兩顆門牙,再也不在街上露面了。
但是癩瓜卻想和我們握手言和,這里面有沒有什么陷阱?
國新決定帶著我們赴宴,他說:“我還真的想看一看癩瓜的軍帽是不是真的,這下我有機會了。”
大盤雞宴會在一個回族人開的拉面館里進行。國新帶了我們最得力的十幾個人,而癩瓜的人已經到了,他們有二十幾個。國新和癩瓜一見面,假裝十分熱情。他們十分虛假地握了握手,然后坐了下來。
“我們不要再打了,我們聯手吧,”癩瓜說,“我們的人加上你們的人,這里的街區就全歸我們管了。”
“我先看看你的軍帽,行不行?”國新十分傲慢地提出了這個要求。
癩瓜哈哈一笑,就把頭上的帽子取了下來,遞給了國新。我們都圍坐在國新的兩邊,我們在他們的地盤上,因此我們都很小心。
國新仔細查看著手里的軍帽,輕輕旋轉著,把那頂帽子看來看去,末了也笑了一下:“這只軍帽是真的,你從哪里弄的?”
癩瓜的臉上都是粉刺,一臉都是,紅色的巨大的疙瘩,十分惡心人。“我姐夫是軍分區的連長,這頂帽子是他給我的。你要是想要這頂帽子,我就送給你。”
國新冷冷地一笑:“我只要搶來的東西。我可沒有一個當兵的姐夫舔屁股。”
我們緊繃的臉上綻開了笑容,畢竟是我們的老大,在他們的地盤上仍舊十分牛×。癩瓜的人立即十分緊張地把手伸進了口袋和懷里,我們知道那里有鐵鏈子或者是刀子。但是癩瓜卻毫不在意:“國新,你看,我們兩幫人馬要是聯合起來,就能夠把城關的木胡塔爾的人給收拾了。這就是我和你聯手的真正的想法。”
木胡塔爾是在城關街區稱霸的維吾爾人,那是一個長得很帥的家伙,聽說和我們一般大,只有十五歲,但是已經干過一百個女人了。
他的人有六十幾個,在城關一帶活動。我們的人要是去了那里,一般都會被他們把牙齒打掉幾個。我們都是經常開戰的。
“這個想法不錯,”國新有一些動心,木胡塔爾的人一直也讓他十分頭疼,“可是我并不信任你呀!你有什么絕活?”
國新說這話的時候,在嘴里翻轉著一個燃燒的煙頭,他可以用舌頭把殷紅的煙頭在嘴里翻一個個兒,也不把它弄濕了,更不會燙著自己的嘴。我們都不會這一招,總是要把嘴和舌頭燙傷。
“你的功夫厲害,”癩瓜看著國新從嘴里拿出來煙頭繼續抽的時候,表示佩服。這個時候,大盤雞和拉面上來了,癩瓜微微一笑,他說,“我也來一個絕的。”
他用筷子挑起了一根很細很長的白生生的拉面,往嘴里一吸,長長的拉面就不見了,他又一頓,只見從他的兩個鼻孔中,兩條拉面又鉆了出來,在桌子上的調料碗中蘸了一下調料,那兩條拉面又重新被吸了進去。
這他媽的可真是惡心透頂的一個絕活,我們都惡心壞了,而癩瓜的人都鼓起掌來。
這種吃面的辦法我們都不會的,國新也笑了:“癩瓜,真有你的!”
于是,我們開始吃大盤雞了。
我們握手言和了,接著我們商量著把城關的木胡塔爾的人給收拾了。
在嘴里翻轉煙頭的招數和用鼻孔吃拉面的功夫立即傳遍了整個城區,很多小子都認為這兩招十分牛×,按照現在的話說叫作很“酷”,大街上的小混混都在學著這兩個招式,但是,我們蝗蟲幫和癩瓜的癩蛤蟆幫的人正在策劃針對木胡塔爾的人的行動了。
這在1983年的夏天是一件類似暴雨將至的事。只是誰都沒有察覺。
到處都是我們的人。我們的人和癩瓜的人握手言和以后,整個街區到處都是我們的人了。連哈薩克小子布拉提也和我們握手言和了。
為了收拾木胡塔爾的人,我們整整策劃了一個星期,我們選好了日子,決定出擊。
那天是一個晴朗的日子,整個白天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到了晚上,我們全部出動了。
木胡塔爾這天晚上要帶著他的小兄弟去縣城的影劇院看電影,那天放的是一部印度歌舞片,我們就準備在影劇院門口動手。
我們的人有一百多個,他們有三四十個,我們埋伏在暗處,看見了木胡塔爾帶著他的女朋友,那個女孩一頭卷發,看上去十分風騷。我們想,待會兒也叫你嘗嘗被我們上的滋味。
他們蹲在影劇院的門口抽煙,這個時候,一聲尖利的口哨聲響了,我們的人從埋伏的地方出來,亮出了手里的家伙,包圍了木胡塔爾的人。
平心而論,木胡塔爾也是一個漢子,那天他十分鎮定,他的人團團把他圍住,但是我們的人太多了,我們手上的家伙開始飛舞,我們開始收拾他們了。
木胡塔爾的人十分頑強,但是到處都是我們的人,我們把他們都給打趴下了。我們的人還帶走了木胡塔爾風騷的女朋友,他們把她拖到一邊的小樹林給干了。
其中一個干了那個女孩的家伙說:“她的屄可真松,我們干她的時候,她哼哼著比我們還快活。”
我們大獲全勝,我們把他們很多人都給打殘了,我們在警察來臨之前就已經徹底把木胡塔爾的人給收拾了。從此,木胡塔爾也要改個名字了,他要叫作“斷腿木胡塔爾”了。
警察來臨的速度就像是姑娘的例假一樣慢,他們來的時候我們已經撤退了。
我們徹底制服了木胡塔爾的人,他的人后來都加入了我們的隊伍,我們的人越來越多了,到了晚上,我們幾乎都在大街上晃蕩,喝酒、斗毆、拍婆子,或者去搶軍帽,因為沒有任何可以讓我們關心的事情,我們就是這樣整天在大街上晃蕩。然后,街上總有我們斗毆留下的血跡。
但是軍帽已經不時興了,現在我們都喜歡戴著頭油把帽子浸濕的那種軍帽,我們在里面墊上一圈紙,這樣帽子的邊緣是一個圓箍,上面的一圈深綠色的頭油的顏色,我們當時覺得像今天的“酷”。
我們都不怎么去學校上課,幾乎天天逃課,因為即使是我們去上學,下場也和我們根本就看不起的父親們的命運一樣。他們的生活難道不像是一條狗的生活?
就在昨天,牛蛋和我們都蹲在街邊的水泥墩子上,我們現在都學會了用舌頭翻轉燃燒的煙頭,把它拿出來接著抽。
出于無聊,牛蛋決定搶劫,他當著我們的面,在馬路邊一共六次攔住行人,用刀子逼著他們交出錢來,但是搶了六個人一共才搶了二十五塊錢。他們都沒有錢給他,我們也都沒有錢。
國新很快和癩瓜發生了沖突,傳說他們的父親在“文革”那個時候就是死對頭。現在,收拾了木胡塔爾的人,國新和癩瓜也要分個勝負了。
這是遲早的事,他們因為刺青的事不和了。
國新要把蝗蟲這個標志刺青到我們的身上和癩瓜發生了爭吵,而癩瓜的意思是把癩蛤蟆刺到我們的身上。
但是我們都不想在自己的身上刺一個癩蛤蟆,如果非要刺青的話,我們寧愿刺一只蝗蟲,因此,他們兩個人差一點就要動刀子了。
他們之間很快就互相地猜忌起來,然后就是有一天,國新聽說癩瓜已經打算將他打殘的時候,決定先下手為強。我們看見國新用他的鐵手錮把癩瓜給打殘了,癩瓜的一只眼瞎了。
但是癩瓜還是逃脫了,他離開了這座城市。我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現在,我們的人越來越多,就像是蝗蟲一樣。我們都在身上刺了一只蝗蟲,這只蝗蟲被我們每個人刺在了身上不同的位置,到底刺在哪里,每一個人都不一樣。那要看你喜歡你的哪個部位了。
人們把我們叫作“蝗蟲幫”,但是我們在1983年不過是一些無所事事的半大的少年而已。我們都不喜歡蝗蟲,可我們誰能夠拒絕在自己的身上刺一只蝗蟲?
在那一年,非常奇怪的是,在白天,城市里到處都是蝗蟲,而到了晚上,我們又出動了。整個城市變成了蝗蟲的天下,但是,這是兩種不同的蝗蟲,對不對?
那些蝗蟲過去是從不在城市里出現的,所以它們在白天瘋狂地從夜晚埋伏的地方出來,把城市當中的綠色的一切都啃光,它們比我們要厲害得多。
我們十分吃驚,因為國新過去說過,那些蝗蟲是喜歡到別的城市去吃東西的,就像我們故意到別人牛×的街區去惹禍一樣。我們問國新這是怎么一回事,他想了好久,沒有回答我們這個問題。
可能他也覺得這件事情非常奇怪。
就在這一年的8月28日,晚上我們照樣在大街上溜達,突然,警車的警笛聲在全城響著,他們開始抓人了。
我們中間一些機靈的家伙就跑了,到誰也不知道的地方去避避風頭,很久以后才回來。但是大多數人都被抓起來了。我們后來才聽說那一次叫作“嚴打”,是專門對付我們這些在街上無所事事的小流氓的。
我們的頭兒國新也被抓起來了,牛蛋也被抓起來了。
讓我們驚奇的是,他們從甘肅的酒泉,還抓回來了癩瓜。原來,他跑了那么遠。他又是被誰舉報的?
國新、癩瓜和牛蛋他們十幾個人,以流氓團伙罪,都被判了死刑。其中有兩個人都是因為搶一頂軍帽殺了人,現在,他們也完了。
他們其實還是孩子,但是碰上“嚴打”了,你就認命吧。很多年以后,當時幸存下來的人還記得他們被剿滅時的情景。
槍斃他們的時候街上簡直是人山人海,我們少數漏網的事兒不重的人躲在人堆里看。在押往行刑地點的解放車上,我們看見國新和癩瓜一臉的冷漠。而他們身上的死刑犯的牌子實在是太大了,都快把他們壓倒了。
“和他們兩個人的爸爸在十五年前‘文革’中被槍斃時一模一樣,一模一樣。”我聽見大人這么在人群當中說。
倒是牛蛋已經軟了,他在車上丟人地哭著。他搶了六個人,一共二十五塊錢,現在,他要為此而受懲罰了。
后來,那些白天的真蝗蟲和夜晚我們的“蝗蟲幫”都消失了,來來去去都沒有留下什么痕跡,就像蝗蟲吃過的草后來都長出了新綠,我們消失了。
又過了幾年,街上走著的都是簇新的人。他們甚至都沒有聽說過我們。我們灑在街上的血,也早都沒有一絲氣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