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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浮生三輯
  • 吳正
  • 2144字
  • 2019-01-17 19:26:36

11.詩人與盲美

因為構思的需要,我總喜歡偷偷地溜出辦公室,在戶外的那片平臺花園上,背著手兒踱步。那是一片位于香港太古城住宅區的花園式平臺:連接在高矗與高矗之間,寬闊、整潔、遍植花木;間隔著噴泉、水池、條椅、立地園燈以及抽象雕塑的布局,給人以一種強烈的現代建筑的美學感受。

可惜的只是:能享受這種美麗與寧靜的人卻很少。在香港,這片生存戰場上,凡中青年,一律須上場,剩下一些老弱病殘的、幼小的、點綴著這派景致。而在他們之中,唯我,是一個突出的不協調:非但年處精壯,又能有在此踱步的清閑,而且還經常一個人自言獨語,激動時狂奔如風,臉色蒼白,目中無物,速覓一隅僻靜處半蹲半跪,取出紙筆,亂涂一通,繼而才緩緩起身,再次漫起步來。

那是一個仲春的下午,陽光明媚,氣候溫潤,我習慣地將紙筆袋入口袋,便神情恍惚地踏上了正處于花絢葉茂之中的平臺花園。通常,我不是垂頭凝視足下流過的地面,就是仰首空對碧天浮云,其實在此思路騰躍的當口,即使目光迎視過任何人或事,也都不會有產生令其聚焦之能量的。然而,這卻是一次鮮見的例外。我竟自老遠便見到一襲少女的形象簇擁在花叢之中。她側坐著,一件薄飄的細格府綢襯衫貼合著她青春的身段。或者,她的坐姿與存在就是一首詩,反正肯定是有某種類似于意境的東西自她的周圍輻射開來,否則,我那挪動的腳步是絕不可能不由自主地向她靠近過去的。她,由一位老婦人陪伴著,坐在一張墨綠的長椅上,細嫩,白皙的臉的一側彎勾著一縷自額頭流下來的烏發。膝頭上攤開著一冊厚書,兩手擱在書頁上,而眼,卻是望著遠遠的海景,出神。我自她的面前走過,第一次竟然沒敢轉過頭去。這是因為,要與這樣一位矜持的少女對峙眼神,哪怕一瞬,也都需要一種心跳的勇氣。

我駐足在當我在偌大的平臺上繞了個圈,再次踱經她面前時。但當我的目光驀地抓住了她的那對大、美卻毫無動態的、雕塑物一般的眼神時,我的心剎那時痙攣了:她,竟是一尊盲美!我的心砰砰地跳動,仿佛是做了什么虧心事一般。我慌慌張張地離開,悲郁、惆悵得幾乎有些憤慨了:其感覺與偶然撞見一樁他人的隱私,或是自己在一個光鮮的場合間作出了一項粗魯的舉止而后悔又莫及時相類似。

第二天,當我重拾筆紙步上陽光之中的平臺時,我,應該是懷著構思之外的另一起朦朧之目的的。果然,她仍坐在原處,一樣的坐姿,一樣的打扮,所不同的是一旁沒了陪她的那位老婦人。我胸有成竹地向她走去,只在長椅的邊上遲疑了一會,便在其另一端坐了下來。她似乎毫無反應,檐遮在長睫毛之下的盲目木納地注視著遠方。和風輕拂起她略帶蓬松的長發,周圍靜極了,只有幾只麻雀在花叢間“嘰嘰”地歡叫。觀察了一會,剛打算起身離去,忽然——

“請問先生,是不是快三點了?”

我吃驚地轉過臉去:“嗯……是的。”一段靜默之后:“你怎么知道我是一位先生呢?”

“憑直覺。”

“噢——, ”我舒出一口氣來,“你很美,小姐,說真的,很美,可惜……”她仍然堅持著那起坐姿,但我清楚地見到兩片淡淡的紅暈飛上了她桃白色的頰上。其實,這才是我想繼續表達的:“你讓所有的人都來贊慕你的美麗,卻無法體會這種贊慕的目光究竟是如何的?”當然,我咽下了這半截話頭。

“那是十年之前的事了,一場大病后,世界從此向我關上了所有的門窗。但童年時代對于春的記憶卻不會褪色,而且還隨著年齡的增長,愈來愈強烈了——我的周圍都開滿花了嗎?”

“是的。”

“什么花?”

“杜鵑。”

“顏色?”

“大紅、粉紅、嫩黃、雪白,繽紛極了!——你能想象嗎?”

“能。她們一定都很美麗,所以我選擇了坐在這里。”

再一段靜默。“先生,你會寫詩嗎?”

“啊?! ——”這一次我幾乎是脫口而出的。

“你也喜歡詩?”

“又憑直覺,難道?”

“也不完全是,因為我自己就愛讀詩,雖然這對于我們盲人來說并不容易。呶,這便是本詩集,只不過是一種盲人讀物罷了。”這,才揭開了那本永遠攤放在她膝頭,包裹在深紫紅硬封面中的厚冊的謎底,“我愛摸讀著它,坐在春天里,想象春天,感受春天。……不過現在,我得走了。”她說著竟站起身來,似乎能看見我驚愕的表情,她追加的那一句話是:“因為婆婆她,回來了。”

果然,那位老婦人手握著兩杯可樂,遠遠地向我們走來。她神色略有些緊張地將其中的一杯遞給了她。“這個男人是誰?”沒有回答——因為的確,她也不知道我是誰。“都同你講不要同任何陌生人攀談,你能看見他們的面目嗎?”當她扶著她慢慢離去時,我只聽得她的那句在她耳旁的低低的抱怨聲,而讓我這個“面目不清”的“陌生男人”半個屁股留坐在長椅上,不知該起立呢還是繼續呆下去?

又過了幾天,我因商務須離港他去,待再次回到這片平臺上來背手踱步,那已是一個月之后的事了。短春已逝,夏的驕陽灑滿了平臺。我慣性地繞到那張空椅的置放處,杜鵑的大部份已經凋謝,只有麻雀,仍在枝叢間“嘰嘰”地歡叫。一天、二天、三天、一星期、二星期、三星期,她,并沒有出現。或許,她那謹慎的婆婆帶她去了另一個平臺?又或許,春天過了,她也不想再出來了?這些,我都無法知道,我知道的只是自己的心窩總是空蕩蕩的,像被掏去了些什么,尤其是幾天后的一個傍晚,當我遠遠地看到一位飼鳥的老者正神情悠然地將一籠鳥雀自枝椏上托遞下來,并用一疋黑布自上而下地將其罩上——說消失就消失,光明,原是如此地虛幻哪!我的心更近乎于病態地顫抖了起來。

94年三月廿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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