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浮生三輯
- 吳正
- 1033字
- 2019-01-17 19:26:36
10.美,變奏自真
在泰戈爾以前,小詩并不發達。泰戈爾可說是第一個將一種形式以斷思而展現卻連綿為全局的創作技巧重新介釋了所謂“詩”,究竟是什么?詩小,聯想卻龐大;句短,涵意卻深長;斷句可被解讀成是一道道獨立的哲題,而連篇又能被理解為是一種統一波伏的情緒,光滑,閃亮且流動如潺溪。這便是泰戈爾——記得第一次接觸他的《飛鳥集》是在我十三歲的初一時。這是一本由鄭振鐸譯的薄冊,封塵在圖書館架的一角被我好奇地發現。但就當我躲在一旁如饑似渴地閱讀起來時,一位老者型的語文教師走來,順手翻過書的封皮:“嗯,好書!”他環顧了周圍一下,輕聲地說道。而另一位偶經的青年教師的觀點卻正好相反:“資產階級人性論——小心中毒啊!”當他揚長而去時,我見他腋下夾著兩冊厚厚的沉甸:奧斯特洛夫斯基的《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以及吳運鐸的《把一切獻給黨》。然而我,卻一發不可收拾地迷上了泰戈爾,我朦朧地意識到,這是一潭墨綠、墨綠的無底,而我只是在它最表層浮泛著的一葉醉舟。
三十年過去了,泰戈爾還是泰戈爾,而我卻從一個幻想澎湃的少年變成了一位理智沉淀的中年人。可能是在一種年齡——年齡,既仍保鮮著身為母親的孩子的記憶,又豐富著對自己孩子之愛的雙重感受的年齡的當口上,令我最偏愛的還是泰氏的《新月集》。這一塊塊自一個稚童的眼中透視出來的,這個世界的切面,竟是如此令人驚訝地清澈、透明且神奇得令我們這些身為讀者的成年人都自始至終浸淫在一種曾似相識又從未相識的錯覺中:是啊,最深奧的哲理其實也就是最樸素的原始。這,就是泰戈爾的偉大之處了:用最日常的語談來結構最永恒的詩篇,用最通見的景物來喻示最醒世的真理。以原托海,以靜襯動,以善抗惡,以愛制蠻,以大自然舐犢人類,以兒童教誨成人。他向我們指出,詩不是其他的什么,詩即美,美即真,真即我們每個人與生俱來的,赤裸裸地根本不需要任何偽裝。讀泰氏的詩,就像在聆聽一位須發飄飄的老哲人的望著云端的自言自語,緩急有序,抑揚頓挫,婉如陶醉一段純印度式的古典音樂。印度的田野山丘在他的筆下凹凸浮雕,印度的民態風情在他的紙上潑墨深淺,他是一位以語言為奏器的彈唱式詩人,游牧在他深愛的,黑黝黝的印度的大地上。一位舉世推崇的偉大詩人,因為他,首先只是一位平凡的印度人;一個思想深邃的杰出哲賢,因為他永遠只是個長不大的人類的孩子。
“光如一個赤身裸體的孩子,在葉叢中快快活活地游戲,他不知道人原是會欺詐的”——詩人的理解其實是何等地深刻啊,但他寧作一個一無所知者。
94年六月五日 于上海
西康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