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享受平凡

究竟，世間何種擁有才最珍貴？答案是：平凡。

平凡是一種群體間的互相認同，一種如魚得水的和諧，一種安逸兼安全感，一種因此便不怕會有高處不勝寒或滴水溢出河床后必遭蒸發的結局，一種我我你你他他、我們你們他們的人類社會無論如何也都包含我這一小份子的歸屬感。

最美，往往珍藏于民間，民間是一座最巨型的保鮮庫：任何天倫，任何樂趣，任何歡笑，任何真摯，只有在這里才永不言腐敗。錢買不到的，權搶不到的，名誘不到的，都在這里四季疊更，周而復始；而一旦被擄入皇宮、載入龍盤、高供于大殿之上后，便會迅速枯萎。這是因為：在這人造的泥土中喪失的正是那種最寶貴的養料成份：平凡。

平凡令你了解人，也令你能被他人所了解。因為人，都難免會有心理高壓的時刻，而了解以及被了解才是舒壓之唯一有效的途徑，反觀顯赫，顯赫很孤獨，有時只是一種攪漿糊面的化妝——笑怒從此不再能由衷的化妝。至于舉世矚目，到底這是一種幸福呢，還是痛苦？恰似墓地夜行，吹口哨，誰也說不清是為了壯膽，還是心情真是太輕松一樣。太子喬裝入市井，總統化名訪民情，工作之需，考察之余，誰又能肯定說他們各自都不是更要去釋放某類長期憋積的感情呢？名人的苦惱只有名人知：名歌星還是公審犯，射燈聚焦處，榮譽或者恥辱，反正一尊眾目睽睽下的獵物，這點是一致的。而警衛森嚴中的富豪深宅，相信居住者的體會也不會比坐監相差太遠。

渴望成名以及對于成名后種種好處的假設，這都是些常人們在遠觀名人時的一種想當然，身歷其境者的感受未必就真如此——這是合理的：名人的昨天不也是常人？在其歷經奮斗而建立起成就大廈的時候，名聲，這飄虛無的遮眼簾也會隨之深濃起來。如何能求自我突破，能穿透這霧障般的假象而摘取生命的真果，這便是已成名者們的下一步奮斗目標，只有擁此志者才能發覺原來人生的追求是圓周的：始于該點的終于該點，出身于平凡的回歸平凡。當然，永遠會有那些老喜歡坐在往昔成就的塔尖上，被贊美之聲所包圍的沾沾自喜者，那類人，其實不應該算是個真正的成功者，至多也只是個成功路上的半途而廢者。這些一生只為追求名利（而不是真理）而奮不顧身的心理動力無非就一種，那便是：虛榮。虛榮之所以含有個“虛”字，可見我們的前人在創造此一辭匯時，早已為我們埋下了領悟的伏筆。

平凡，只有平凡才是實實在在的，是從塔尖回來地面的腳踏實地。平凡，不是人人能夠懂得享受的一種最低也是最高境界，最小也是最大的奢侈：平凡如幾碟味品高雅趣致的食譜，需要細嚼慢咽，絲絲扣嘗，才能心領神會其中之妙處；而名騰利囂恰似暴飲暴食、狼吞虎咽之后不是泥醉便是嘔吐。

對于重享平凡，我能僅供參考的簡易之法是：撿一個思路最清晰，感覺最富有彈性的黃昏，走出你閉門造車的斗室，去融入人流，融入社會滔滔的汪洋。做一滴水，在街頭、在劇院、在小販們熱氣蒸騰的攤檔前駐足；或選一個陽光煦爛的星期天，換上球鞋和運動衫褲到郊外的草地上去張手伸腿地躺下，仰望藍天，仰望浮云，你會覺得昨天離你又近了，童年離你又近了，春天離你又近了，不因為什么只因為你——又平凡了！

甘于平淡，乃智者認識人生的終點。

1992年4月20日

于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