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之五
也不都全是悲劇的。快活生動的童年時光應該更多。
六十年后的今天,當我從破敗不堪的“蘭葳里”走出來,走上哈爾濱路時,頓覺變了個世界。哈爾濱路當然還叫哈爾濱路——路名是不會變的:就像小時候叫張三的,老了,他不可能改名叫李四一樣。但此張三非那張三,此哈爾濱路已絕非那哈爾濱路了。是人的,只可能年更一年衰老﹑佝僂下去。是街的就不同了,她年輕過——在我童年的記憶里。之后便逐年逐年地頹廢衰敗了,這是在我青少年及其之后的歲月里。如今,她又返老回童啦!只是我,卻已無可救藥的進入了老年。哈爾濱路讓我惆悵,讓我嘆息,讓我感慨,感慨生命的短暫和時光單行道的不通人情。對于人和物,它豎立起來的交通標識怎么是不同的兩種呢?
再說回從“蘭葳里”走出來的那一刻。這一帶,應該是眼下虹口區政府的“重點”打造段。高強度的投資額將其打扮出一種欲與上海西區某著名復古景點一決高下的氣勢來。路面一律用彩色凹凸的花崗巖街磚鋪砌而成。路燈明亮,LED的新科技把夜晚都照明成了白晝。兩旁塵垢滿面的舊樓也都已洗刷一新,并還嵌劃了白色的墻磚線,紅白分明。靠右手邊的那棟灰色水門汀建筑也都換上了乳白色的塑鋼方格長窗,乍一看,還以為錯位時空。去到哪個蘇格蘭小鎮上了呢。如今,規劃者的意圖是:用二十一世紀的建材復古其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風貌。所謂“整新如舊”,這是上海建設者們當前市容改造的重要理念之一。這種新舊交融,展望與緬懷并存的文化風格,經過了多少年的堅守與實踐,終于迎來了豐收的時刻:上海漸漸地變成了一座能吸引眾多外來觀光客與投資者們目光的天堂城市。甚至連我們的這條僻靜的哈爾濱路也都躋身其間,湊一份熱鬧了。這怎么可能是我們這些老“蘭葳里”居民們多少年前能夠想象的事呢?惟遺憾的是:巢是筑好了,但飛來定居的鳳凰們卻不多。“招商辦”倒挺多,東一攤西一攤的,扯起了的大幅標語牌廣告說,“人杰地靈”, “底蘊深厚”, “文脈綿長”之類,一付嘶聲力竭的樣子,讓人見了,反倒替其前景暗暗捏了把冷汗。但愿這是暫時現象,若干年后的哈爾濱路或會變身成另一個“新天地”也不是件沒可能的事。到時,臺巴子港巴子日巴子滿街竄,還有渾身上下都散發著大蒜味的韓國“鳥叔”和“都教授”們,說不定在哪天,當你踏進某家餐廳時,就能撞見他個把。

咖吧內景
第一回去到那街,我是與我的好友,搞外語的郭教授同行的——在此鄭重聲明:郭教授絕非“都教授”,他不來自于其他星星,他是這個星球上的原生態居民。再說了,他也不像是個能活上四百年那么久的人——經過一家霓燈情調的咖吧,就感覺有些眼熟。細一看,這是家完全模仿美劇“Friends”的主題場景所裝飾起來的餐飲室。面街而放的一條長沙發,就是Ross, Monica, Rachel, Chandler等劇中人物演出了一幕又一幕時而叫人捧腹,時而又令人感動的故事之處。門口一指箭上Service的黃燈光亮著,表示咖吧正營業。我與郭兄都看過此劇,不免就產生了一些親切感,信步而入,在長沙發上坐定。
餐室里當然不會有像Rachel那樣貌美迷人的服務生啦,但不礙事。每人都還叫了一杯Cappuccino,品嘗了起來。坐在我們對面沙發的那位青年學子,見到我倆,一個老人,另一個準老人,就有點好奇。湊過身來,與我們攀談。他用口音濃重的英語自我介紹說,他是江西南昌外國語大學的Sophomore (二年級學生),因在旅游雜志上讀到一篇文章,介紹說此地此處有此一家咖吧,并佐以相片為證。故專搭高鐵前來眼見為實。
哪您們兩位……?
我們?我們面面相覷,真還答不上來。
噢,他說他明白了,你們是上海的Senior Citizens(有點像上海話里的“老客拉”的意思)。
我倆忙擺手,說,豈敢!豈敢!我們沒你這么偉大,專程搭高鐵來上海,就為到這家咖吧來坐一坐,感受一下。我們只是路過,路過口渴了,也走累了,坐進來喝杯飲料罷了。但無論如何,當走出門來時,我還是有了些許釋然的感覺:看來哈爾濱路的宣傳沒能走出國門,但至少也到達了江西南昌。
說真的,在談論21世紀哈爾濱路時,我就一直有點心不在焉。我心老游蕩在它上世紀五十年代的歲月里。一有機會,我的思路便會倏然閃回,回到剛從“老虎灶”的弄堂口拐彎出來的那一處去。于是,就像舞臺上的布景,于一拉一扯之間,時空的場景便立即改變了色彩與樣貌——是的,這才像話,這才是我童年熟悉不過了的街景啊!
從“老虎灶”弄口拐彎出來后,是第幾家門面,我已記不清了。反正那兒有家大餅油條鋪。隆冬時節,十指十趾都凍麻了的大清早,我站在凜冽的西北風里,等待著香噴噴的大餅新鮮出爐。
這是父親交給我每早都要去完成的一項任務。買大餅油條回家來,后再配上一小碟醬菜和一大碗薄粥湯,這是我的早餐,也是全家的。母親舍不得我,為此事還與父親起爭執。但父親堅持說,從小就讓他做些事,對他有好處。別老過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日腳。再說了,大清早的,哈爾濱路上車少,沒危險……
但我倒是蠻喜歡去的。饒有興趣地站在一旁,觀看大餅師傅(師傅還煞有其事地穿了一件白大褂,戴頂扁白的塌鍋帽,一付飯店里大廚的模樣。唯白帽白掛都被油污塵垢染成了黃跡斑斑的雜色)如何做大餅。
他先用搟面杖把一坨面團碾開碾平了,再用薄刀將之切割成一小截一小截的。之后,他分別拈起每一小塊面團來,幾下大甩手的動作,就把它們都變成了扁扁平平的一溜排,整整齊齊地平列在他的白案臺上。他拖過來一只搪瓷質的黃油盛器,用把刷子往里浸了浸,然后就給他的“大餅隊列”上油。他復用食指中指以及拇指掬起一撮白芝麻,手臂高懸于空中,天女散花般的,將白芝麻粒星星點點地撒向了現在還僅是白坯的“大餅人間”。
他罷下手來,上下左右地這么望了望。一切都妥,一切都“各就各位”了,便把那只紅泥胖肚爐的爐蓋揭了開來。他探頭朝爐膛里望了一眼,通紅通紅的爐火燒得正旺。而我的心也每每于此刻“咚咚”地跳蕩了起來,仿佛此事與我也有點兒什么關聯似的。
“呸!呸!”只見白案師傅往自己的手掌上連吐兩口唾沫,然后再將白坯大餅取來,展平在手掌中央,一只接一只地往火苗高竄的爐壁上貼。
“阿六頭拉阿爸(阿六頭也是我小時的玩伴之一)”,我小心翼翼地發問,“儂……儂勿怕燙啊?”
他連望都不望我一眼:“怕燙?怕燙就息擱,勿要再做阿拉地門行當啰!……”
然而,當我用申報紙托實了那一疊熱氣騰騰的大餅時,便忍不住,總要在最頭面的那只上,先咬它一口再說。嗬,就甭提爐火燙不燙手那回事了,大餅那香味,就連唾沫星的臭味也被徹底覆蓋了。
至于油條,我最愛吃的就是那種煎過兩回的老油條,香脆多油,咬上去,一口酥。為此,阿六頭拉阿爸每回都不忘將一根昨天賣剩下來的油條再煎多一次,搭在新鮮貨一起包給我。回家下泡飯時,我搶著要吃的,總是那根老油條。父親見狀,便笑了,道:
“吃老油條沒問題,但人可不能也做成了‘老油條’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