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之四
“路分兩端”說了,這回取個“橋分兩邊”吧。
六十多年后的今天,當我駐足于那幅豎立在溧陽路沙虹路街口上的地形平面圖前時,我感覺自己漂浮了起來,然后再俯瞰下去。三面環水,我這才發現:原來自己生活了三十年的那方土地竟然是一座半島;假如再算上幾條街后的黃浦江的話,那簡直就是一座十足的“城中島”了!這發現,不僅讓我感覺驚訝,更增添了點“大徹大悟”的意味。這島,現在被當地政府命名為了“音樂谷”。哪來的“音樂”?又何來“谷”稱?我則有點兒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別管它那么多,音樂谷就音樂谷唄,反正現在的潮流就興如此。扯不扯得上邊的,掛不掛得上號的,都要與文化藝術,名人軼事什么的套個近乎,才算有“含金量”,才能成其為一個有“內涵”的景點。至于合不合適,叫久了,不就合適——不,應該說是“適應”——了?
就以我家門前的那條“彈街石”的街道為前沿陣地,其中包含了“老場坊1933”, “老洋行1913”, “半島灣(Peninsula Bay)”等一扎文娛,休閑,購物,旅游的場所與設施。然而,根據平面規劃的藍圖所揭示,“音樂谷”所覆蓋范圍還遠不止此,還有更大的擴張打算:東到海倫路,西貼武進路;南靠周家嘴路,北臨四平路。將來的二零某幾年,老x行,老x場,老x鋪,老x店,老x坊的名堂招牌應該掛得林林總總,到處可見,才對。
但,此刻的我的感受卻都是圍繞著水,河,橋,島這些字眼在打轉的。倚老賣老的人喜歡向后生們炫耀的一句話是:我吃的鹽比你吃的米還多,我走的橋比你走的路還長。比起我的同代人,真的,我走過的橋比他們走過的是要高出了不知有多少倍來了。出門辦任何一樁小事,買瓶醬油打罐醋,也得先過了橋才行。不是哈爾濱路橋,就是嘉興路橋;不是嘉興路橋就是溧陽路橋;不是溧陽路橋就是鴨綠江路橋(現在叫周家嘴路橋)。還有東漢陽路橋,東長治路橋,東大名路橋。橋橋橋的,橋走慣了,早已把它當路來看待了。殊不知,自己從學會走路的那天起,就已不停地在這時光之河的橫斷面上渡過來又渡回去,那種隱喻是很有震撼力的,尤其是在年歲日增的今日之我看來。這種日積月累的生命暗示,不知對今后成全我為一個作家是否有某種內在的關聯呢?說不上,也說不定。
橋分兩邊,那就先說哈爾濱路橋吧。是的,就是前節說到過的那頭被撕裂了鼻梁的黑水年狂奔而下的路徑。這是哈爾濱路的西段,盡頭與武進路相交。一旁,一排四層高,姿態雄渾的灰色大樓便是我的母校:虹口中學。在這排北側樓層的某一間之中,至今還保鮮著我的一段畢生難忘的經歷。但還是那習慣:越想說的越壓下不說。我們暫且旁經它而過,去到哈爾濱路武進路口上,你的視野會在那里豁然開闊,原因是那里有一座虹口區政府引以為傲的歷史性保護建筑:沈家灣救火會。

沈家灣救火會全景
“懂經”之人一聽“救火會”這個名稱,就知道這一定是座英式建筑。因為只有在英美兩國,人們才把這種火災應急機構喚作“救火會”——這是個歷史遺留下來的名稱,沿用至今,包括了百多年前上海的租界區。這座建造于1907年間的老建筑的珍貴之處在于:以其建筑特色而言,就是在它的起源國也再找不出照式照樣的第二家來。這能不叫當地政府拍著胸脯吆喝一番嗎?
但沈家灣救火會與我有關聯的童年記憶是:我與我的同學們每天一清早都要在救火會門前的那片寬闊的空曠地上預先聚合,然后點人數,然后列隊,然后便前往學校上課去。那是57至59年間的事,我念高小。而我就讀的那間本來位于九龍路上,虹口中學則旁的虹口區第二中心小學,遷址去了吳淞路塘沽路那一帶。班主任老師不放心單個同學每日都要橫渡幾條交通要道,于是便想出了這么個讓住在同一地段的同學們集合成隊,結伴而行的方法。武進路小隊,海寧路小隊,塘沽路小隊,還有就是我們的哈爾濱路小隊,從各個不同的方向匯流到學校去。八時正,鈴響,上課。
我任小隊長,掛一條杠。同學們到齊后,便由我帶隊,十多人尾隨,一路上唱著“少年先鋒隊”隊歌,精神飽滿,魚貫而行。說到任小隊長,再加多幾句旁白。從小學到中學,我的最高“官銜”也就是中隊什么委員,掛兩杠。這是學生中的科級干部。難怪母親老說我命中無官祿,父親則不以為然,道:
“什么官不官祿的,無官一身輕。再說了,一朝天子一朝臣,當官風光的背后隱藏著殺機!人生哪,平安就是多福了?!?/p>
現在自己也老了,而父母也早已離我而去這么些年了?;叵肫饋?,無論是母親的預言,還是父親的喻示,都不無道理。
五十年代中后期,上海生活寧靜。路上行人也不多,而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中,那種友善之遺風尚存。行人們見到了一隊戴紅領巾的小學生經過,都笑瞇瞇地望著我們。而制服雪白,領章鮮紅的警察叔叔遠遠見到我們來,便將手中的指揮棒作出了一個大弧度的至行動作,所有的車輛便都停了下來(那時,好像還沒交通燈這玩意兒,當然,就更不會有那種由電腦來控制的交通燈啦),待我們過了馬路后,交通才恢復了正常的往來。后來寫《長夜半生》,寫到小湛玉過馬路去“復興別墅”的舞校上課時,記憶中的那幅場景又浮出了水面,遂將其按在了湛玉的身上。

蘭葳里
下午放學也一樣。一抵達“救火會”門前的那塊空地,由我喊了聲“解散!”大伙兒便一哄而散,各自走各自回家的路了。
當然,“救火會”之于我的記憶還遠不止這些……
更年幼些時,不管是從上海的哪個角落:大馬路,二馬路,三馬路,四馬路,還是人民公園跑馬廳,只要一登上人力車,父親就會向拉車夫喊一聲:
“沈家灣救火會!”
對方:“哎,好嘞——! ”
便拉著車把,頭也不回地徑自往前跑了去。一直到漸近哈爾濱路時,車夫的腳步才開始緩慢了下來。他在等待乘客的進一步指示。父親道:
“哈爾濱路荻思威路,下橋右轉,第八家門口停?!?/p>
再一聲:“好嘞!”。眨眼工夫,我們便到達家門口了。
“救火會”之另一記憶是有關聲音的。消防隊員們的訓練場地恰好與虹口中學的教學樓相毗鄰。初夏的晌午,人昏昏欲睡。隊員們集訓時嘹亮的口令聲不斷地傳入到寂靜的課室中來,遂令困頓的大腦皮層不間斷地亮起了一盞又一盞的紅燈,集中思想,注意老師在講些什么。哪天,隊員們另有任務,停練一天,那個下午便不好過。瞌睡蟲說什么也要爬出來作下祟。其他倒是不怕,怕就怕老師突然點到你的名,讓你站起來回答問題,而你卻連他問的是什么也沒聽清楚——這種如同“芒刺在背”的尷尬情勢,我就親身經歷過好多回。讓我記憶深刻。
東哈爾濱路是指方位于哈爾濱路橋和嘉興路橋之間的那一段路。我家的前門雖開在溧陽路上,后門卻在哈爾濱路上的一條叫做“蘭葳里”的弄堂里。弄內多為舊式石庫門房屋。五十多年后徜徉其間的最深印象是:那排屋與排屋間的距離之仄窄,著實叫人驚詫。以今日盛行的胖子的標準來衡量,似乎兩胖子并行通過,其中必有一個要被擠扁了去。而屋宇更見頹敗。但無論如何,這里仍是我的小說《后窗》的原始取景場地。我家的后曬臺正面對著整片弄居的屋頂,十四五歲年紀上的我“老喜歡站在曬臺的那排粗糙的水泥欄桿前,望著后弄堂那一排排褐紅色的屋脊和一扇扇掛著花洋布窗簾的后窗,發一陣呆。”
每次,我的敘述都是自溧陽路的前門走出,再前后左右地展開去。這回變他一變。我嘗試著從后弄堂里走出來,走上哈爾濱路,然后往東去。但當我走到弄堂口時,我站住了,因為這里有一家“老虎灶”。泥壁的大灶頭,一口大鐵鍋里永遠有白浪浪的沸水在翻滾。
那年代之所以會有“老虎灶”那門子行當,這是因為家家戶戶都燒煤球爐。而用煤球爐催開一銅吊水,往往需時頗長。有時急用起開水來,諸如夏天洗澡,冬天充“湯婆子”,還不如直接去“老虎灶”,打它兩瓶熱水來更省事。
“老虎灶”的老板娘是個肥胖黝黑的女人。別看是女人,一只手鉗幾壺藤殼的暖水瓶不在話下。另一只手則握一柄巨大的鋼鐘勺子,勺子探進沸水里,舀它一滿勺,再連灌帶漏地,“嚓嚓嚓”地幾下翻合動作,水瓶便告滿載。
“嘿——來!”她將按上了瓶塞的熱水瓶往大灶邊上那么一放,顧客們便同時向柜面上“叮當”出幾枚碎銀來,提壺離去。
然而,父親則老吩咐說,“老虎灶”打來的水只能用來洗刷,喝是喝不得的。你不見大鐵鍋底上殘留著的那些“麼事”? ……
“啥麼事?”一則出于好奇,二來我與老板娘的兒子“汰鼻涕阿三”是很要好的小玩伴,常能去他家玩。有一回,“老虎灶”提早打烊。爐火熄了,大鐵鍋里的水也舀得差不多了。我探頭望去,只見鍋底里真是有一層黑乎乎的沉淀物。我問阿三:
“這都是些啥啊?”
阿三道:“蒼蠅、蚊子、蟑螂、飛蛾,式式具備——有辰光還有老蟲(鼠)?!?/p>
“啊!——”我大驚失色,“怪不得我阿爸常講……”
“講啥?”阿三他娘插上嘴來。
“講……講……講你家打來的水喝不得,不干凈……”
“不干凈?喝不得?”老板娘聞言,大不以為然,甚至還有點忿忿不平。她順手將鍋底上那些已煮得稀爛且發白了的“麼事”舀了小半勺上來,用手指拈了些,放入口中?!肮具恕币宦暰屯滔铝硕侨ァUf:
“你看我吃了會拉肚子,還是怎么樣的——哼!”
她當然不會拉肚子的。后來我才了解到,那些飛行的小動物大多都是當大鐵鍋揭蓋時,被強大的水蒸氣吸入鍋里去的。經沸水煮了又煮,哪里還會有什么殘存的細菌?看來不是老板娘在表演魔術,她還是蠻有點科學常識的。
只是胖老板娘的老年凄涼,結局更有些悲慘了。上世紀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文革”期間,老板娘罹患了晚期肝癌?!袄匣⒃睢痹缫蚬艿烂簹饨舆M“蘭葳里”,而告關門大吉。店堂的正房被新婚的小三子占用了,老板娘沒地方睡,被抬出屋外,放在了過街弄的拱檐下。幾條排門板,一掛塑料簾,每天她兒子給她端些米飯湯水來,讓她在那里自生自滅。弄堂口人進人出,老鄰居們個個都認得她,見她那副模樣,有人丟去嫌棄的一瞥,有人則同情地望多她幾眼,哀嘆一陣。當塑料簾拉開時,我也見到過她。人骨瘦骨瘦的,而腹水充盈的下半身卻又膨脹得像個孕婦。她臉色蠟黃,混濁的眼珠呆呆地望著我,正如魯迅在描寫雪地里乞食的祥林嫂那般,“只有當它偶爾轉動一動時,才表示這是個活物。”最后,終于等到了那一天,那一天僵直在了排門板上的她被火葬場“啵啵”的收尸摩托車給載運走了。自此,排門板拆了,塑料簾也摘了,弄堂口自然寬敞不少,但也失落了些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