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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三

甭說人了,就連河,也有“河生軌跡”。五十年代中后期,不,有些事,應該已經是站在了六十年代的門坎上了。大躍進小高爐的時代雖已結束,但“十五年趕超英美”,豪情未了。中國式的工業革命浪潮方興未艾。區有區的,街道有街道的,就連居委會,也有居委會辦的里弄加工場。臨河的大棟一點的民宅都被征用來當廠房使用。一來出貨方便,二來,廢水廢氣廢渣隨出隨排,方便快捷。這一來,那條在光緒年間便已命名了的“虹口港”可就遭了殃了。連帶遭殃的還有住在它沿岸的居民們。眼看著河水一天天黑下去,臭雞蛋味一天天升上來。曾經的泥黃色河水則日更一日地變為了留待追尋的“美好回憶”了。夏秋之交,由于河水中的魚類滅絕之故,虹口港遂成了天然的滋蚊基地。大團大團黑色的蚊群襲來,把我們這些個小孩追咬得滿頭滿腿的大紅皰——這是童年進入少年時期,我的最黑暗的記憶之一種。

這河水一黑,就一直黑到我離開上海去香港定居。再回上海來時,就聽說有個“蘇州河治理工程”就快上馬了。還說,這回市里是下了大決心的,就是化再高再大的代價也要讓“蘇州河水變得清澈起來”。老實說,當時我對這話是有點兒嗤之以鼻的,想,改造蘇州河?別再把它搞得更糟更臭些就算不錯啦。但后來,居然步步事成!而且,這項偉大工程所涵蓋的除了全市人民的母親河蘇州河外,還有我家的那條母親河:虹口港。就這樣,年復一年,非但蘇州河水舊顏換新貌,就連虹口港也沾了光,變成了我在文章起端時所描寫的那般,帶上了點薩納河畔風情了。

寫書、說書人常用的一句轉接語是:話分兩頭。套用一下,我現在的是:路分兩端。剛才說的是一端,北溧陽路一直延伸到虹口公園,靶子場。此回朝南去。其實,以我家為出發點的南溧陽路,路段不長,過不了幾個街口,就能抵達其終點:東大名路溧陽路了。而虹口港也就是從這里匯入黃埔江的。當然,那個匯接處的真貌,我,不是說我,就是所有住在附近的居民,誰也沒曾真正見識過。原因是:溧陽路在過了大名路(即百老匯路)段后,便告斷流(河不斷流,路“斷流”)。之后,連河面帶路面都被一家類似于機構模樣的大家伙給統轄了。上世紀六十年代,之上架著鋼骨橋梁;一旁,廠舍窗戶緊閉,馬達聲“突突”,有點神秘兮兮的感覺。直到幾年前,我再到童年生活地悠轉悠轉,信步就走到了路的盡頭。發現現在那里是一道水泥的閘壩,若干粗細水管跨越河道而過,神秘感消失了。一旁還矗立著一幢樓高二十多層的玻璃幕墻身的現代化建筑,掛牌曰:上海市船舶航道管理中心,諸如此類。期間乾坤之巨變,我也只能道出個頭尾來而已。故此,當年虹口港中的各式烏篷載物船,即使行馳得再深入,也是“此路不通”,還得原地掉頭,從哪里來回哪里去。

說起船掉頭,又有了些故事。那河一日兩次潮汐,迅來迅去。而沿河雖多橋架,但橋窄,坡坦,橋洞又低矮。潮漲時分,欲搶時穿越者,被卡死在橋洞下的個案時有發生。屆時,“咳唷唷”的拉牽聲,高一浪低一波地此起彼伏。這真是個分秒必爭的時刻哪:水位一分一秒地往上漲,船身則越壓越緊,越壓越扁,而絕不可能是相反。已“全身引退”了的前方船家,見狀,便又將船折返回來,將錨倒鉤在了被卡船只的甲板前沿。三股力合成了一股:前拖,后撐,掌頂橋拱之內壁。運好時,卡船能被成功獲救。于是,筋疲力盡的船夫們便一個個笑眉逐顏,將短布衫的下巴高高撩起,擦著滿頭滿臉淋漓的大汗,一付“剛才好不驚險喔!”了的模樣。但更多時,是險情愈演愈烈,眼看就無救了。于是,一片蘇北話的咒罵聲便開始響亮了起來:

“嘞死你媽媽的,要船不要命哪——! ”

但最終,還是要命不要船。于是,人便一個個地棄船而去。船上人一般都以蓬船為家,此刻,一家老小坐在河灘的石梯級上,眼巴巴地看著自己日夜棲身的“家”被壓扁壓碎,然后下沉。待到河水開始退卻時,才見到有一塊塊的碎船板開始浮出水面。而這時,哭聲可又升了起來:大人小孩,一個個哭哭啼啼,抹眼淚鼻揪涕的:人,雖說都還完好無損,但沒了家,沒了生財器具,今后的日子該怎么個過哇?!

沿溧陽路往南走,一路上雖乏善可陳。但還是有一兩處亮點可供開采一番的。其中一處,就是父親老叫它作“殺牛公司”的地方。這座灰褐陰沉的鋼骨水泥建筑物,是1933年由德國建筑師設計和建造的。而于其建筑之始,它就已被譽為了“遠東第一屠宰場”。當然,當年的世界是無法想象到原來德國人建造“屠宰場”是有天分的。第二座舉世聞名的屠宰場建筑在奧斯威辛。只不過前者殺牛(后來也殺豬),后者殺人罷了。大半個世紀過去了,后者變成了歷史陳跡的參觀地。前者則辦成了一家叫作“老場坊1933”的Shopping Mall。燈紅酒綠,霓光閃爍,通宵達旦,倒也應了上海這座“不夜城”的稱號。

既然說到了“老場坊”的今生,總免不了要講一講“殺牛公司”的前世。這,又與我家門前的那條“彈街石”馬路扯上關系了。小時候常見的一幅情景是:一隊隊鼻孔被環牽著的牛群從彈街石街面上踏過。其景況,有時真有點兒慘不忍睹。牛群來自何方,我不知曉,但無論它們從哪里來,只要一踏上這段彈街石,就算是在走完其“牛生”的最后一段路程了。

前身為殺牛公司的老場坊1933

牛群們似乎也都知道,是它們從那座陰森的灰樓里嗅出了同類們的什么氣息來了呢,還是什么?我說不上。反正,只要一過哈爾濱路橋堍,牛群們都一只只犟在了那兒,說什么也不肯朝前邁一步了,“哞哞”的牛叫喊聲交響成一片。趕牛人于是就動手去拉扯穿孔在牛鼻中的細麻繩,牛兒們無法,只得亦步亦趨朝前走去。有時,你能見到黃豆粒大的淚滴從牛兒的那對忠厚的大眼眶中淌下來。小孩無知,見此情形,便叫道:

“快,快去看,那牛哭了!”

還有時,牛的前蹄會突然跪倒在石街面上,像是在向人祈求給予它們以過完其余生的寬宏。但,這又有啥用呢?趕牛人早就熟視無睹了這類情形,他們自有一套對付牛的辦法。他們抽打著牛兒們,讓它們起身,再牽著往前走。長大后,讀了些歷史教材,老會去想象,那些被納粹法西斯送往毒氣室的猶太人,當他們走在那最后一程從囚房到毒氣室的沙礫地上時,他們在想些什么?求生,既是人的天性,也是牛的。有一回,這是我親眼所見的,一只被扯破了牛鼻孔的碩大無比的黑水牛,發狂似地沖過了哈爾濱路橋,一直朝武進路方向狂奔而去。這下可慌煞了那些趕牛人。他們前堵后追,左抄右包,好不容易才把那狂牛給控制住。為此“一牛”,人們竟然花費了“九牛”外加“二虎”之力,才將它重新拖回到彈街石路面上來……

三年自然災害期間,不知怎地,忽然就不見再有牛群來了。“殺牛公司”變身成了“殺豬公司”。一卡車一卡車,“嗷嗷”叫喚著的白毛黑毛花毛豬自煤屑路面上臭烘烘的駛過,揚起半空的沙塵。不一會兒,“殺豬公司”的門前便排起了長隊。熱氣騰騰的豬內臟,一般都是我們這些“近水樓臺先得月”的街坊們的優先購買品。貨色新鮮不說,價錢還便宜。最重要的是:在這物資匱乏的年代,它能讓你有東西買到,吃到。為此,河浜斜對面,還專門開辦了一家豬油炸煉廠。每日下午五時許,成桶成桶的廢油渣倒出來,被一早就守候在了廠門口的,提罐拎桶的大人小孩們搶了個精光。少年時代的我,也曾加入過爭搶者的行列,且邊搶邊往嘴里塞。那豬油渣,香噴噴熱騰騰油漉漉,油水順著喉壁一路滾下肚去,那滋味之美啊,恰似整片干枯的腸胃于瞬刻間都得到了滋潤!只是后來,父親知道了此事,把我叫去訓斥了一頓,從此便不敢再去了。

我就是揣懷著這些童年和少年時期的記憶碎片,在我六十七歲的今天,第一次正式跨進了“殺牛公司”,這座冷灰而又陰森的建筑物的。此刻,我已駐足其中。放眼望去,只見樓芯中空,盤旋式的石梯,一邊廂走屠夫,另邊廂趕牛群。樓廊環周,一層,二層,三層,四層,多見Steak House(牛扒屋)和Spaghetti(意式餐廳)。當年殺牛之地,今日又換了付刀叉吃起牛肉來了。只是牛扒屋的生意看上去似乎都不怎么好,一付門可羅雀的冷清樣。一見有人自門口經過,便立即有衣著性感的帶位女郎趨上前來,說:

“進來嘗嘗啦,老板,我們的牛排保證全部從日本神戶進口,最上等的……”

但,還是少人光顧。事實上,整座商場里就沒什么人氣。陰冷的色調,陰冷的氛圍,陰冷的歷史,站在那里,不知為何,總感覺到有股子陰氣逼人來。是啊,那年復一年被宰殺了的群牛們不散的陰魂,它們會甘心嗎?它們能讓你生意做得紅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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