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之二
溧陽路走到盡頭,都去到“靶子場”了。復繞回來,再回到南溧陽路,溧陽路687號。67年前,我便出生在這棟日式小洋樓里。每次一提及這個熟悉不過地址的同時,記憶的細節覆疊細節,就像是從波斯魔瓶里突然被釋放出來的一團巨大的陰影,迅速地將我整個兒籠罩住了。但慢著,我的創作習慣是:越是想要說的,就越要先壓住它。遂讓一種持續的焦慮感緩緩地折磨你,讓所有這一切都保持在一段可望卻不可及的距離之外。這叫什么?叫痛苦,也叫幸福,這是作家在創作時,一旦進入到了某種狀態里去后的“病態”心理。
前節說了:門前一條河。那就先說河吧。這條“河浜”(上海人叫河不叫河,而非要在其之后綴上一個“浜”字)的正式名稱,我也是67年后的今天才明確得知的。這是從當地政府豎立在河堤邊上的一塊木牌上讀到的:虹口港。清光緒年間命名。河流長約三十華里,流經寶山﹑羅店﹑大場﹑蘊藻浜和橫浜橋,再經百老匯路(今東大名路)流入黃埔江中。它是當年上海的一條重要的水上交通樞紐??赡苁且驗樵缫驯患{入了上海市政府河流改造總體規劃藍圖中去的緣故,今日的河里早已不見了一切過來去往船只的蹤影。河水緩緩地流動著,波光粼粼,泛混濁的赭綠色。兩岸花崗石鋪砌而成的休憩閑步長廊上綠蔭婆娑,點綴著石凳﹑板條長椅和仿古式的路燈。倒有點兒巴黎薩納河畔的風情了。這與我記憶最遠端的它的模樣不盡相同,但怎么說,都有點兒“場景再現”的味道。

虹口港的部分河段
五十年代之初,至少在我童年的眼光中,它是條夠闊綽的大河。在看《上甘嶺》電影,聽到那首插曲“......一條大河,波浪寬……”時,我就想到自家門前的那條河。當然,這是童年時代的我的聯想,歌者唱的不是長江便是黃河,絕不可能與虹口港扯上任何關系。那時的河水是泥黃色的,河里堵滿了烏篷船。六十年代之后,又多了一種叫“水泥船”的家伙,據說是當年“科研最新成果”:居然水泥(即:水門汀)也能做船?還能浮在水面上行走!這不僅令鄉下人,就連城市人也大開了眼界。該種船的船身兩頭成鍥行,硬度又超強,故不怕在河中橫沖直撞,把老實巴交的烏篷船都擠到了水道的兩邊去。
這些來自于市郊乃至于外省的船只們運來的通常都是些農副產品,手工藝編織物和當地的一些土特產。后來才多了些運黃沙和磚石之類的船。農民們將自家磚窯中燒制出來方磚運到上海來,賣給上海的建筑部門。順便,掏空了的船艙也能將上海的糞便稍回鄉下去當肥料。上海的工商產品農夫們買不起,這些免費的排泄物當然是不成問題的。而這,又正好是上海密密匝匝民居中每天清晨的盛產物。為了促使這項城鄉交流,將“縮短三大差別”的工程辦好,辦妥,辦得更有實效,五十年代末期,溧陽路對岸的九龍路上竟然建起了正規的糞碼頭。每天早上,就有人工吊臂將一車車裝得滿滿的糞車吊得老高,然后倒轉,開蓋,“嘩”的一聲巨響,金黃色的瀑布就都瀉入了船艙里去。我還記得,吊臂是用定滑輪和動滑輪的原理制造出來的,是工人叔叔們的“科革”成果。當年初中上物理課時,還有老師專程帶領著我們去“糞碼頭”參觀過,由當值的老師傅替我們講解其操作原理。
扯扯就扯到六十年代去了,再扯回來。在五六歲的我的眼中,“虹口港”當然不是那樣的。褐黃色的“彈街石”路面一直鋪過去,至于河浜的邊上。將路面與河面隔開來的是一根根粗糙的水泥石柱,兩米來寬的間隔。石柱端底各有兩圓孔,之間,一上一下兩股粗麻繩,蕩遷蕩遷在河的邊上,就算是攔河壩了。只是那麻繩粗糙,石柱也粗糙,弄不好,就可能在我們小孩細嫩的手肘,腳踝和膝蓋的皮膚上磨出幾條血痕來。好在我常年生活在街的另一邊,河邊是不常去的。幾成原因還有母親老會正色于我道:
“小囡河浜邊上是去勿得的,當心被落水居(鬼)拖下去!”
一句話,害得我晚上還老做噩夢。
說到“落水居”,真還勾起了我童年的一次親歷事件的記憶。不知怎地,那情那景,記憶竟會如此深刻,深刻到了我中老年的今天,只要一有聯想的觸及,其中的細節,便又會歷歷在目多一回。約莫是在55,56年間,一個深秋的午后。我正一個人站在三樓露臺的欄桿前發呆,想心事。家門前的那條窄窄的人行道上,栽種著一排細葉白楊,而家家戶戶小庭院里的樹枝又從圍墻后探出頭來,將路面交錯成了一條小小的林蔭徑。在這深秋的弱陽里,樹葉都已凋零得差不多了,留下幾片枯葉還吊在枝頭,在寒風里搖搖欲墜。
突然,一聲尖厲的叫喊聲劃破秋空:
“有人掉下河去了——救人哪!救人哪!”
我探頭望去,只見烏篷船圍成的河水中央,有一圈漣漪,正把沉重混濁的黃泥水向外推展開去。幾個船家打扮的人,站立在船頭,神色慌張,不知所措。時光仿佛在這一刻凝結住了,一如人的心情。就在這時,一支蒼白年輕的小臂連手掌“騰!”地伸出了水面,五指張開著,小臂則拼命地在水面上揮動。
“在那里,就在那里——! ”有人叫喊著,一個猛扎,便從船頭躍入了水中。還有幾個也跟著跳下了水去。僅半袋煙的功夫,拯救者們便一個個自下河去的石梯上垂頭喪氣的爬了上來,水從他們的灰布襖和發梢上一個勁兒地往下滴。在凜冽的寒風里,他們瑟瑟發抖。盡管如此,他們還都把自己脫了個精光,將衣褲鞋襪用力擰干了,再攤到彈街石路的陽光里去——而溺水者就始終沒能尋到。
尸體是在隔了一日之后,自行浮上水面來的。讓人給撈了,擺放在了河浜石梯的踏級上。用半截草席將之遮了遮,但又遮不全,尸體的頭手腳都還暴露在外。那一日,我記得我的那些弄堂小玩伴們一個個興奮莫名,但又神情驚怖。奔走相告說:
“快,快看死人去——河浜邊上有死人!”
大人們則聚攏在弄堂口,談論著這一事件。他們又是搖頭又是嘆息,說:
“這都是命中注定的啊,不死在鄉下,偏要死到上海來——鄉下又不是沒河浜……”
七八歲的我,經不起好奇心的撩撥,雖然怕咝咝的,但還是跑到石梯邊去望了一眼:醬紅色的皮膚,浸泡腫脹得像半截煮熟了的蓮藕。面孔則呈灰白色,兩眼仍沒閉上,睜得老大,仰視著自秋空中漂浮而過的朵朵白云……看上去,這還是個十四五歲的大男孩。但在農村,到了這個年紀上的男性,便已當個勞動力使用了。他跟運磚船來了上海,冷不丁就發生了這么個慘劇——當然,那些后續故事,我也是從弄口大人們的談話中撿拾到的一二。
后來,他鄉下的母親聞訊趕了上來。這是個包著青白花布頭巾的,高大粗壯的中年農婦。(后來,當我在中學堂里念到魯迅的小說《祝?!窌r,我才記起,原來那個形象像誰?像找到剛被野狼掏空了內臟的阿毛時的祥林嫂啊?。┧粊淼剑惝斨鴩娬邆兊拿妫偷負涞皆诹四蔷邼窳芰艿氖w上,哭得呼天搶地。她又捶胸又頓足又扯發,口中呼喊著一些含含糊糊的語句,是否莫辨。她就一直這樣地哭了下去,跪在草席的邊上,頭巾也掉了,披頭散發。天色暗下來的時候,眾人開始散去。她還呆在那兒,哭喊。夜深了,哭聲漸漸地低沉了下去。那哭聲斷斷續續地,隨著晚風飄散了開去,并從那扇虛掩著的百頁長窗中滲透進屋里來,讓那個始終處于半寐半醒狀態中的我,苦捱了整整一個陰森而又悸怖的夜晚。從此,那凄涼的哭聲,那枝在水面上晃動著的蒼白的手臂便埋在了我童年記憶隱秘的深處,且總還會不期而遇地跑出來作祟我一下。就像現在,當已步入老年的我沿著恍若薩納河畔的虹口港行走而過時,那些記憶深處的細節似乎又在蠢蠢欲動了。我記起了那位可憐的母親,還有那顆悲慘的年輕的靈魂,它還留在了那緩緩流淌而過的赭綠色的河水之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