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之一
溧陽路687號。這個夢魂縈繞的街名與門牌號既是我中篇小說《后窗》的原始場景之所在,也是我的長篇小說《上海人》和《長夜半生》變形場景的想象依托。而這一次,它之所以又會重新落墨在我稿紙之端行的原因是:那里變了。變“未來”了,變得更現代更21世紀了;同時,那里也變“過去”了:上世紀五十年代之初的種種風貌情狀,拐了個大圈又饒了回來。當你再度行走于其間時,你的感覺恰如我在《后窗》里所描繪的那般:少年,少年你就在我身邊嗎?
唯這一回,我決心不再將它虛構化了。我要把它的本貌,原貌和實貌呈現于我的讀者面前。即:講的是同一只故事,寫生的是同一片樹葉,但卻從不同的觀察和作業角度。這無疑是對我的敘事能力構成了一次新的挑戰,但它是有價值的:就像3D(今后可能還會有4D,5D乃至6D)影像那樣,記錄同一個時代,假如能從越多不同的角度,借助越多不同的記憶投影,采用越多變幻莫測的敘事手法的話,被寫生之物必然會顯示出越立體的視覺,聽覺和觸覺效果,從而也越可能讓我們的后代讀者更易于進入到我們曾經生活過的世界中來。而這,不正是一切文學創作(廣義而言,也是一切藝術創作)追求的本意之所在嗎?
記得我在一篇小文中曾如此形容過我的舊居:門前一條河,沿河一條街。其實,說得再細致一點的話,那是一條用不規則的花崗巖方石塊鋪砌出來的街道。這種被上海人稱做為“彈街石”的馬路是件讓童年時代的我竊以為恥,視作為惱的事兒。這種記憶源自于幾乎所有上我家來造訪的親友進門說的第一句話都是:
“哎唷唷,吃勿消,黃包車只要一落哈爾濱路橋,就鏗鏗咣咣,一路顛到此地塊。震得只屁股掰還酸煞脫了——吃勿消,吃勿消!”
后來,這種“彈街石”路面,我在意大利的羅馬和弗羅倫薩兩地都見到過,異國人族將它們保存得優雅,古樸,烏黑光亮。高大的雙輪仿古馬車,在上面蹄跶而過,時光仿佛倒回了十六世紀。當然,我家門前的那條“彈街石”是絕對無法與之相題并論的,一是石塊的開面,二是石塊的色澤。先說開面,高大俊朗的歐裔人種使用的石材就如他們的體魄,每塊至少有我們的四倍強。如此石材鋪成的道路自然更美觀,更整齊,更易于打理。至于說石塊的色澤,我家門前那街的街石呈黃褐色,而非黑色。這,可能是因為了時光的緣故。這一帶當年是日租界,這條當年叫“荻思威路”,解放后才易名為“溧陽路”的馬路,最遠也就建筑于我出生前的五六十年光景。還沒來得及能讓時光將其打磨出佛羅倫薩式的烏亮色之前,它早已被徹底的掘起,鏟平。換成煤渣屑路面了——那是在大躍進年代間的事。倒是到了改革開放后的今天,它又改觀了。它被澆灌上了柏油,一抹平整,成了一條與南京路,北京路和四川路也沒什么兩樣的正規馬路。現在別說是黃包車了,就連轎車駛過,也輕盈如燕,沒什么大動靜了。應該說,一切都盡美盡善了,缺憾就缺憾在了那點兒懷舊感。當這世界上的一切都現代化了后,舊觀反倒成了人人都在懷念的一種稀缺物了。看來,曾讓童年的我暗自羞惱的那條“彈街石”路面,也只有讓它保存在記憶場景之中的份了。
說上溧陽路了,那就索性沿著它彎彎曲曲的流程再扯多一段。
溧陽路,這條在東上海,除了四川北路之外的另一條長街(父親老喜歡把“四川北路”叫做“北四川路”,他們那輩上海人都這么叫——非將兩個字調換過來讀不可,也不知是何故?糾正他好多次了,他點點頭,但還照舊。比方說到四川北路天潼路口有家賣廣式烤鴨店叫“廣茂香”的,味道如何如何好時,他又搭上“北四川路”了。我說,爸,叫“四川北路”……他說,“北四川路”與“四川北路”又有啥兩樣?我想,倒也是的。只是于我,每次聽他這么一叫,我的心理年齡就會自動減縮了四五十年),之所以不太引人注意,是因為它“退居二線”,比前者更低調,更不顯山露水罷了。溧陽路南起東大名路,北接“司考特路”(今山陰路),一路逶延十數里地。走筆至此,必須先插入一段旁介,否則的話,非但“此路不通”,連此文也都欠通了。今日的溧陽路,待五十年后的我再自南往北走多一遍時,發現,好端端的一條路怎么就被“腰斬”了呢?這應該是在吳淞路四平路拓寬工程中定下的方案。
南端的溧陽路沿河走到新嘉路時,便漸漸失去了蹤跡。宛如一條人跡罕至的小徑,導入了密林深處。路,越走越窄,行路人之心也越迷茫。終于,前途被叢叢荊棘擋住了去路。當然,這只是個比喻,大城市中心哪來什么密林和荊棘?擋住去程的是一座高架橋,穿過橋洞,發現,這里已不再是溧陽路了,而是四平路。但你不必灰心——不必!你要繼續你的行程,在這車水馬龍的四平路上至少再堅持多二十分鐘的行程。在一個岔道口上,憑著記憶,我轉左。就發現眼前豁然開朗,梧桐樹與法國老洋房的街景又出現了,它還叫溧陽路,非但叫溧陽路,而且還是我記憶中的溧陽路。我感覺釋然的同時,不由得也生起了一縷怨忿之情。對于我,這么個有著濃重“溧陽路”情節的人來說無疑是一大打擊:“腰斬”,這種古代極刑,怎么也攤上溧陽路了?然而,有一點可以確定,如此“截肢”方案,肯定是一位對溧陽路毫無情感基礎可言的設計人員之所為,但無可奈何,這便是今日溧陽路的存在現狀。
南溧陽路,宅所稍顯簡陋,地段也略見偏僻。只是因為有水為鄰,故沾了點靈氣。北段則梧桐高大,樹蔭濃密,街面寬闊。兩旁的紅磚洋房,藏身在樹葉叢中,乍隱乍現。那一帶曾聚居過不少文化名人,諸如魯迅,茅盾,郭沫若,丁玲,葉圣陶,馮雪峰,沈尹墨等。因而,也成了當地政府的一大文化歷史的宣傳亮點,所有這些情景,在我的中篇小說《敘事曲》里都有過忽隱忽現的落墨與著筆,這是這部小說的基調背景。
其實,當年的溧陽路之延伸段應當是終結于東上海那座著名的公園——虹口公園,才算合乎情理(現改名為:魯迅公園。整片公眾場所以人名來命名,合適與否?值得商榷。或者哪天又會改回來也說不定。中國的事情不經常如此?地名路名場所名,盛了改過去衰了又改回來,此乃家常便飯)。因為那里才是當年市區的邊緣,再過去,便是田原﹑小河﹑木橋的一派郊野情調了。
說是說郊區,但那還是近郊,故仍是有路可以通行的。且路還有路名,叫:靶子場路。上世紀四五十年代,那里是“當當當”的一路和三路有軌電車的終點站。我對這條路名記憶特別深刻的原因,除了父親任教的那所學校就在附近外,那兒還是我們過剩之童趣能得以渲泄的一好去處。我們跑到那里去粘知了,網蝌蚪,抓蟋蟀,釣魚撈蝦摸田螺,名堂多得一籮筐。對于常年生活在城市里的孩子們來說,正如毛主席所號召過的,那里是一片“廣闊天地,大有作為”。
那里除了田野河浜外,還有幾家占地相當廣闊的廠房和堆棧——《后窗》小說里的那段木棧堆上偷情的場景和情節,就是憑著這些童年的記憶碎片拼湊而虛構出來的——還有,還有就是那里有一幅半塌了的土堆。說是說土堆,那只不過是在我們成人眼中的某種判斷。對于那時只有八九歲的頑童們來說,那已是一座小山,一座像模像樣的山丘啦。我們攀枝扣泥地爬上去,再俯瞰下來,一下子,什么都躺到了腳底下去,讓人恍然生出一種“一覽眾山小”的成就感來。

作者攝于15歲,時念虹口中學初中二年級
土堆夯得很結實,黃泥的土壁面上布滿彈孔。土堆的附近,有時還能見到半截破布衫或一只脫了底的膠鞋之類。聽大人說,那里分別是上海解放前夕,槍斃革命志士和解放初期鎮壓反革命分子的刑場。土堆無言,只是前排的站立者和后邊的持械人互換了個位置。這叫什么?這就叫歷史!
當然,當年的我們這批頑童是不可能去想象這些事情的。我們愛去那里的另一大原因是那里藏著我們的“淘金夢”。我們翻磚扒土,蹲身在那片荒蕪人跡之地作業老半天,運氣好時還能“出土”幾顆黃銅或紫銅的彈殼來(現代上海俚語中,所謂“扒分”一詞,會不會就出于此?——題外話)哪,不發財了?解放之初,物資匱乏,凡銅類制品送去“廢品回收站”,準能賣個好價錢。換兩支棒冰,決不在話下。搞不好買它塊小號的“紫雪糕”,也不是件沒可能的事。
“靶子場”的今生變成了虹口公園的一部分。公園的擴建工程于1960年完工。完工后的公園面積增加了一倍。“靶子場”的荒地合并了進來,從前的黃泥堆索性擴基加高,遂變身成了一座含有人工瀑布的假山。假山之上林木蔥郁,假山之前一片寬闊的湖面和草坪,如今被公園當局命名為了“花果山飛瀑”的公園十大景觀之一。而草地則成為了“廣場大媽”們舞肢放喉的集聚地。日子如此幸福而陶醉,有誰還會,還愿,去想象身后那座假山陰森而又令人心碎的前世故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