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之六
繼續往東走。
面朝哈爾濱路開設的都是些做小買賣的鋪子——公私合營時,政府給他們的階級定性是:小業主。(小業主其實也是個小老板,搬上全家人手去都不夠用時,年頭年尾也會雇傭個把臨時工什么的。但到了后來,出入就大啦。小業主與資本家,前者屬人民內部矛盾,后者屬敵我。這是毛主席在《矛盾論》著上有過說明的。)剛才說了那家大餅油條店,除此之外,好像還有兩爿煙紙店,一家裁縫鋪和一家照相館。對了,肯定是有一攤出借小人書(即連環畫)的檔口,開設在“蘭葳里”二弄的過街樓道里。
那個“小業主”顯然是個精明的謀生者:過街樓里擺檔不用付租金不說,小人書攤也最簡便,兩越折插書的木架,三條板凳,扛過來,打開,便能營業。而那時代的小孩就像水溝里的蝌蚪,最多,最無孔不入。見有小人書看,不用你吆喝,立馬就聚攏了上來。但我是從不去那兒借書看的,那檔子書攤“斬人”!一分錢一本,還不能帶回家。坐在板凳上,當場看完,還掉。還有,借出來的書多電影故事,藍濛濛混沌沌的一片,看得很不過癮。本來嘛,《上甘嶺》《雞毛信》《渡江偵查記》之類的,電影都看過好幾遍了,還看什么小人書?遠不如手繪版的“水滸108將”黑白分明;還有關公張飛趙子龍,人物個個呼之欲出。故,小人書要么不借,要借,我寧愿跑多幾步路,過了橋到嘉興路上的那個戴“羅松帽”的老頭那兒去。他沒過街弄好占,只能設攤在人家的屋檐下。板凳窄,屁股坐著不舒服,下雨時看書還要將膝蓋往里縮一縮,才不至于被雨淋著。但“羅松帽”大方,一分錢兩本書,還允許你與小伙伴們換來看。借回家則價格翻倍:也變成了一分錢一本,限借期一天。如有損壞,當然還是要照價賠償的。
至于煙紙店,香煙肥皂老酒草紙,這些都是大人們的事,用不著我們小孩來操心。煙紙店與我們有關的只是新年這幾天里買炮仗來放。但還是老問題,這兩家鋪子的炮仗貴:小炮仗一分洋甸兩只。雖然只只都能放響,但整個新年到手的壓歲錢總共也就二三毛錢。都放小炮仗了,早早場電影如何看?后來,小伙伴們奔走相告,說,瑞慶里弄堂口的那檔子小攤上,小炮仗打對折:一分錢十只!一分錢十只?不是小炮仗,而是我自己的耳朵打對折了吧?但跑去一看,果真如此!其實,賣便宜自有賣便宜的道理:這都是些著了潮的炮竹,十只中間倒有九只是啞炮。。啞炮就啞炮唄。阿拉小囡自有阿拉小囡個白相法:將炮仗兩頭一拗,中間斷裂,再將火種點燃于斷裂處。“哧——嚓!”一聲響,藥芯全都化成了四濺的火星。這種玩法,我們小孩冠其名曰:老太婆撒尿。個中樂趣也并不遜于“乒!”地一聲炸開,而后也就沒有了下文。
當然,今日的哈爾濱路上,上述的幾家鋪子早已不見了蹤影。什么時候消失的,我已毫無印象可言了。不像弄堂口的“老虎灶”,我大概還能說出個子丑寅卯的來龍去脈來。怎么說,童年的我與“汰鼻涕阿三”的伙伴關系還是挺鐵的,“鐵桿”到了有點兒像當年的中蘇友誼和中朝友誼:牢不可破。這幾家店是不見了,如今街道也已被改造,但在這蘇格蘭小鎮風情的街兩旁,仍夾雜著有不少個體戶,多數集中在“蘭葳里”二弄的沿街門面上。有棋牌室,小飯館,洗腳屋,還有那些燈光幽暗,情調粉紅,門簾半遮半掩的,做啥生意,搞勿清。路經者往里探頭探腦的有不少個,但入者寥寥。總之,所有這些,與設計者在整體構思和氛圍的營造上顯然有點格格不入。當然也很難說,到了哪一天,當局突然采取措施,來個“強行拆遷”,或“軟性商榷”什么的,都是有可能的。然后將其一并納入“蘇格蘭小鎮”的版圖,從此一勞永逸。只是此事不好預測,也不敢預測。不敢預測是因為據說不少個體戶經營者都曾是多少年前“山寨弟兄”們的化身。當然,“蘭葳里”的應該除外,他們都是正宗的生意人。筆者在此調侃兩句,絕無惡意,更不想惹是生非,就此打住。
剛才說到了那幢灰色的水門汀大廈,就是配有塑鋼方格長窗的那幢。其入口處還設有地下停車庫,不銹鋼的轉環型車閘,十分氣派。電腦化管理,車到開閘,車入閉閘。只可惜進出的車輛太少了,看守車閘的門衛閑賦時居多。如今,大廈已被正式命名為(準確地來說,應該是被“恢復名譽”才對):老洋行1913。至于應該叫什么樣洋名的洋行,估計,有關部門還沒能查出個究竟來。故只能用“老”字先搪塞一下再說。“老洋行1913”幾行刻字,凹凸浮雕在毗鄰嘉興路橋西的一座小小的鐘樓上,映著盈盈的河水,頗有點兒情致。刻字之下,是一只具有現代感設計的仿古時鐘,亦具特色。在我遙遠如冥王星一般的幼年記憶里,那里好像也是有過一只街鐘的。只是早已不走了。時針分針永遠指停在上海解放前夕某個深夜的某時某刻上。后來時鐘被拆掉了,現在又重新按上(是不是還在原來的位置?不得而知。再說,也記不清楚了),讓失去的時光重新續上,以便能追趕上歷史早已前進了大半個世紀的步伐。
其實,前文所敘的美劇場景的咖吧,就是老洋行招商辦招來的首批入戶于此的幾只“鳳凰”中的一只。除此以外,還有一家Pizzeria,余下的就都是些國產品牌的連鎖超市了;諸如:Family Mart和All Day之類,二十四小時亮著白燈光,做生意。
與老洋行對街相望的,就是那座我在前文中描寫過的,用白水泥嵌線的紅磚建筑。如今,它的正式名稱為:Peninsula Bay(半島灣商場)。除了名稱討巧外,而且還貼切。“半島灣”除南面臨街(哈爾濱路)外,三面環水。西與北的側面,紅磚墻身直接插入水中。而河水繞著它,一個大兜轉,沿嘉興路橋(橋下之河名可能叫沙徑港?不甚了解),南經溧陽路橋,再流入虹口港。如此方位,不叫“半島”,叫啥?再說了,Peninsula,很容易讓人聯想到九龍尖沙咀,梳理士巴厘道上的那座享譽全球的名牌大酒店“半島酒店”。而Bay的聯想,則是關乎于港島南區風光旖旎的Repulse Bay(淺水灣)的,兩者疊加,港九精華盡收囊中,叫人還有啥個閑話好講?當然,這只是我這么個在香港居住了幾十年的老上海的第一印象,他人作何聯想,我則無從推測。
但無論如何,商場的取名還是有點兒講究的。“半島灣”的招商,明顯是后來者居上(它的改造工程比老場坊和老洋行都要遲了近兩年,且至今仍有部分建筑還在裝潢中),進駐其場地者,除了吃Spaghetti和Pizza的意式食肆外,好像還有了一家日式的Sushi店。另,泰式、越式和粵式的Cuisine也都有點兒蠢蠢欲動的態勢。因為已見有白色遮飾布拉扯著,寫明曰:Opening Soon的字樣。

半島灣創意園進口處
這排磚木結構建筑的前身有個長而帶點兒內涵的名字,叫作:新人習藝場。那是50至53年間的事。而“新人習藝場”的前身則是對街那家老洋行的Godown(貨倉)。你由想便可知,它三面環水,進貨出貨,不占盡了地理與人和的優勢?唯1949年后,“天時”一項有變,一變就變成了“新人習藝場”。如今,“天時”再變,它不再叫“新人習藝場”不說,連前世之前世的Godown身份也得以升華,搖身一變,變成了一座頂級別的Mall——至少在名稱上,它也已先聲奪人了。
說起“新人習藝場”,或者又可以扯上它一段。上海剛解放時,社會上魚龍混雜。四百萬人口中,倒有近百萬是沒有正當、正規、正常職業的。他們中間的不少人就是所謂的“舊人”。諸如,地痞、流氓、竊賊、扒手;妓女、賭徒、老鴇、癮君子、白相人、拆白黨……一個新政府要將這潭舊政權留下來的污泥濁水澄清,需時費神。而“新人習藝場”就是那個歷史時期的機構產出物。工場內設有多種技藝班:木工、理發、縫紉、保育、炊事等等,凡一個大城市中人們日常生活所需的工種,它都包羅。被收容進來的人員,可按其特長與興趣分入各班種,既學藝又改造,還能有產出,一舉幾得。一年半載,學成出場,再度融入社會,便就有了自謀其生的能力和本領了。這是新政權成立頭幾年中,眾口交譽的黃金期。記得我很小的時候,每見父親提及街對面的那家“新人習藝場”時,神情多有褒意。這連串名詞也就如此這般地刻入了我兒時的聽覺記憶里。而對其含意卻不甚了了。
有一次,有位外地親戚來我家走動。臨別時,需要弄清我家的住址方位。說說就說到了哈爾濱路橋,荻思威路,九龍路什么的。我在一邊玩耍,似聽非聽,忽地就蹦出了一句:
“新人習藝場對面!”
親戚聞言,吃了一驚:“什么‘新城’……? ”
“噢,是這樣的,”母親笑了,續而便解釋了“新人習藝場”這個名稱的來歷與含意。“不就是那幢樓嗎?”她指著斜對面的那幢,如今已改名為了“半島灣”的紅磚樓房說道。
來人這才恍然大悟地笑了——他萬萬想不到的是:從一個四歲孩子的口中能說出這么一個具有復雜內涵的名詞來。
但對“新人習藝場”的記憶很快便斷層了。假如能將時空變焦鏡再拉近一小格的話,“新人習藝場”后來變身為了一家類似于機械加工的工廠。整天“哐當哐當”個沒完——那應該是在58年大躍進之后的事了。深秋的黃昏,冷雨霏霏,天色又暗了下來。那延綿不斷的“哐當”聲回蕩在河面上,空寂的街道上,顯得特別凄涼,沉重。至于這么一家臨水的工廠是否也為虹口港的污染添加過什么成分沒有,我想應該也是有的。
然而,最讓我有持續記憶場景和情節的,還是它對街的那棟灰色大樓:老洋行1913。洋行的外國老板撤離后,水門汀建筑變成了一家冷凍庫。我們小孩管它叫“冰廠”。穿著臃腫的工作人員進進出出,就像今日里太空人進出太空總署那般。大熱天,小孩子們最渴望能溜進去的地方無非就是那一處。那年代,沒冰箱沒空調,連電風扇也是難得一見的奢侈品——我家那座老式四銅翼的GE牌臺扇就曾吸引過不少小玩伴們前來“參觀”。有人央求我開來試一試。我就將底盤上的黑漆撥鈕往左一推,習習的涼風頓時撲面而來。小孩們則將一身臭汗的破汗衫掀離了身體,瞇起雙眼,陶醉于風中,說:
“喔,愜意!愜意!就像到了外國……”
其實,我們也未曾真正去到過冷凍庫房的里邊,因為那里是去不得的,那里是“廠房重地,閑人莫入”處。然而,只要一旦進入那座灰水泥的大樓后,就像是到了另一個世界。像是變魔術,渾身的汗水一下子就干爽了下來。哪,可要比我家的那臺電風扇強多了,因為,那是一種不露聲色的全方位式的降溫過程!我們把它稱作為“大光明電影院里冷氣開放”,以此來表達這種享受級別之高。
當然,我們是絕不可能在那里邊呆久的。看門那糟鼻老頭,只要一看到我們這群嗡嗡的“蒼蠅”一飛進來,立馬采取措施。他取了把竹柄的柳條掃把來,邊追趕邊咒罵。如此這般,又把我們趕回到了驕陽如火的哈爾濱路上。但沒關系,即使被趕了出來,每個小孩的口中手中都還能含上一口或抓上一把冰碎雪花出來解解暑——那東西在“冰廠”的院子里堆得到處都是。

老洋行1913側景圖
“冰廠”還有過一回在全市,不,應該說是全國,大出風頭的機會。它被選中作為喜劇電影《大李,小李和老李》的拍攝場地之一。那是1958年的事。其中有一個鏡頭,說是大李有一次不小心被人關在了冷凍庫里。大李單褲薄衣的,忘了穿上“太空服”了。沒法,大李只能在庫房里繞圈跑步,取暖。他跑上幾步,就停下來,望著那一只只懸空倒掛在貨物架上的,破腹的冰鮮豬,神色古怪。他臉白唇顫——一因害怕二因寒冷——遂彎起食指來,先敲打一下冰豬,“咚咚”的,再敲打下自個兒的胸脯,也“咚咚”的。他自言自語道:“這聲咋一個樣呢?……”
如此情景,不讓看戲的觀眾個個都笑到了前仰后合才怪。
但這出戲,在“文革”時卻被批判成了“污蔑工人階級形象”的大毒草。說,我們工人階級連死都不怕,還怕“凍”嗎?你真還別說,這話在當時聽來,也都算是在理。可見,當一個荒唐的時代推演出來的一套荒唐邏輯成其方圓后,還怕有什么話頭接不上茬的?時至如今,當年那些扮演大小老李的演員都已基本作古。“冰廠”非但在,而且還改回了上世紀三十年代的舊貌,可見“物是人非”,此話之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