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近夏至,正是東海上風暴最多的時候,在這個時節(jié),除非有急事,逍遙島上一般不會有來客。
往年的這個時候,瑤瑤和我都會留在島上。而今年,沒有瑤瑤在一旁嘰嘰喳喳地給我添亂,整個島顯得格外地冷清。我泡了一壺清茶,坐在望波亭中定定地望著遠方的海面。自從我回島之后,就沒有收到過關于瑤瑤的消息,這原本應該是一件好事,但逍遙島畢竟地處東海,中原武林的消息要一個多月才會傳到島上。也許此時此刻,瑤瑤已經(jīng)在哪里遇到了危險......我搖了搖頭,這種事情多想無益,現(xiàn)在我能做的,只有希望她能夠吉人天相,逢兇化吉。上次在大相國寺,我看到瑤瑤和那個叫賈銘的后生在一起,看樣子,他應該是個可靠的人。
這時,我看到遠方的海面上有一艘小船正在慢慢駛近逍遙島,我頓時有一種不好的預感:運送島上物資的貨船應該半個月之后才來,而現(xiàn)在突然有人來島,莫非......
我不敢多想,急忙向碼頭跑去,等了約莫半盞茶的功夫,那艘船就駛進了港口。船家是個陌生人,他給了我一封信,又向船艙里指了指,示意我倉里面還有東西。我掃了一眼那封信,信封上沒有署名,只是簡單地寫著“前債已清,再無相欠”八個字。看到了信封上的題字,我大致猜到了送信的人是誰,心中更是一驚,立刻沖進了船艙。在濃烈的藥味中,有一個人躺在艙內唯一的一張床上,那人正是瑤瑤!我走進了幾步,她面色潮紅,像是在發(fā)著高燒,但她的呼吸平穩(wěn),命應該是保住了,我再仔細地檢查了一下,她全身上下大大小小好幾處傷口都已經(jīng)被細心地處理包扎過了。我問船家是誰把她送過來的。那船家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只記得把瑤瑤送過來的是一個年輕后生,長了一雙狐貍眼。
我把瑤瑤送回了她的房間,并拆開了那封信,信中只有一張藥方和一些簡單的調理方法,并無更多。雖然我大致能猜出送她回來的正是毒藥師,但她是怎么會傷成這樣,和她在一起的賈銘如今又在哪里,我仍然一無所知。許是高燒的緣故,瑤瑤從剛才開始就一直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著胡話,但都是些囈語,連不成句。突然,她抓住了我的袖子,喊道:“賈大哥,救我!”我握住她的手,輕聲安撫道:“不要怕,師父在這里。”也許是聽到了我的聲音,瑤瑤的神色緩和了許多,她喃喃地說道:“小舅舅,不要走,”就陷入了沉睡。
我心中突然生出了無限的悔意,后悔把她一個人留在中原,我這次差一點就永遠地失去了她!在過去的十年中,我一直以為我只是把她當成了普通弟子,等到她能夠順利出師,獨立行走于江湖,我們也就師徒緣盡,就如同世間所有的師徒一樣,即使這當中有什么不同,也只是我對她的娘親多了一分愧疚。但是我今天才幡然醒悟,原來她早已不知不覺地在我心中占據(jù)了如此重要的位置,我害怕,甚至想都不敢想,她有一天會永遠地離開我。“瑤瑤,不要怕,就算要拼盡我這條命,我都會護得你周全”我撫摸著她的秀發(fā),在她耳邊輕聲說道。
瑤瑤一連發(fā)了三天的高燒,病情才有所緩和。在這三天里,我不敢離開她身邊一步,生怕稍不留神,病情又發(fā)生變化,生怕我會失去她,就像失去她母親一樣。到了第四天,瑤瑤終于醒了過來。但她醒過來之后卻什么也沒有說,只是望著墻壁發(fā)呆,就像失了魂一樣。
“瑤瑤,你現(xiàn)在感覺怎樣?傷口還疼嗎?”我一邊扶她坐了起來,一邊問道。而她只是搖了搖頭,就算是給了我答復。
“瑤瑤,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我這句話剛問出口,就有些后悔,不過已經(jīng)晚了。瑤瑤呆呆地看了我一會兒,突然“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就像個孩子一般。我見狀只能輕輕地抱住她,一邊像她小時候一樣拍著她的背一邊安慰道:“不想說就不要說了,你已經(jīng)回家了。”
“師父,你恨我嗎?”瑤瑤把腦袋埋進我的懷中,一邊哭一邊問道。
“瑤瑤,你是怎么了?為什么會這樣問?”我摸了摸她的額頭,心想也許是她的燒還沒退,有些糊涂。
“我知道我爹不是好人,江湖上有許多人恨他,我知道你也恨我爹,但是,你會恨我嗎?”
“你是你,他是他。”我這樣回答道,心中也大致猜測出了在她身上發(fā)生了什么事。
“那你現(xiàn)在收留我,也不是因為我的娘親?”瑤瑤又問道。
“不是”我沉默了片刻,答道。也許,在最初,瑤瑤的確是作為師姐的替身被我?guī)Щ貚u上。在過去的十年中,我也有意無意地想把她培養(yǎng)得和她母親一樣。但是,在瑤瑤離開我的那段時間里,每當我努力地想要回憶往事,腦海中出現(xiàn)的卻都是瑤瑤在我身邊笑著鬧著的場景。瑤瑤與她的母親終歸是不同的,而我已經(jīng)忘了師姐長什么樣了。
“師父,不要趕我走好嗎?”瑤瑤突然說道。
“自然不會,這里是你的家,你想留多久都行。”
“那讓我一輩子跟著你好嗎?”
“好”我想了片刻,最終還是如此答道。
“師父,我餓了。”瑤瑤把頭埋在我的懷里,突然說道。
“要吃什么?師父馬上給你做。”我立刻接道。
“面疙瘩湯”
我趕到了廚房,掃了一眼水缸,里面正好還有一些前幾天捕撈上來的小魚小蝦,于是我便立刻找出白面,準備做面疙瘩。逍遙島遠離中原大陸,附近的小島上也沒有個買面的地方,所以每年瑤瑤的生辰我都是給她做一碗面疙瘩湯馬虎湊合過去,這也是我十年來唯一學會的一道像模像樣的菜。等到一鍋面疙瘩湯煮熟之后,已經(jīng)過了大半個時辰。只見奶白色的魚骨湯上漂著一層黃澄澄的蝦油,一團團又白又胖的面疙瘩在面湯里起起伏伏,湯面上還點綴著紅色的蝦子和綠色的菜葉。我沒有嘗味道,就直接盛了一碗湯端進了瑤瑤的房間。
瑤瑤看見我進來,頓時眼中放出了光彩,就和她小時候過生辰時一模一樣。我把筷子和勺子遞給了她,她便迫不及待地舀了一勺湯嘗了起來,但嘗了幾口之后卻突然停住了。我看了看她,她的肩膀一陣一陣地抽搐,眼中一大滴一大滴的淚直接落進了湯里。“瑤瑤,你怎么了?”我有些緊張地問道。
“湯里沒加鹽”瑤瑤一邊抽泣著一邊說道。
“那我去重做好了。”我說罷便起身想要端走瑤瑤面前的碗,沒想到她卻牢牢地把著碗不肯放手,“我喜歡喝淡的”說罷她便大口大口地把一整碗湯喝了個底朝天。
等到瑤瑤能夠出屋走動,已經(jīng)是半個多月之后的事情了,在此期間,往日的陰霾似乎逐漸在她的心中散去,她也逐漸開始和我講一些她在中原的經(jīng)歷,但是有些事情我無論怎樣問她卻都絕口不提,比如那個賈銘他最后去了哪里?是誰在她的肩膀上留下了那道最深的傷口?
那天她正好在和我講她和瘋頭陀的那場決斗。講到不解處,她便問我:“師父,那瘋頭陀練的功法到底是什么門道?為什么我之前好幾次差點得手,卻總是感覺被什么力道擋了下來,但最后一次卻那么輕而易舉地得手了?”
“那廝練的‘槃陀九境’,你了解多少?”我問道。
“之前在翻看其他武功典籍時,掃到過幾眼這個名字。”
“就這點?”我有些無奈地問道。瑤瑤低下頭,調皮地吐了吐舌頭,就像之前每次她回答不出我的問題的時候一樣。我嘆了口氣,“你呀你,明明沒這金剛鉆,還給我攬來這瓷器活。明天早上,你隨我去藏經(jīng)樓。”
次日,瑤瑤依約準時出現(xiàn)在了藏經(jīng)樓。我把之前就整理好的一沓典籍堆到她的面前,“你先用十天時間把這些看完,我們再商量怎么對付那邪教的功夫。”
“可是師父,這些書我都看過啊,好像和那邪教沒有什么關系啊?”瑤瑤翻了幾本書,有些疑惑地問道。
“瑤瑤,你不能總是奢望能從書里得到現(xiàn)成的答案,當沒人能夠解答你的疑惑時,你必須學會從你掌握的只言片語中推敲出你想知道的事情。”
“可是若磐邪教發(fā)源于中原,你讓我看這些西域的地方志和野史有什么用啊?”
我嘆了一口氣,“瑤瑤,對于若磐邪教的創(chuàng)始,你了解多少?”
“若磐邪教創(chuàng)始至今不過也就二三十年,創(chuàng)始人就是如今邪教的四大天王,聽說這四人最初都是行伍出身,離開軍營之后就在河西一帶做起打家劫舍的生意。”
“那為什么這樣一股流寇會在短短幾十年間成為江湖中人人聞風喪膽的人物?”
“那多半是得到了某些機緣,一般就是遇到了高人指點或者找到了什么武功秘籍,從而在短時間內功力大增。等等,河西是中原與西域之間來往的必經(jīng)商路,而那瘋頭陀的武功詭異,在中原從未見過類似的功法.....師父,我想我明白了。”
“那就好,瑤瑤果然很聰明。”
瑤瑤在藏經(jīng)樓中呆了整整十三天,十三天之后,瑤瑤終于出來了,但卻滿臉懊喪。不過這也在我的意料之中,這孩子現(xiàn)在終于應該知道一些天高地厚了。
“那些書你全看完了?”我故作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
“看完了。”瑤瑤給自己倒了一杯茶,疲累地說道。
“那你給我說說,那瘋頭陀練的槃陀九境,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槃陀九境,為天竺佛教密宗心法,前朝太宗時期由玄奘大師帶回中原。根據(jù)《古今武林名人錄》中記載,太宗至玄宗時期,江湖中曾出現(xiàn)過多個練過槃陀九境的人物,均是一等一的高手,根據(jù)目前的信息,這套心法并沒有明顯的破綻,無法可解。”
“那你是怎么打敗瘋頭陀的,你明白了嗎?”我又問道。
“說到底還是運氣好吧,那瘋頭陀據(jù)說是四大天王之中武功最弱的,他應該只練到了第二境‘拈花之境’,練到這一層,這套心法說白了也只是護身的氣功,只要是氣功,總會有一個氣門,這個氣門可以算是周身唯一的弱點。只不過大多數(shù)練功者都會極力隱藏自己的氣門,不讓對手發(fā)覺。我運氣好,正好發(fā)現(xiàn)了瘋頭陀的這個弱點。”
“不過...”瑤瑤接著說道,“有卷宗記載的練過槃陀九境的高手,他們的結果都很蹊蹺,有突然得了失心瘋走火入魔的,也有一夜之間從江湖中消失,毫無蹤跡的。似乎練這門心法的人最后都不得善終。”
“那有想過為什么嗎?”
“那槃陀九境,顧名思義,一共有九層境界,但根據(jù)記載,中原武林中從未有一個人練到過第七境,或者說所有練到第六境的人,最后不是死了就是瘋了。據(jù)說這部心經(jīng)最初是由古梵文書寫,玄奘大師把它帶回中原之后,只譯完前半部分就過世了,后半部分由他的弟子譯成。但由于他弟子的古梵文水平遠不如其師,越到后面,心法的內容又越是晦澀難懂,故從第五境之后,心法的譯文中錯誤百出,第六境更是會使人走火入魔。不過師父,這和我們要打倒若磐邪教又有什么關系呢?”瑤瑤不解地問道。
“凡是武功就必定會有弱點,槃陀九境的第二境有弱點,第四,第五境也一定會有,只是這弱點不容易找罷了。”我低聲說道,不過,這話連我自己都不敢確信。
“師父,有沒有這種可能”瑤瑤突然想到了什么,興奮地說道,“既然槃陀九境會使修習之人走火入魔,那心法中必然會有使人氣血逆行,經(jīng)脈錯亂之處,如果我們能找到方法,讓修煉此心法之人在對戰(zhàn)時氣血運行加快,那是不是就可以促使他自己走火入魔?”
“這個方法很危險,”我說道,如果想不出其他的辦法,這也許是我們唯一的路。但是,但凡有其他的路,我絕對不會讓瑤瑤去冒這個險。
但瑤瑤聽了我的話卻非常開心,“那就是說師父覺得這個辦法可行啦!”
“這個辦法成功的可能性,說有一成都是高的。”
“但凡有一成的把握,也比束手無策來得強呀,再說,這次我不是有師父嗎,師父,你說對吧!”說著,瑤瑤朝我調皮地笑了笑。
我嘆了一口氣,“好,那你來說一說,我們接下來該怎么辦?”
瑤瑤又狡黠地一笑:“師父,既然找到路了,那鋪磚墊瓦就不難了。”
夏至至秋分期間東海上臺風頻繁,暗流洶涌,不是經(jīng)驗老到的漁家都不敢往逍遙島這片海域繞,在此期間我自然也不怕若磐邪教會大舉上門復仇。算下來我們還有兩個月的時間,兩個月之后,我們將面對我們未知的命運。
在這兩個月期間,我和瑤瑤一直都在查找典籍,演練陣法,希望能找到讓人在短時間內氣血加快運行的方法,雖然有時我也會隱約覺得,這些努力不過是在自欺欺人。但是,無論如何,在這兩個月里,時間就像回到了過去,回到了瑤瑤未曾出師之前。
瑤瑤倒是和從前有了很大的不同,她再也不似從前那般懶散,但也不似從前那般無憂無慮。在初涉江湖的這半年里,她似乎一下子成熟了起來。時至今日,她仍然常常會被噩夢驚醒,但做完噩夢的第二天,她會比以往更加刻苦地練劍。我問過她晚上到底夢到了什么,她只說她夢見了薛家那十幾個被綁在柱子上的人,這一切都是她的錯。
這一天,興許是昨晚又做了噩夢,她練起劍來格外地拼命。當天,島上的暑氣壓得人喘不過氣,而她在這毒辣的太陽底下已經(jīng)練了四個時辰。
“瑤瑤,休息一會吧”我有些擔心地說道
“敵人是不會讓我此刻休息的”
“如果我是敵人,你現(xiàn)在這樣子怕是早死上了幾百回了”我如是答道,但手上的劍招卻加快了。
興許是她的體力已經(jīng)到了極限,看到我出劍速度加快,招數(shù)竟然也有一些慌亂。“瑤瑤,你給我記住,越是陷入絕境,就越是要冷靜,要相信自己能贏。生死一瞬的比拼中,誰先輸了氣勢,亂了陣腳,誰就會賠了性命。”我一邊說著,一邊手上一劍朝她的要害刺去。她提劍想擋,但也許是體力再也支撐不了了,她左腿一軟,重重地跌在了地上。
我嘆了口氣,探了探她的脈,知道她只是脫了力外加有些中暑,便把她扶到了旁邊的涼亭中,喝了幾口水之后,她總算是緩了過來。
“瑤瑤,還有什么不舒服嗎?”我隨口問道。
“師父,腿抽筋了”瑤瑤楚楚可憐地看著我。
我嘆了口氣,順勢蹲了下來,“今天不練了,我背你回去”
瑤瑤頓時露出了一個奸計得逞的笑容,順勢趴在了我的背上。
此時太陽已經(jīng)西斜,天邊燒起了一片片火紅的晚霞,落日余暉把世間萬物的影子拉得老長老長,長到似乎能照出人的一生。
“師父,以后不管過了十年還是二十年,你都像今天這樣背著我,好嗎?”瑤瑤伏在我的背上,突然問道。
“好”我答道
“那等我頭發(fā)全白了,變成老太太的時候,你也像今天這樣背著我,好嗎?”瑤瑤又問道。
“瑤瑤,等你變成老太太的時候,師父估計已經(jīng)老得連拐杖都拄不動了”我笑著調侃道。
瑤瑤沉默了片刻,隨即說道:“那到時候就由我來背師父”。
我笑了笑:“那好啊,那我可就把你今天說的話記下了。”
我把瑤瑤背回她自己的房間之后,我便把她放在了自己的床上,轉身準備要走。瑤瑤卻抓住了我的袖子,帶著些撒嬌的語氣央求道:“師父,能再陪我一會嗎?我怕做噩夢”。
“瑤瑤,你師父也不是門神啊”我雖嘴上這樣說,但還是坐到了她房間的書桌前面,隨手抓起了一本書,準備開始看。
也不知過了多久,興許是白天練劍過于勞累,我竟迷迷糊糊地在她的房中睡著了。在夢中,我夢見了師姐。她還是十六歲離島時的模樣,她的身邊縈繞著一團霧氣。
“師姐”我在夢中喊道。她似乎是聽到了,沖著我笑了笑,但她身邊的霧氣卻更加濃了,她的身影似乎也越來越遠。
“師姐!師姐!不要走!”我沖上前去想要抓住她,但是無論我怎么跑,她的身影還是越來越遠,最終化成了遠方的一團霧氣。
“師姐,對不起”我在夢中望著那團霧氣,獨自呢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