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回逍遙島了。自那天大相國寺一別之后,他就自己一個人回去了。這本來應該是我所期盼的事,但不知為什么,心里卻總有些失落。
賈銘倒還是一直和我在一起,那天在大相國寺,他說我是他非常重要的人,我總覺得自那之后我們的關系就有了一些改變,但又說不清到底改變了些什么。
說回正題,現在江南若磐邪教五大分舵舵主都死了,雖然說時不時地還會有一些邪教余黨到處流竄,但他們現在已經成了過街老鼠,人人見而誅之,根本用不著我們動手。而我們復仇的下一個目標,邪教的四大天王,他們卻都神龍見首不見尾,沒人知道他們在哪里,我們一下子失去了方向。也虧得這樣,我在正式行走江湖了三個多月之后,終于體會到了信馬由韁,逍遙自在的快感。
在離開金陵,漫無目的地閑逛了大半個月之后,我們來到了揚州。自古以來,就有“煙花三月下揚州”之說,只是我們到的時候,已是春末夏初,錯過了揚州的繁花似錦,卻也正巧趕上了落英繽紛。那一日,我們正坐在瘦西湖旁的一個茶樓里喝茶聽曲,臺上唱的是花間詞,茶壺里泡的是碧螺春。
賈銘就坐在我的對面,他呷了一口瓷杯里的茶,忍不住贊嘆道:“真是好茶,已經好久沒喝到這樣的茶了。”
我隨口問道:“賈大哥,在你們北方也會有這江南特產嗎?”
“那自然是沒有的,”賈銘答道,“在以前家道還沒敗落的時候,我們家里有兩座茶莊,里面產的最多的茶就是碧螺春,所以以前我們每年都能喝到自家產的新茶。自從離開家,隨師父北上之后,這碧螺春的味道,我就再也沒有嘗到過。”
我很少聽到賈銘主動談起自己的過往,在那個時刻,也許是窗外的飛花,也許是臺上咿咿呀呀的小曲,總之在那時我不知被什么沖昏了頭腦,心癢難耐地把積壓在心中大半個月的問題問了出來:“賈大哥,你曾說過我是你非常重要的人,那么...我到底是你的什么人?”
“我們共同出生入死了這么多回,早就已經是生死之交,在我眼里,你就和我的親妹妹一樣。”賈銘漫不經心地答道。
“就...只是妹妹嗎?”我心里有些失望,卻又說不出是為什么?
“不然呢?”賈銘笑著摸了摸我的頭發,他像是從我頭上摘下了些什么,隨即攤開手掌遞給我看,原來,一片花瓣不知什么時候落在了我的頭上。
我不由得臉上一紅,為了緩解尷尬,立馬岔開話題道:“賈大哥,看你的身手,你應該是五臺山慧明大師的座下弟子吧。”就在這時,賈銘神色突然緊張了起來,他向我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隨即瞟了一眼鄰桌的一群人,示意我聽他們的談話。
“哎,你有沒有聽說南湖薛家的事呀?鄰桌的一個男子挑起話頭道。
“就是三天前,南湖薛家被滅門的事?聽說原本官府還想把這件事壓下去,沒想到那么快就在江湖上傳開了。”同桌的另一個人接茬道。
“要我說,他們也是活該,沒本事出什么風頭,他們以為若磐邪教的舵主是想殺就能殺的嗎?就算南方五大分舵全部被滅了,他們難道忘了上頭還有四大天王了嗎?”
“對了,你知道這次滅薛家滿門的到底是誰嗎?”
“能想出如此別出心裁的殺人手法的還能有誰?自然是四大天王之一的瘋頭陀。”
我正在想著別出心裁的殺人手法到底是什么,就聽到旁邊的那桌人接下去說道:
“聽說這次瘋頭陀還抓了十幾個上次一起去剿滅鳳陽分舵的頭領,現在全關在薛家的地窖里,他放出話來說要讓賈銘和南宮瑤這個月十五的午時去南湖薛家找他決戰,晚一個時辰就殺一個人。”
我抬頭望了望賈銘,輕聲問他道:“賈大哥,這下我們怎么辦?”
賈銘沖著我笑了笑,“還正愁找不到他們呢。”
這個月的十五,其實也就是三天之后,我們緊趕慢趕,總算是在午時到了薛家的門口。
薛家的宅子位于嘉興的鬧市區,正午原本應該是一天中最熱鬧的時候,但如今整條街上卻空無一人,只有空氣中隱隱約約傳來一股腥臭的味道,離薛家越近,這股味道就越是濃烈。當我們推開了薛家的大門,看到了宅子里面的情況,我忍不住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差點沒有直接吐出來。若磐邪教的“十八閻羅殿”我是聽說過的,但我一直以為這只是個傳說而已。可沒想到今天竟然活生生地被我見著了。
只見從大門到正廳短短十幾步路的距離上,路的兩旁各豎著九根木樁,每根木樁上各綁著一個薛家的男丁,上次我在群英會上見過的薛老爺和薛家三公子也都在上面,當然,他們都已經死了。他們有的肚子被劃開,腸子被掏出掛在自己的脖子上,有的鼻子耳朵全部被割了下來,總之,每個人的死法都不一樣,每個人卻又都死得分外恐怖。他們死了都應該已經有六天了,尸體發出的腐臭味早已引來了一群蒼蠅飛蟲,乍一看,就像是十八條被屠宰了的牲口,早已看不出他們曾是十八個活生生的人。
我們穿過正廳,沿著一路的血跡來到了薛家后花園的練武場。只見那里也七七八八地豎了十幾根柱子,每一個柱子上都綁著一個人,他們都是隨我們一起去攻打鳳陽分舵的首領長老,當然,他們還都活著。
練武場的正中擺著一張石桌,桌子上坐著一個人,看他紅黃相間的衣著,應該就是傳說中的瘋頭陀。此人身材碩大,皮膚黝黑。他并不是和尚,只是他的頭頂和半張臉上布滿了疤,像是曾經被燙傷過。在他身邊,一把接近一人長的斬馬刀直直地插在了青石板的地面上,看來這就是他的武器。
“你們遲到了,”他聽見我們的腳步聲,頭也沒有抬一下,旁若無人地說道。
“我們沒有!”明知和這種人多說無益,我卻還是忍不住爭辯道。
他的嘴角露出了一絲獰笑,什么也沒說。抬頭望了望天上的太陽,接著便把目光轉向離他最近的一根柱子,等到柱子的影子在地上略微移動了一丁點之后,他抬頭望了望我們,說道:“你們現在遲到了。”說著,他拔出了地上的刀,輕描淡寫地把刀尖刺向了離他最近的一根柱子,直接刺穿了柱子和綁在柱子上的人。他的這一動作是如此的隨意,仿佛并不是在殺人,而只是用筷子在捅一塊豆腐。
我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嚇了一跳,在場的其他人質更是各個面露懼色,用乞求的眼神望著我們。
“瘋頭陀,我們已經來了,快放了這些人!”我身旁的賈銘率先反應了過來,向他喊道。
“誰說我要放人了?”瘋頭陀從柱子上抽出了刀,一邊把玩著刀上的血跡一邊說道。
“那你到底想怎樣?”我忍不住問道。
“自然是取你們的狗命,不過既然你們如約來了,我可以考慮在殺了你們之后,給他們一個好死。”
“混蛋!”賈銘按耐不住,拔出佩劍,率先向瘋頭陀攻去。
“賈銘,先別輕舉妄動!”我本想攔住他,卻沒有成功。世人對于若磐邪教的四大天王所知甚少,甚至連他們的具體姓名都眾說紛紜。對于眼前的這個瘋頭陀,我只聽說過他曾經是行伍出身,但他具體師承何方,用的是什么流派的武功,我卻一無所知。
轉眼間,賈銘已與那瘋頭陀過了七八招,我看那瘋頭陀的招式,大開大合,大起大落,絕大多數都出自軍隊中的騎兵刀法,其中還夾雜了一些少林刀法,雖然招招剛猛凌厲,但也都是一些常見的招式,并不難破解。但奇怪的是,每次賈銘拼盡全力的攻擊到他這里都能被他輕輕松地化解干凈,就好像他是在和一個三歲的小孩子推推搡搡地玩過家家。
我本想看得再仔細一點,可賈銘這邊已逐漸露出頹勢,他每一次出招接招明顯都已有些吃力,而另一邊的瘋頭陀臉上卻還是如此的輕描淡寫,仿佛剛才的惡斗只是在幫他活動筋骨。我眼見瘋頭陀的斬馬刀一刀揮下,賈銘雖然以一招五臺宗清涼劍訣中的靈鷲護子擋住了那一擊,但是他舉劍的手已經開始顫抖,似乎已經快要承受不住瘋頭陀斬馬刀上的力量。此時,瘋頭陀漫不經心地抬起腳往賈銘的胸口上踢了上去,賈銘一下子就被踢飛,撞到了最近的一根柱子上。眼看瘋頭陀下一刀就要砍到賈銘的身上,沒有辦法,我只能加入戰局。
我之前看瘋頭陀的武功,雖然力道剛猛,但破綻頗多,我于是先用了峨眉派的纏絲劍法,想先用化骨綿力慢慢纏住他,等他露出破綻。但是十幾招過后,我發現每當我的劍快要刺到他的時候,總有一股力道把我推了回來,就好像他的身體四周有一股無形的氣流在保護著他,這種功夫,我好像在哪里讀到過......正當我分神之際,瘋頭陀一招一馬平川,斬馬刀向我橫掃過來,我來不及躲閃,只能側身往地上一滾,順便從地上抓了一把沙子向他扔了過去。瘋頭陀絲毫沒有遮擋,但沙子卻一粒都沒有落在他的身上。
槃陀九境,我腦海中突然冒出這四個字。站在我面前的瘋頭陀用譏諷的語氣說道:“扔沙子,原來這就是你們名門正派喜歡的玩法。”槃陀九境,它的克制方法是什么?此時,我只恨在逍遙島的十年間,沒有下更多的功夫鉆研武學。而我的敵人卻不會給我時間去懊悔。眼見瘋頭陀下一招馬上就要傷到我了,我沒有時間做過多的考慮,下意識地劍尖一斜,使出一招“鳳翱九天”擋住了他的招式,但我忘記了,這一招出自蕭家的沖天劍法,是我還在蕭家堡的時候,我的三哥教會我的第一套劍法。
瘋頭陀見我使出這招,眼中閃過一絲詫異,接著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冷笑了一聲,說道:“當初我們滅蕭家滿門時,找遍整個蕭家堡都沒找到蕭正道的大女兒,沒想到今天竟會在這里遇到。像你這種人江湖上一般怎么稱呼?對了,叫做余孽!小丫頭,你今天到這里來是想替天行道呢還是想報殺父之仇?”聽了瘋頭陀這一番話,那些被綁在柱子上的長老們都露出了詫異的神色,我又看了一眼剛才被瘋頭陀打傷跪倒在地上的賈銘,他臉上的表情除了驚訝之外還摻雜著一絲痛苦。只見他緩緩地站了起來,撿起地上的劍又向瘋頭陀發起了進攻。我見狀也沖上前去,想要幫他,可他卻總是有意無意地推開我,在戰前我們還曾商量過幾種配合的方法,可每當我暗示他一起行動時,他卻總是刻意地忽視我的暗示。瘋頭陀像是也注意到了這一點,他故意在每一個招式之間穿插一些小動作,好讓我們兩個人互相干擾。我逐漸感到體力不濟,偷偷地掃了一眼身邊的賈銘,他也已經是滿頭大汗,而在我們面前的瘋頭陀卻越發地神情篤定,招式也越來越行云流水,就像是一只貓在玩弄兩只被逼到死角的耗子。只見他揮手一刀,已經不需要用什么精妙的招式,就隨意地震落了賈銘的兵器,眼見他下一刀就可以把賈銘一劈兩半,我想都沒有想,沖上去橫劍為賈銘擋下了這一招。我知道,我不應該硬碰硬地和瘋頭陀拼力氣,可此時已經別無他法。我感到了敵人的大刀裹挾著凜冽的刀風,從我頭頂上揮落,即使我雙手握劍,兩手的虎口也都已經被震出了血,可我仍舊緊緊握著劍柄不敢放手。這時,只聽見一聲清脆的金屬斷裂聲,我的長劍斷成了兩截。我一下子失去了重心,腳下一個踉蹌。瘋頭陀趁機用他沒握刀的手一拳狠狠地打在我的胸口上。我感到胸口一陣劇痛,一彎腰,一口血順著喉嚨吐了出來。也就是在這一瞬間,我注意到瘋頭陀右肋下側章門穴位置的衣服上沾了幾粒沙子。我沒有多想,下意識地用手中的半截斷劍狠狠地刺向了那個位置,這一次,沒有受到任何力道的干擾,就在我的劍尖刺進他身體的瞬間,他周身纏繞的那股奇怪的氣場突然消失了。瘋頭陀似乎也非常的驚訝,他詫異地看了我一眼,我趁他走神,用那柄斷劍逼著他連退了好幾步,直到他的后背貼到一根空著的木樁上。此時,我也緊緊地貼住了瘋頭陀,一只手仍然死死地握著劍,一只手抱住了他的一條手臂,對著身后的賈銘喊道:“趁現在,快!”
瘋頭陀像是意識到了什么,舉起另一條沒有被我抱住的手臂朝我的頭頂擊來。如果這一掌被他打中,我的天靈蓋必碎無疑,可是我現在已經無處可躲。正當我閉上眼準備等死時,我卻先感到了胸口上一陣撕裂般的疼痛。我睜開眼,看見賈銘的長劍已經穿過了我的肩胛骨,刺進了瘋頭陀的心臟。我們兩個現在就像一串肉一樣地被釘在了木樁上。而他那只原本高舉的手臂,也已經垂了下來,他已經死了。
賈銘從我背后抽出了長劍,瘋頭陀那巨大的身軀立刻像座山一樣地把我壓倒在了地上。此時,我才感受到渾身上下劇烈地疼痛。我兩手的虎口已經被震得血肉模糊,胸口因為剛剛硬接了一拳,斷了好幾根肋骨,剛才肩胛骨上又添了新傷,此時血正不住地涌出來。我仰面躺在地上,看到賈銘用瘋頭陀的衣角擦干凈了他劍上的血跡,并神情鄙夷地看著倒在地上的尸體,也看著我。
“賈大哥,救我!”我用盡自己最后的力氣向他求救,而他卻只是冷冷地扔下一句:“敗類之后,死不足惜。”就轉身離開了。
我頓時如同五雷轟頂,腦袋飛快地轉了起來,拼命地想他的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可是我已經想不動了,我望著天空,原本應該湛藍的天空變得越來越紅,越來越紅,直到全部都歸于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