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承歡想習秋嗎?
想,但只是一點點。
五歲的記憶對她一個二十歲的人而言,已經模糊到連影子都快消失不見了。
只是顧承歡記憶中,卻是有這么一位王家的乳娘對她關懷備至。
前幾日偶然聽幾個嘴碎的丫鬟一邊圍坐在一塊兒打絡子,一邊說起別人家的閑話。
說是段知府家的放蕩公子看看上了習秋,非要納她為第十八姨娘。段知府愛子心切,甚至因為這事讓段夫人找上了王老太君。
王老太君自然是舍不得習秋,可是卻找不到一個合適的理由拒絕。
從末冬便拖到了初夏,誰知三日前那段家再一次來說和,習秋卻寧可做姑子也不要跟他們走。
王老太君雖是心疼習秋,卻也只能如此。她再清楚不過,就算做了姑子,也是比段家十八姨娘要好得多。
今日便帶著習秋來到龍隱寺,想讓她入了龍隱寺下的南潯庵。
沒成想,卻碰到了顧老太太。
更意外的是顧承歡竟然還認得習秋。
王老太君深知,如今顧承歡身邊怕是再也沒有個貼心的了,倘若讓習秋跟著去,不但能解了習秋的圍,段知府這個燙手的山芋也可以順便丟給顧如海。
依著他寵愛顧承歡的程度,別說是一個小小的乳娘,就是天上的月亮都會想方設法摘給她。
王老太君不停在心里盤算著,越盤算越覺得此計可行。
看著明明激動不已,卻一直在自己面前繃著的習秋,王老太君對她使了個眼色,隨后道:“到底是從小奶大的人,哪怕是三年未見過一面,這感情也不曾冷掉。習秋,既然福兒一心記掛著你,你便隨著她回了顧府吧……”
顧老太太本就深居簡出,習秋這件事鬧起來的時候她也是剛來青陽郡不久,自己眼前一攤子爛事都忙不過來,自然沒有空關心別人。
可顧李氏卻是知道這件事的,聽了王老太君的話,便知道她是打的什么如意算盤。
硬是頂著王老太君似是刀子一般的眼神開口道:“太君,這恐怕不妥吧,習秋雖是侍女,卻是您的心尖,三娘怎好將她要去呢?”
王老太君瞪了一眼,隨后似是懶得再看她,將視線轉移到顧承歡身上,淡淡開口道:“比起習秋,福兒更是我的心尖兒,將兩個心尖兒放一塊兒我放心。怎么,難不成還想讓老身幫著四娘也找位乳娘?”
這話聽起來卻好似顧李氏因為嫉妒,才不讓習秋跟著顧承歡的。
還被蒙在鼓里的顧老太太自然是樂得看顧李氏不痛快,見她被王老太君噎的臉紅脖子粗,才笑著道:“芹娘,你看福妞和秋丫頭難舍難分的樣子,就忍心拆散她們么?讓習秋跟著吧,左右是看著福妞長大的,知根知底也放心。”
“娘!你不知道……”習秋與段家公子的事,顧李氏眼看著就要脫口而出,卻不成想是一心想讓她難堪的顧老太太第一個不給她機會,擺了擺手道:“就這么定了。秋丫頭是今日與我們一同回府,還是……”
“就今日吧!”不等顧老太太說完話,顧承歡連忙開口道。
倘若是過了今日就晚了。
知府大人家的公子逼死了一個南潯庵里的姑子,這事可是鬧得人盡皆知……
王老太君本就有此打算,便也欣然同意。
顧李氏還想再說些什么,卻來了個小和尚,說那位念嗔大師已經回了寺中,讓顧老太太趕快過去。
顧李氏的臉色再聽到‘念嗔’這兩個字的時候,又慘白了幾分。她偷偷望了王老太君一眼,甚至顧不上阻止習秋進入顧府,火燒屁股似的跟著顧老太太身后跑了過去。
看著她離去的背影,顧承歡的眼神變得越發冰冷。
顧李氏,能在這里遇見你的老情人一定很驚訝吧!哼哼,更驚訝的還在后面,這一次看你如何偷梁換柱,讓我父親不明不白地客死異鄉!
“福妞……”
一聲低低的呼喚將顧承歡的意識喚回,她臉上重新換上一副甜甜的笑容,卻發現習秋看她的眼神無比驚愕。
似乎是見到了什么怪物一般。
這是比母親還要了解自己的人啊,哪怕是一個眼神,她都可以發現異常。
反正她也沒準備隱瞞她,就算察覺到也無所謂。
顧承歡給了習秋一個寬慰的笑容,隨后又和王老太君寒暄了一會兒。
王老太君對習秋甚至比對顧承歡這個親孫女還要好,生怕顧承歡對習秋只是片刻的新鮮,還再三灌輸她一定要留下習秋思想。
王老太君心里的想法,顧承歡當然再清楚不過。
只是為了將來更好地活著,她不得不再行駛一下刁蠻小姐的權力,將習秋留在身邊。
如今的她,誰也不再相信,可是年齡這個阻礙讓顧承歡許多事都不方便出面,所以身邊必須有一個可以依靠的人。
除了習秋,她再也找不出另外一個待她更真心實意的人了。
反正日子還長著,她有的是時間考驗習秋。
就算她真的不如想象中的那般可靠,她也還是有辦法為自己解圍……
和王老太君說話的時候,顧承歡不忘觀察習秋的表情。
等到王老太君終于和她依依惜別的時候,習秋才不再隱藏自己的感情,一把將顧承歡擁在懷里,似是見到了自己的孩子一般,不斷掉眼淚。
方才那位顧家的庶女是怎樣對顧承歡的,她全都看在眼里,心里痛的要命,卻不敢多言。
這哪里還是從前那個天真爛漫的三小姐了,也不知夫人死后她究竟在顧家過著什么樣子的日子,才讓好好的一個孩子變成如今這般忍氣吞聲的模樣。
越想越傷心,習秋恨不得抱著顧承歡哭個昏天黑地。
顧承歡任由她抱了一會,小手不斷拍著習秋的后背,悄聲在她耳邊道:“乳娘不必擔心,方才我受氣都是裝的……”
一句話讓習秋的眼淚戛然而止,她怔怔地看著顧承歡,見她表情不似作假,才連忙擦干臉上的淚水。
顧承歡對她眨了眨眼,示意身后還有侍女跟著,便做出一副心有戚戚的模樣,“乳娘,方才你們都聽到什么了呀?二姐姐真的沒有對我怎樣,祖母不會懲罰她吧?”
方才顧老太太離開時,將顧二娘也一并叫走,而且那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嚴厲。
顧老太太素來信任顧二娘,顧二娘在她面前表現出一副溫婉賢淑的模樣,也是老太太素來驕傲的。她一直覺得是顧承歡在暗地里欺負二娘,卻沒成想顧二娘背著她時,竟然有這樣一幅嘴臉!
而且還是在王老太君面前,讓她看見她的外孫女連一個庶女都可以搓圓捏扁。
這將她的顏面置于何地?
習秋怔了怔,連忙配合著顧承歡做戲,“小姐不必替二姑娘說好話,就她方才那副刁蠻的嘴臉,我們都在后面看見了,老太太絕對輕饒不了她!”
如此說著,習秋站起身,將顧承歡抱在懷里。轉身面對顧承歡身后一直跟著的兩個侍女,怒聲道:“你們就是這樣伺候主子么!方才小姐被人辱罵,一個個杵在那里跟死人一樣,要你們有何用!”
兩個丫鬟都是顧承歡房里的,是王嫵娘離開后,顧李氏主動幫她重新換得一批。
許是得了顧李氏的指令,又許是顧承歡從前的做派讓她們心有余悸,總之無論顧承歡怎樣對她們,這些人始終和顧承歡之間隔著一層山。
方才顧二娘對顧承歡出言不遜時,兩個侍女就呆呆地跟在身后,似是沒有看見一般,連個話都不說。
顧承歡趴在習秋的肩頭,也懶得為她們求情,反正這樣的人她是遲早都要換掉的,現在又何必裝好人?
一直到了酉時二刻,天都已經黑了,顧老太太才從禪房里面走出來。
相比起來時的一臉厲色,此時她的面上多了幾分平和。
顧李氏和麗姨娘一左一右地攙著她,而她們的身后則跟著一位身披袈裟的大師。
借著微弱的燈火,顧承歡可以看到那張和父親一模一樣的面孔。
當年的顧老太太始終生不出兒子,只能佯裝大度地為顧老太爺納了一房妾侍。
不曾想那從前對她溫柔多情的丈夫移情別戀,一心都撲在了嬌美溫柔的小妾身上。
很快小妾便懷上了孩子,而且還是一對雙胞兄弟。
顧老太爺高興之余找來了人稱‘活半仙兒’的道士為兄弟倆卜上一卦。
誰知這一卦竟然是大兇。
兄弟兩個都生在虎年,所謂的一山不容二虎,只能留下一個才有存活的可能。
兄長命中帶祿,弟弟只是晚出生剎那,便是命中帶煞,孤獨終老,會克死身邊所有的人。
顧老太爺素來最信這些鬼神之說,卻也實在不忍心真的將自己的骨血置于死地。便命人連夜將弟弟抱走,托人寄養。
誰知那位妾侍護子心切,竟冒著九數嚴寒,抱著弟弟逃離了顧家。
老大自然而然地歸顧老太太所有,也就是顧承歡的父親顧如海。
這么多年顧老太太一直心安理得地享受著母慈子孝,直到偶然的一次機會在山因廟里遇見念嗔,才知道身為弟弟的念嗔早已遁入空門,還成了一位赫赫有名的高僧。
顧老太太如坐針氈,但好在顧如海不常回家,而她們顧氏一族更是要舉家遷移。
一直到了青陽郡,顧老太太才放下一顆懸著的心,哪里想到顧承歡的話卻讓她猶如被人當頭喝了一棒!